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變得冷厲起來,他忽然輕輕鼓掌:「老人家,看事理倒還真是明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變得冰冷刺骨:「你差點兒殺了本官的手下,還想讓本官這般放了你?告訴你,你最好是盼著自己對本官有些用處,若不然,本官亂箭把你射死,你又能怎樣?就算你今日逃出生天,本官一道海捕文書下去,這天涯海角,你又能逃到哪兒去?嗯?!!」
這一瞬間董策陡然爆發出來的那股上位者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霸氣,對老道士造成了極其強烈的衝擊。尤其是那最後一句,更是讓這位江湖大豪也是不由得心中一哆嗦,他看著董策的臉,忍不住便有些寒意。他猛地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江湖上的那些人物,而是一位久居上位,手握生殺大權,說一不二的年輕權貴!
他和自己過去接觸的,交往的,甚至生死相搏的那些江湖人,完全不一樣!
他們不講江湖道義,只看是否能給他們帶來利益。方纔還談笑炎炎,轉眼間便是森冷如刀,若是自己對他沒什麼用處,怕是今日……
誰人願意死?幾人能真正看淡生死?有生的希望,誰願意赴死?
人外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老者雖然一身武藝,雖然乃是個江湖異人,但是說白了,他不過就是個無權無勢,孑然一身的普通老百姓而已。那些當官的,是不會正眼瞧他的。面對官府,面對上位者。他也會畏懼,更是會本能的俯首。更重要的是,若是面對江湖人,由於他的資歷,他會把自己擺在一個很高的姿態上。而面對官家人,面對上位者,他自然而然的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老百姓,姿態放得很低。
是以對董策這種威脅十足的話,他並未有太大的牴觸和屈辱。雖然這是個年輕人,卻是個年輕權貴,被他威迫,又有什麼丟人的?
甚至心裡隱隱然還冒出來一層想法——若是真能有個這般大的靠山,以後行事,可不就便利許多?這人年紀輕輕看樣子就做了大官兒,定然是來頭不小。
他忽然問道:「小老兒敢問大人,官居幾品?」
董策聽他自稱小老兒,心裡便是微微一笑:「再過幾日,指揮僉事的告身便要下來了。」
他沒說到底是衛指揮僉事還是都指揮僉事,但饒是如此,那老頭兒聽了,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兒。就算是衛指揮僉事,也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官,在大明朝,四品及其以上,是穿紫袍的。只要是到達了四品,那就已經是邁入了紫袍高官的行列。
雖說武將地位低,但那是相對於文官而言的,老百姓可不知道這個,在他們眼中,甭管文官武官,都是腦袋上的大老爺。
老道士本來猜著董策地位不可能低,卻沒想到他已經是至少正四品的大員!一個七品縣太爺在那塊地方都是皇帝一般威風赫赫的人物,而眼前這位年輕人呢?年紀輕輕便是如此煊赫,要麼是家世極好,出身高門大第,要麼就是本身是極有本事的。
而無論是那一條,都是足夠的誘人,值得人去攀附。
老道士現在反而是有些忐忑,生怕自己的本事被人家看不上了。
正要說話,忽然門裡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便是傳來:「姐,怎地這麼久還不回來,飯菜可都涼了。」
張香兒一聽,頓時一個激靈,翻身起來,拚命的衝著門裡擺手,顯然是不想讓張麻子出來。一旦出來,一旦看到了這一幕,那麼便是想脫身也不成了,怕是要招來極大的禍事。
只是張麻子卻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一看見他招手,頓時心裡一個咯登,快步上前,急聲叫道:「姐,你咋了?咋了?」
他一出門,一抬眼,便是瞧見了那老道士。
和張香兒的動作幾乎如出一轍,他張大了嘴,像是一頭受驚的河馬,揉了揉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然後那表情便是變成了又驚又喜的樣子,失聲叫道:「師父,你回來了???!!!」
出乎他預料的是,師父並未有任何的動作,而是眼睛盯著前方。只是很細微的,他的嘴角劇烈的抽搐了一下,眼角也挑了挑。
順著師父的目光看過去,張麻子便瞧見了董策一行人。
董策他自然是認識的,看見董策也看向他,張麻子趕緊哈了哈腰,恭謹道:「董大人。」
只是心裡卻是亂成了一鍋粥,面色也變得難看之極。看這架勢,師父怎麼和董大人對上了?董大人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這到底是咋回事?
