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海慢慢退了出去。為了這刺客組織的首領,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蹤了多久,現在他總算心願得償。可是他心裡真的很高興麼?
深秋晝短。暮色似已將來臨。秋風舞著黃柞。伶佰的桔核也陪著在秋風中顫動。厲海自地上撿起了片落葉,怔怔的看了許久,又輕輕的放了下去看著它被秋風捲起。他挺起胸,走了出去。厲海一走出薛家莊的門,就已發現有個人遠遠躲在樹後,不時賊頭賊腦的往這邊偷看一眼。他雖然只露出半隻眼睛,但厲海也已認出他是誰……除了小禿子外,誰有這麼禿的頭。
小禿子見厲海,眼睛就瞇了起來。厲海卻好像根本沒有瞻見他,小禿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厲海還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邊走,小禿子閃閃縮縮在後面跟著,也不敢出聲招呼。罷在別人家裡放完了火,心總是有些虛的,直等厲海已走出很遠,小禿子才敢過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著再不出來,可真要把我們急死了。」厲海扳著臉。道,「我一點也不老,也用不著你們著急。」
小禿子怔了怔,賠笑道:「海哥莫非在生我們兄弟的氣麼,難道是為了我們兄弟不敢進去幫忙?」厲海冷冷道:「幫忙倒不敢,只求你們以後莫要再認我這朋友就是了。」小禿子本來還在偷著笑,一聽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忽然都疆在那裡了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問道:「為……為什麼?」厲海道:「因為我雖然什麼樣的朋友都有,但殺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沒有,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殺人放火長大了那還得了。」
小禿子著急道:「我……我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哪。」厲海道:「放火呢?」
小禿子苦著臉道:「那……,那倒不是沒有只不過……」厲海道:「只不過怎樣,只不過是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禿子臉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厲海道:「你為我放了火,我就該感激你,是不是?那麼你將來若再為我殺人,我是不是更應該感激你?」
小禿子急得幾乎已快哭了出來。
厲海歎了口氣,道:「你放火燒的若是惡人的屋子,殺的若是惡人,雖然已經不應該了,倒是情有可原,燒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殺的若是好人,那麼你無論為了誰都不行,無論什麼理由都講不通,你明白麼?」
小禿子拚命點頭,眼淚已流了下來。
厲海臉色和緩下來,道:「你現在年紀還輕我一定要你明白『大文夫有所不為』這七個字,那就是說,有些事你無論為了什麼理由,都絕不能做的。」小禿子「咕咯」一聲就跪了下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滋哩聲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無論為了什麼原因,我都絕不做壞事,絕不殺人放火。」
厲海這才展顴一笑,道:「只要你記著今天的這句話,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好兄弟。」他拉起了小禿子笑道:「你還要記著,男人眼淚要往肚子裡流。鼻涕卻萬萬不可吞到肚子裡去。」
小禿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險些真的將鼻涕吞了下去趕緊用力吸,全部鼻涕「呼喂」一聲就又縮了回去。厲海出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麼樣—手內功絕技。」
小禿子紅著臉吃吃笑道:「小麻子也總想學我這一手,卻總是學不會鼻涕弄得滿臉都是。」厲海道:「他在哪裡?」
小禿子道:「他陪著一個人在那邊等海哥。現在怕已等急死。」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著的那個人卻更急,連厲海都未想到就是張媽。
張媽一見了厲海,就要拜倒。
厲海當然擋住了她,笑問道:「你們本來就認識的?」小麻子搶著道:「海哥你忘了,我們在大媽門口可是守了整整一天啊。要不認得她,今天說不定就慘了,若不是她放了我們一馬,剛我們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禿子聽他又要說放火的事趕緊將他拉到一邊。張媽恭聲道:「海哥的意思,小人已轉告給小姐了。」
厲海道:「她的意思呢?」
張媽道:「小姐知道海哥是為她好,此刻只怕已在那邊屋中恭候海哥的大駕了。」
厲海笑了笑道:「很好,再須你去轉告小姐,請她稍候片刻,說我馬上就到。」
等張媽走了,厲海又沉吟了半晌,道:「我還有件事,要找你兩個做。」小麻子怕挨罵,低頭不敢過來,小禿子已挨過了罵,覺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氣多了,搶著道:「莫說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沒關係。」
