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歐洲的時候,擁有用的精美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本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地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下一片照脆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這是我自己的思想世界,在這裡,絕不會有我厭惡的訪客。我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葡萄酒。只可惜這時侯車馬忽然停下,夢,又醒了。我歎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車馬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麼事?
我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從外面拉開,一條鐵塔大漢、黑凜凜的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猛虎,大漢的肌肉】彈動,猛虎也彷彿在作勢撲人。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兇惡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我又歎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我。我一直以為我的眼睛夠大,但要是跟他比起來,我還是感覺自己非常的自卑。我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什麼?」我又問:「你能不能打開你的尊口說話?」大漢忽然對我咧嘴一笑,終於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我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我嚇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我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我之所以被他嚇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裡少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這條大漢的嘴裡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我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說怎麼辦?」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我好像並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我。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使詐。可是我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我。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我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我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令人想不到的是,我就是被他抓住了!這雙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隨便什麼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會放鬆。
密林裡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裡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這個人當然就是我。佈置精雅的水閣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裡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一張彷彿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酒。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我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看得出他並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要害。
當然,我也有把握隨時都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最重耍的一點還是,我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怎麼樣。但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把我架在肩上,送到這裡來,替我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我坐下,又對我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我的肩,然後就走了。──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我送到這裡來的?──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裡?我連一點頭緒都沒有。碧紗窗外星光朦朧,推開窗戶,湖上水波鄰鄰,滿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天地間悄然無聲,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曲足音。我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湖色的臉。
「是你?」我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她的眼神如同繁星。「我常到這裡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我那天在箱子裡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嶺南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我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她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我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她眨著眼笑了,「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我也笑了。「不管怎麼,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我又怔住:「他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她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裡。」
「以後呢?」
「以後?」她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已都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於是我又看到了她那一顆赤紅的繁星。繁星落入懷中。她的胴】體柔軟光滑且溫暖。「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袁大人,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我,「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水遊蕩漾,水被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末了一湖星光。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我見過我父親一次。」她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我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你的母親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他們為什麼要分手?還沒有問,她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她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出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我什麼事都不再問了。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掂記著他而終身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的手?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孤獨和寂寞?他又何嘗不要別人去瞭解他?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後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只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我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後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後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她幽幽的說,「以後你恐伯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沉悠悠的白雲。白雲去了,還有白雲來。人呢?
「睡在那裡的人是不是玉邊雲?」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船上有個人想見你;你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嗓音清亮:「玉邊雲,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這條船並沒有停下來迎客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江水滔滔,一去不返。這條船眼看著也將隨著水浪而去了。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然後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我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我就是,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屁股。」我不懷好意的笑道:「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裡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扳上鋪著雪白的草蓆。白髮如雲的船越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擅木桌前,態度還是那麼溫和高雅而有禮。「能夠再見到玉邊雲,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你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醉──菊正宗,但願能與你共謀一醉。」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緻的淺盞裡,酒色澄清,全無混濁。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我。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你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你,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你風流倜儻,武功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願意獻身以進,又豈需要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想必你也應該能明白的。」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彷彿另有深意。我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怎麼能找到我的!」船越的目光閃動。「實不相瞞,在下對您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