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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餘暉(三) 文 / 蟹的心

    胡夫人笑聲張揚,傅宣的姿態卻沉穩依舊。只有極細心的人,才會發現他按壓著案幾的手指,都因為過於用力而變得慘白:「局勢艱難如斯,傅某聰明不聰明,本來就看胡夫人是如何想的。然而,我竭誠地希望,在胡夫人你的眼中,我是個聰明人。」

    這話有些拗口,胡夫人眼波流轉,琢磨了一會兒傅宣的語意,故作猶豫神色,反將難題拋了回去:「世弘先生的言辭寓意深得很哪……可惜我是個商人,只知道待價而沽,逐利而往,除了實實在在的阿堵物,其它從來都懶得多想。你倒是說說,自己究竟聰明不聰明呢?」

    傅宣默然多時,緩緩道:「胡夫人,洛陽雖系天下貨泉彙集之所,然而如今皇權低靡,宗室強臣勢壓當朝,磨刀霍霍,正是風雲匯聚之時,隨時將有圖窮匕見之危。一旦帝位傾覆,中樞、地方都將迎來前所未有的變化。當是時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誰又能夠指望以一隅之地對抗大勢所趨呢?兗州苟道將自以為有兄弟之盟可恃,然而稍忤權臣之意,即被剝奪權勢,放逐於濱海遠郡。這,又堪為前車之鑒了。所以,皇帝希望的,是英雄奮起於危難之際,若能傚法漢初三傑輔佐明君,撥亂反正!」

    他起身攘袖,加重語氣道:「自從先帝登基以來,寇逆殷擾,皇居失御,黎元荼毒,陛下心懷億兆百姓之望,深知天下苦於權臣者多矣,所欠的不過是振臂一呼的首義之人罷了。以貴主的英武與陛下的大義名分相合,足以使天下英雄雲集景從,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力挽狂瀾、重定乾坤大計。設若功成,襄贊其間者必將流芳青史,彪炳千秋,永為後人傳誦……難道貴主不為此動心麼?」

    這一番言語,先說坐視變局的危險,再提協助皇帝的功業,有理有據,頗能打動人心。可胡夫人只是輕笑搖頭:「所謂圖窮匕見不假,可匕見之時,首當其衝、難逃血濺五步者,須不是我們這些安分良民。至於漢初三傑的比喻……哈哈,我依稀記得有人臨死時哀歎,悔不用蒯通之計,以至於落入小人之手,豈非天意。那位淮陰侯的英武善戰之名較之我家主上遠甚,可下場如何呢?」

    傅宣勃然發怒:「陛下天姿清劭,處事至正,你焉能如此……」

    胡夫人露出失望神色,慵懶地揮了揮手:「先生莫要拿出蘇秦張儀的那種套路來對付我,無論怎麼說,這招都只是銷金作樂的場所而已;我這雙眼,也只認得金銀財帛。如世弘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開出價來,我們自然小意服侍,務必令您盡興而歸。其餘空談,不如就免了吧。」

    大晉天子的威勢遭受太多人踐踏,簡直已經毫無價值了麼?傅宣只覺一陣忍不住的心酸。自己明明代表著皇帝,在洛陽城裡行事卻如做賊般見不得人;想要發號施令,又遭人當面勒索,全沒見著彼輩對皇權有半點敬畏……可恨自己還不得不耐心求懇!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忍到何時?傅宣胸中激盪的情緒愈來愈難以遏制,他待要奮然再說什麼,卻見胡夫人玉臂輕展,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天色已晚,我有些睏倦。還請先生自去玩樂,今日恕我不能奉陪,只能期待下次面會了。」

    傅宣待要挽留,卻似乎被千言萬語梗住了喉嚨,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眼看著胡夫人款款而行,沿著水畔的長廊漸漸離去,他頓時急躁,竟然起身想去拉扯胡夫人隨舉步飄飛的衣帶。

    手才伸到半途,只聽一聲冷哼,那始終在門畔守把的壯漢橫眉怒目,踏前一步,攔在胡夫人與傅宣之間。這條漢子身形如鋼鑄鐵澆一般,眼神中的煞氣更有若實質,傅宣這等吟風弄月的人如何當得,頓時雙腿發軟,跌坐回原處。那壯漢揚長而去許久,傅宣方才坐穩。

    環顧四周,廳堂左近更無一人,紅袖招的舞樂班子不知何時已開始了新一天的演練,琴瑟與箜篌高低相隨,又與鐘磬結伴發出悠揚的曲聲。曲聲越過連綿林木,飄飄蕩蕩地傳到了傅宣耳中。這是《擊壤歌》,是一首傅宣耳熟能詳的曲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原本是頌揚帝堯治世盛德、無事而使民自化的辭句,彷彿一桶冰水兜頭澆向了傅宣。傅宣喃喃地低聲吟詠:「帝力於我何有哉!帝力於我何有哉!」反覆數次,整個人突然間神氣衰老了許多。

