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此刻正在橫野將軍府,渾然不知他的幾位得力部下都在作甚。
他本就情緒甚差,再聽說這事兒,非要氣死不可。
太陽剛落山的時分,龍季猛的使者聲稱有要事相商,將高翔喚到了府裡。可是轉眼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偏廳裡,前後灌下了五六壺茶水,龍季猛卻始終沒有接見他。高翔向侍女求問幾次,那侍女也說不出個緣由來。再過得片刻,竟然連個端茶倒水的人也不見,就把他晾在這裡。
廳外倒是有幾名武士侍立,但那些都是龍季猛的親信衛兵,素來眼高於頂的。高翔也懶得與他們打交道。以高翔的性子,若別人如此待他,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龍季猛是他的頂頭上司,又待他恩厚,高翔這才忍了下來。
高翔又在偏廳裡枯坐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愈來愈昏暗,偏廳裡更是一片漆黑。眼看著遠處幾所廳堂裡一盞盞油燈被一一點亮,偏是他所在之處無人看管。
高翔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喝多了水腹部飽脹。他懶得再去招呼僮僕,覷得那幾名武士不備,他閃身便出了後堂,沿著空蕩蕩的迴廊走了半晌,尋了一處花草繁茂之處如廁去了。說來在他人府邸之中ziyou行動,甚是失禮;但身為武人,本沒有那麼多講究。
待到他酣暢淋漓地尿了一泡,才週身輕鬆。他伸手掏著癢癢,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正走到半路,忽聽龍季猛的說話聲音在迴廊的另一側響起,高翔一驚,慌忙藏身起來。倒不是他有什麼心虛,實在是衣衫尚未整理,兩條毛絨絨的大腿露在外面,見不得上官也。
龍季猛一路走來的同時說著話:「那高翔武勇過人,等閒數十條漢子近不得身。故而,我且令他枯坐半日消磨些銳氣,隨後自會專門安排人手對付。左賢王乃千金之軀,何必親身犯險啊。」
高翔正躲在一座廊柱後面扎腰帶,忽聽這般言語,只覺得信息量太大,他一時愣住了,沒反應過來。
隨即聽見那被稱作「左賢王」的人清朗而謙和有禮的聲音:「父王起義兵抗晉,非為個人私yu,而是為了復興漢室江山。對於晉人中的英雄豪傑,自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因此,若有可能的話,我想和此人談談,盡量招攬以為我所用。」那人頓了頓,柔聲道:「至於我的安全,有龍將軍這樣的忠勇之士在側護衛,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龍季猛呵呵直笑,顯然心中十分得意。兩人談說幾句,繞過了走廊盡頭,往偏廳方向去了。
這段對話如一桶三九天的冰水澆在高翔的頭上,他只覺得手腳冰涼,連站都站不穩,背靠著廊柱才沒有跌倒。
橫野將軍龍季猛是什麼人?他是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的得力臂助,是被現任并州刺史劉琨委以方面之任的大將!這樣的人,竟然與匈奴勾結?