「我讓你們去找的福阿桑,你認得出麼?」
小禿子道:「當然認得出。」厲海道:「好,你現在就去找她,將他們也帶到那邊屋去,就說我請她去的。」
小禿子道:「沒問題」厲海道:「但是你們到了那邊屋後,先在外面等著,最好莫要被人發現,等我叫你們進去時再露面。」
小禿子一面點頭,一面拉著小麻子就跑。厲海仰面向天,長長伸個懶腰,隨喃道:「謝天謝地,所有的麻煩事,總算都要過去……」
厲海並沒有費什麼功夫就將王平穩住,又將那位也不知是真失心瘋還是假失心瘋的王子平「姑娘」也帶出了二王莊。
這位「韓姑娘」臉色還是蒼白得可怕,眼睛卻亮得很,這兩天他好像已養足了精神,但走路還是像個娘們兒樣的慢吞吞,跟在厲海後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現在已經快到三天了。」
厲海笑了笑,道:「我知道。」
王子平道:「你答應過我,只要等三天,就讓我回家的。」
厲海道:「嗯。」
王子平道:「那麼……那麼你現在就肯讓我回去?」厲海道:「自然肯讓你走,只不過,你回到家以後你父母還認你麼?……要換了我,是絕不會認一個陌生男孩子做自己的女兒的。」王子平咬著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經答應過我,你就該替我去解釋。」
厲海道:「韓清一雙利眼,會相信我的話?」
王子平道:「江湖中誰不知海哥一諾千金?只要海哥說出來的話,就算你的仇人,也絕不會不相信的。」
厲海沉默了半晌,忽又回頭一笑,道:「你放心,我總讓你如願就是,只不過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不能著急,一著急,我的章法就亂。
王子平垂下了頭,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大街上,遠遠望去,已可隱約見到那棟小木屋,他忽然停下腳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去團聚,又要帶我到哪裡去?」
厲海道:「你瞧見那邊的小屋了麼?」王子平臉色更蒼白勉強點了點頭。
厲海道:「我走累了,我們先到那屋子去坐坐。」王子平道:「我……我……我不想去。那是別人的屋子!」他雖然勉強控制著自己,但嘴唇還是有些發科。
厲海笑道:「那屋子裡又沒有鬼,你怕什麼,何況,你已死過一次,就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王子平道:「我……我聽說過那屋子是韓家的。」厲海笑道:「你若是王子平,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王子平,王子平早已死了,你是韓幕雨,只不過是借了他的屍,還了你的魂而已,為什麼去不得?」
王子平仍舊是猶豫道:「可是……可是……」
厲海道:「我也沒關係,我是韓清的朋友。」王子平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強低著頭跟厲海走了過去,腳下就像是拖著千斤鐵練似的。厲海卻走得很輕快,他們剛走到那木屋門口,門就開了,一個很美麗的姑娘走了出來,她臉上本來帶著笑,顯然是出來迎接厲海的,但一瞧見這位「王子平」,他的笑容就凍結了。
王子平雖然一直垂著頭但臉色也難看得狠。厲海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笑道:「兩位原來早就認識了。」
韓幕雨和王子平立刻同時搶著道;「不認得……」
厲海笑道:「不認得?……哪也無妨,反正兩位遲早總是要認識的。」他故意含笑向那少女抱拳,道:「這位想必就是韓幕雨大小姐了。」
韓幕雨一跺腳,轉身道:「海哥又來戲弄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何必如此生疏,倒是他,他」指著王子平,韓幕雨一個他字,倒是沒完沒了了。
厲海道:「先進去,坐下來再說。」
他反倒像個主人在門口,含笑揖客,韓幕雨和王子平只有低著頭往裡走,就像脖子忽然斷了,再也抬不起頭。
進門之後,厲海指著韓幕雨,問王子平道「你認得她麼?」
王子平全身發抖額聲道:「我……我……」
厲海道:「你若是韓幕雨,她又是誰呢?」
王子平呻吟一聲,差點突然暈了過去。韓幕雨和梁媽站在一邊。臉上的表記都很奇特,也不知是驚惶,是緊張,還是歡喜。
小禿子和小麻嚴站在旁邊發呆,顯然還並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心裡又是疑惑,又覺好奇。
而韓幕雨一息之後,咬牙撲進了王子平的懷中。他們本是「不認得」的,但王子平一緊張,韓幕雨就不顧一切,將他抱住,再也不肯鬆手。
大家的心情雖不同,友情也不同,每個人的眼睛卻都在望著厲海,都在等著他說話。厲海將燈芯挑高了些,緩緩道:「我聽到過很多人談起『鬼』,但真的見過鬼的人,卻連一個也沒有,我也聽過人說『借屍還魂』……」
他笑了起來,接著道:「這種事本來也很難令人相信,但這次我卻幾乎相信了,因為親眼見到王子平死,又親眼見到她復活的。」大家都在沉默著,等他說下去。厲海道:「我也親眼見到韓姑娘的屍身,甚至連她死時穿的衣服。都和王子平復活時說的一樣,這的確是『借屍還魂』,誰也不能不信。」
小禿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現在韓姑娘並沒有死,王子平又怎麼會說話的呢,韓姑娘既沒有死,她的屍身又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