    所謂胡夫人,自然便是胡六娘。她秉承陸遙之令南下,先在冀州停留了一陣,安排下相關的支援人手,又為自己擬造了一個冀州豪商的身份;隨後再渡河輾轉許昌、汝穎一帶,最後到達洛陽。憑借陸遙平定幽州所聚集起的雄厚財力,又依據昔日鄴城紅袖招的模樣重建起了這所銷金窟,這些日子,胡六娘借助各種名目在紅袖招裡多番會見中樞人物,傅宣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胡六娘離開傅宣的視線沒多遠,身後重重的腳步聲響起。原來是馬睿嚇退了傅宣,追趕上來。

    「你沒有傷著傅世弘吧?那可是筋骨柔弱的書生,經不起勇士一怒。」

    「一根指頭都沒有碰著他,自摔倒了,關我甚事?」馬睿悻悻地道:「這廝不過是皇帝豢養的一條狗罷了。皇帝老兒自身都朝不保夕,快被東海王踩成爛泥了,這等人還有什麼價值?他竟還指望我們去為皇帝火中取栗……笑話,當我們都是傻子麼?」

    幽州地近荒胡,軍中*將士胡漢夾雜,也都秉持著為尊的風氣,對柔弱人殊少好感。在陸遙有意無意的縱容下,如馬睿這等起自於行伍的戰士,更是只知效忠於陸遙一人,效忠皇權的心思極少,對高官貴胄的敬畏也極少。傅宣企圖以空話套話來說服幽州為皇帝賣命,胡六娘還能給他言語的機會,馬睿在旁卻早就氣得不行。

    聽得這番抱怨,那胡姬掩嘴竊笑不已,胡六娘白了胡姬一眼,轉向馬睿道:「別胡扯了,皇帝才二十多歲,可不是老兒;他也沒有被東海王踩成爛泥……」

    說笑時分,三人已穿過一道月門,順著白石子鋪

    成的甬道來到一處蒼松翠柏環繞的亭台。胡六娘略撩起裙裾,儀態萬千地緩步登台,立於台上眺望,只見遠處天穹浩蕩、雲層漫卷;洛陽城外,伊水、洛水波光粼粼。將要墜地的夕陽努力揮灑著最後一絲光熱,給鱗次櫛比的樓闕亭台鍍上了金黃色的邊。回轉來將欲落座,早有侍女在亭中鋪起氈毯,奉上香茗、小食等物,旋即無聲退下。

    「哈哈……我這大寨主當年在山中過慣了苦日子,想不到如今還有享受富貴奢華的機會。」胡六娘拈了塊糕點入口,感慨一句,轉向馬睿正色道:「言歸正傳,這傅宣雖然不堪,卻是個要緊juese。今日之會,已經足夠使他想明白很多事了,以後若形勢有變,此人正好在皇帝身邊發揮作用。你要調動人手將他盯緊了,不得有誤。」

    馬睿躬身施禮:「洛陽城裡的遊俠少年,如今至少有三成在我們掌握之中,盯緊區區一個書生毫無wenti。」

    他在洛陽的身份,是紅袖招的護衛頭目。憑借這個身份,他主要負責的是統合洛陽城中惡少地痞的任務。這些惡少地痞泰半都是洛陽城中的遊民身份,流落市井之中,為人做些任俠使氣、鬥雞走馬的放縱勾當。雖然平日裡以朱家、郭解之輩自詡,其實便如城狐社鼠,為人不齒。馬睿憑藉著中幾個老資格惡少的指點,或者以錢財收買、或者以武力壓服,陸續已經掌握了相當數量,但再要擴張勢力,可就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此這幾日不敢再有大的動作。

    「只是……」馬睿皺眉道:「主公與竟陵縣主的婚事已定,只待正式結親,就成了東海王的女婿。既如此,我們何必再去捧皇帝的臭腳?」

    結交傅宣的目的自然是瞞不住人的,胡六娘深深地看了馬睿一眼,啞然失笑。這位陸遙親信的扈從首領,隨同胡六娘南下以來,鞍前馬後,多預機密,因此胡六娘倒也不介意隨口解釋幾句:「東海王固然權勢滔天,但晉室衰敗的跡像已經明顯,東海王可為一時盟友,卻非長久仰賴的對象。何況道明自有擔當,又豈能因人成事,將前途置於他人之手?我來此之前已與道明計算定了,幽州軍府更進一步的機會,就要著落在此輩身上。你莫要多想,這樣的話題以後也不要在說起……只務必盯緊了他!」

    「是!」

    馬睿領命行事,胡六娘又遣人取來筆墨,將今日之事用暗語寫了。兩個月經營下來,她早就建立起了傳遞信息的機密渠道。次日一早,就會有人以急送貨品的名義由洛陽向北,經由伏牛寨數十名精幹部下分別建立的據點,站站接力地將密信傳往幽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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