再聽對答,那個被稱作「左賢王」的,定是匈奴人無疑。如今的匈奴左賢王是誰?是大單于劉淵嫡長子劉和!此人乃是匈奴劉漢儲君,身份何等尊貴!這等人夜入晉陽,自不會是僅僅為了與自己交談……
高翔雖然性格粗獷,卻絕不是傻子,頓時領悟到將有大變。他屏住呼吸,不敢稍動,直到龍季猛和左賢王劉和經過迴廊往偏廳的方向去了,才躡手躡腳往反方向而去。繞過一堵牆壁後,他立刻撒腳急奔。
這座橫野將軍府高翔來過幾次了,路認得甚熟,他腳下生風,不假思索地轉了兩個彎就到了邊門左近。正待尋機會逃出去,卻不防門旁的小院裡站了上百名將軍府親衛甲士,龍季猛的得力部下左司馬王昌背對著他向甲士們交待什麼。高翔直愣愣地衝出來,恰與他們撞個正著,雙方距離不過十步。
高翔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還沒說話。王昌先反應過來,他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高翔跑出來了!抓住他!」隨著他的號令,甲士們轟然答應,湧了過來。
到這時還有什麼好說,高翔縱聲狂吼,拔出腰刀舞了個刀花,正對著那些甲士直衝過去。雖只一人,氣勢卻強盛似數十人那般。
他雖然投入龍季猛麾下不過月餘,卻曾在軍營較技的時候數次揚威,勇名遍傳諸軍。那些甲士一來為他凶神惡煞的氣勢所懾,二來又未必甘願為胡人賣命,竟然一時腳軟,衝殺的動作慢了半拍。
高翔搏的正是這個機會,甲士們步伐一慢,他跐溜轉身,撒腿就跑。衝刺了三五步之後,單手在牆角下一座水缸邊緣稍許借力,騰身上了另一面的牆頭。
他來橫野將軍府時哪會想到有這等事,故而既未著甲冑,也不曾攜帶趁手兵器,委實不能與那些全副武裝的甲士正面對敵。可是正因如此,要論靈活滑溜,那些甲士設非背生雙翅,否則如何能追的上他?何況高翔身在上方,一路穿牆越脊走的乃是直線,眾人在地面大聲鼓噪,順著走廊來追,卻眨眼就被甩開了。
高翔在牆頭如狸貓般奔跑了一陣,便躍出將軍府外。他在地面打了個滾站定,四面一看,原來將軍府的這面外牆靠著的是條丈許寬的巷子,巷子的另一面也是高牆,隱約記得高牆那頭乃是一處廢棄的宅邸。
他往巷口跑了幾步,突然想到萬一被龍季猛堵上了巷子兩頭,來個甕中捉鱉就大不妙之至,於是趕緊又沿著巷子退回來。
好在壺關城畢竟經過戰事,諸多房舍頗顯破敗,只他身邊這堵高牆上,便有幾個足可容一人鑽進鑽出的缺口。他尋了個缺口,一骨碌鑽了過去。待甲士們從巷子兩頭匯合到一處,早就不知他跑去了那裡。
王昌悻悻而返。
此時原本接待高翔的偏廳裡,數十座青瓷燈盞一齊點起,亮若白晝。相貌英俊的左賢王劉和高踞主位,下首則是龍季猛的座位。
堂前屋簷下,擱著幾個眉眼猙獰的血淋淋首級,分明來自於適才在廳外值守的幾名武士。龍季猛用腳尖將其中一個首級踢得滾動,冷笑道:「一點小事都辦不妥當,這等廢物還是死了好!」
王昌從側門進來,正聽見龍季猛的言語,頓時駭得週身發軟。他搶上幾步,跪倒叩首道:「將軍!屬下無能,讓那高翔跑了!」
這回報令得龍季猛愈加憤怒。他破口大罵道:「都是廢物!進了籠子的鳥兒,還能讓它飛了!」
劉和倒是冷靜得多,他起身漫步下階,稍稍舉手示意,令龍季猛不再叫嚷。
「龍將軍勿憂,我已遣人擒拿這高翔,須臾便有回音。另外,我還遣了侯貊先生同去,以布達本王之意。」他頓了頓,又道:「侯貊先生德才兼具,本王意欲大用,不知龍將軍可願割愛?」
龍季猛其人,私心極重,從軍多年來,早培植起一批只忠於自己的勢力。他與匈奴暗中勾結之時,也以自保實力為基本的要求。經過幾番密信往來,匈奴人不僅許他以高官顯爵,左賢王劉和更在兩天前親自混進壺關與他接頭,言語間多有倚重,這令他志得意滿,在劉和面前發號施令,並無太大顧忌。
可這番話入耳,龍季猛立時悚然一驚,慌忙深深地躬身道:「全憑大王英斷!」
劉和的話語,一則說明他在壺關城中竟然另有隱藏的強大實力,無需事事依賴自己;其二,主簿侯貊本是自己倚若臂膀的親信,可劉和這般說來,分明暗示他已改弦更張了。核心幕僚如侯貊都能另投新主,自己其餘的的部下們,一定就忠誠不二麼?須知劉和其人看似溫文和善,可他畢竟身為匈奴漢國儲君,有得是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厲害手段……
龍季猛忽然覺得自己方纔的大吼大叫未免孟浪,後背猛然淌出大股冷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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