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姑媽提供的馬車,我本來打算直接去廣州找孫先生,不過後來想了想,我又改變了主意,我決定先去找一個大人,為什麼說他是大人,因為人家的女兒,是公主,能夠配上公主這個名頭的人,當然就是個大人,大的不得了的人。
山坡下的一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園寂寂,彷彿已在紅塵外。
下了馬車之後,我盤起一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嶺南山莊。沒有人能輕易到這裡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來嶺南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裡,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一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我摸著鼻子,心裡已經不能不承認嶺南山莊的這位主人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確實是這樣子的。
這裡的這位主子,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跡一樣忽然崛起於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歷,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著一般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著他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少女跟著她癡戀的情郎一樣,隨時都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隨時都可以為他去死。─這位神秘的主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神秘的魔力?
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只有我─個人在等。來見這位主子,我不想讓厲海來的原因就是,我怕到時候有個萬一,照顧不了他!
長廊盡頭,終於傳來一陣陣輕緩的足音,一位穿著曳地長裙的婦人,用一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願意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她的清麗典雅就像是遠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雲,可是她的眼睛裡卻帶著一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我彷彿忽然變得癡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一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後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美麗。「玉邊雲!」
她帶著微笑的看著我,聲音跟她的人一樣樣優雅。「前夕雨才停,你今天就來,正好趕上花開的。」
只可惜我不是來賞花的。「我知道主子先生一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
我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為現在你已經看到他了。」
我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她:「你?你就是?」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你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檜木地板上擺著一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著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我沒有看花。我在看著坐在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現在我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我的眼睛離開她一下子都困難得很。「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為夫人的。」她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做徐夫人。」我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問:「你從來不願意見人,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讓人知道你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不願意讓別人像你這麼樣看著我而已。」我沒有笑,只是有些發愣,因為我感覺自己的臉,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厲海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吧!」要我臉紅絕不是件容易事,簡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駱駝穿過針眼那麼不容易。幸好她並沒有再繼續討論這問題,只問我:「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這次為什麼一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為了袁大人和嶺南公主的婚事?」
「不是。」我決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點出來,所以立刻大聲說:「你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袁大人,也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什麼事跟你有關係?」
「我只想幫我一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一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偷走的女孩子。」我說:「我相信她一定在這裡。」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她靜靜的看著瓶中白色山茶花,臉色看來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樣,純雅、清麗、蒼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疊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她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我眼前,散亂了我的眼。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我的雙眼。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人間天上,或許也只有這麼樣一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我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言了。因為已經看見了這麼樣的一個女人。
白瓷的酒罈上用彩繪著二十朵牡丹。這是真正的花彫,二十年陳的絕頂花彫,厲海已盡飲一罈。一壇已盡,還有一壇。
「你為什麼不再喝?」姑媽間他,「你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厲海敞開了衣裙,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花棚下一張石桌前的一個石凳上。
「要是玉邊雲那個老傢伙知道有這麼樣兩罈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氣死才怪,那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壇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饅,他喝半壇,我也不少喝一點。」厲海開懷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一壇半。」花姑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問,「可是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呢?」
「他為什麼不會來?」本來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厲海忽然又清醒了,一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你們做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件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袁大人那裡,那個袁大人就一定會殺過來,就算你能擊退他,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厲海厲聲道:「可是你只要敢動我,我就先要把你們這個地方變成一條河,一條血流出來的河。
姑媽沒有說話。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為遠方忽然有一陣縹縹緲緲、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一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這種琴聲是不會讓人聽得太清楚的,就彷彿花開時的聲音一樣。──一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麼聲音?──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有聲卻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只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琴聲斷腸。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檜木地板上。飄落在我膝畔。劍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這一劍已經是禮。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禪禮也是禪,非劍也是劍。到了某一種境界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於一剎那間。我卻好像完全不明白。我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將我刺殺於剎那間。
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如果這根花技刺下去,那麼在一彈指間我就已經死了六十試。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姑媽看厲海,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麼溫柔。「你醉了,你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你本來就應該知道你會醉的。」一陣風吹過,一瓣花飄落。「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也不能不落。」姑媽幽幽地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厲海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琴聲還是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酒中某一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可是他還能聽到姑媽說的話。「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一剎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復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