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清楚?」
「也許比您想像中更清楚。」
我霍然站起,又慢饅的坐下,將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我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裡。」船越卻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很久之後忽然輕輕歎息:「你看這江水奔流不息,就算有萬兩黃金丟下去,也不過就是濺起一片水花,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江流,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人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我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彷彿也看得癡了。又過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後,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船越的歎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只能成追億,讓人根本沒有選擇餘地。」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我,「可是你有。」船越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麼?」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億?還是要成全你自己?」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耍你願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愉,共渡一生。」船越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後侮痛苦終生。」
我靜靜的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我最親近的朋友,或許才能看出我深藏在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色。可惜,我這個人的朋友很少,親近的朋友,就更少了。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在你。」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我卻忽然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袁大人和主子聯婚之後,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一點機會都沒有。」
聽了我的話。船越神色不變,「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我悠然道:「第一,我並不想到什麼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我又道:「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船越沉默了。我一手托酒盞,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船越看著我,那雙瞳孔彷彿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孫先生身邊的大刀王五都不是玉邊雲的對手,那一柄殺人無數的刀,也奈何不了你。」老人說,「在下也浸淫劍道多年,也想領教,就請您賜教。」
他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極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這不是攻擊的姿勢。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凶險,甚至遠比伊賀的刀和主子的花枝更凶險。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闖,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他的手中雖然沒有伊賀那種勢如雷霆的刀劍,但卻完全佔取了優勢。因為我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裡的這根筷子雖然沒有採取主子那種搶儘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我搶得先機。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我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我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已倒酒。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閒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裡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我怎麼能動?可是壺中酒總有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勘滿的時候。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不動也要動的。船越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我最後的一杯酒了。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彷彿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我笑了。
酒,還在倒,杯子裡面的酒,真的會滿麼?
船艙裡卻仍是一片黑暗,船越和我對坐,靜靜的坐在黑暗裡,櫻子帶進燈光進了船艙的。嬌小的櫻子仍著童子裝,漆黑的長髮娩成一對垂髻,閃亮著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先生,啊,玉邊雲,你怎麼還在這裡!」
「你要是希望的話,我現在就走!」長身而起,我像一隻蝙蝠般穿出了船艙,在篷頂上舉目四望,四處皆是黑暗,哪裡還有剛才說話那人的影子。倒是船艙裡,櫻子和船越的對話,一直鑽進我的耳朵裡。
「玉邊雲就這麼走了?」櫻子的聲音中滿是驚訝。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船越的聲音有些疲憊,讓櫻子睜大了眼睛顯得更吃驚。「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掉了呢?」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船越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船越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采。「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髮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隘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於劍下。」
「是的。」船越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別的變化?」
船越苦笑道:「玉邊雲實在是非常人,傳聞中的玉邊雲是神鬼之人,應變的方法的確匪夷所思。」
「難道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能有這種想法,已經很好。」船越淡然道,「可惜,你還是嫩了點,以後你還是離玉邊雲遠一點。」
「哦,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情況呢?」櫻子已經越來越迷茫了,我能聽出來。「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酒壺倒完,精氣洩出,也是我的機會。」
「可惜,那壺酒始終沒有倒完?」
「沒有。」「那酒杯也沒有倒滿?」「也沒有。」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一直倒酒,可一直都沒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真是太神奇了!中原的武林高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櫻子驚訝道,「難道玉邊雲其實是個西方的魔法師?」
「哪裡有魔法,櫻子你不要太天真,那只是魔法師,相當於幻術而已,你們忍者不是很精通這個麼?只是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船越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酒盞,只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入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船越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徊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徊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酒兩相在循徊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船越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沒想到中原大地還有如此人物,我還以為,整個當代中原武林,不過就是一個大刀王五而已,想來這個玉邊雲雖然年輕,但卻是內門高手中的高手,此種高手,我哪裡會有機會?」櫻子也歎了口氣。「聽說他是個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船越沉默了很久。「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麼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裡。」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船越說,「就在我與玉邊雲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餘力。」
「他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我們,一直到最後,才說了幾句話。他說,『船越先生巳經敗了,玉邊雲也不妨走了,再這麼樣堅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麼利?」
「當然是漁翁之利。如果我們再堅持下去,他出手間就可以將我們置之於死地。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還不明白麼?」船越在教育著影子。
「玉邊雲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樣能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罷手的。」船越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麼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