雖然老道士從來沒像張麻子說過他的出身淵源,也不怎麼在他面前顯露身手,但張麻子卻是知道,自己師父一身武功非常驚人。有一天吃完飯的時候,師父叮囑他,晚上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起來,只管悶頭睡覺才是。只是少年人的好奇心是無窮的,就這一句話便害的張麻子一宿沒睡著,迷迷糊糊之間,半夜被一陣聲音吵醒,聽出來是師父那邊的小院兒裡傳來的聲音,好奇心大起的他,便偷偷爬上牆頭往那邊看。
結果便看到了三個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圍攻自己的師父,當時那一幕,嚇得他差點兒驚叫出聲。
他以為師父一定要死了。卻沒想到,師父很是從容鎮定,沒用了一盞茶的時間,那三個黑衣人便是死透了。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師父的拳頭很重,一拳打在一個黑衣人的心口,隔著那麼遠,張麻子都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
一拳下去,那黑衣人便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從那日起,張麻子便纏著師父教給自己武功,只是師父卻說,自己出生之前便是已經傷了元氣,這輩子若是不習武還好,若是習武,反受其害,必然身體虛軟,下半輩子怕是就得成個病癆子了。
聽師父這麼說,張麻子只好是絕了學武的心思。
只是師父武功再高,能是官兵的對手?看看那一支支搭在弦上的鋒銳利箭,看著那箭簇上閃亮的光芒,張麻子心裡便是一陣哆嗦。
董策的底細,他找劉老三打聽過,知道這位手底下大幾百號兒的軍兵,更有三五十人的家丁隊伍,那是格外的精銳,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精悍。每次去見董策,瞧見他手下那些家丁,張麻子也都是不敢怠慢。人家那是真刀真槍上戰場殺過人的,跟咱這青皮混混兒可不一樣。
「張麻子,這是你師父?」董策淡淡問道。
「是。」張麻子臉上陪著笑:「大人,我家師父就是個遊方道士,會算命,佛爺的本事也有一些,可是一樁,他萬萬不敢作奸犯科的。不知道師父怎地得罪了大人,小的替師父擔待了,小的給大人您磕頭了,還請您高抬貴手……」
說著便是跪在地上砰砰的磕了幾個響頭。
董策還未說話,那老道士已經是厲聲喝罵道:「你給老子滾回去!你知道什麼,還擔待了,你擔待的起麼?趕緊滾,趕緊滾,老子沒有你這個徒弟,快點兒,快滾啊!」
張麻子卻是不吭聲,只是跪在地上磕頭。
他不知道自己師父怎地得罪了這位董大人,但是作為他人弟子,讓自己師父賠禮道歉的話,他是說不出來的。雖然他確實是這麼想的,畢竟以他這等青皮混混的思維,好漢不吃眼前虧,天大地大,不如命大。而且現在已經不是眼前虧的問題了,這是要命啊!
他知道師父是那等極好強的性格,一定是拉不下臉子來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也唯有如此才能報答了。
董策冷冷的瞧著他不說話,他忽然輕輕吁了口氣,道:「張麻子,你是劉三兒的人,也幫我做過些事,現在你走,還來得及。而且本官允諾,你若是今日走了,日後本官絕對不會為難你一家。本官的話,你總還信得過吧?」
一聽這話,張麻子頓時愣住了。
他忽然感覺有人拉他,回頭一看,自己姐姐跪在身後,拉著他的手,滿臉的哀求。張香兒聽到董策的話便是眼睛一亮,心中又重新湧起了生的希望,只希望自家弟弟能趕緊離開這裡,緊閉大門,就當這一日外面的事,沒有發生過。
人,終歸是自私的。雖然她和這老道士也頗為親厚,雖然……,雖然……,但是這麼一個外人,便是再怎麼親厚,就比得上自己的親人重要?更何況,她只是一個小女人,她只想讓弟弟和母親活著。她不知道什麼別的,也不願意管,不願意知道。
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
張麻子深深的看了姐姐一眼,他知道張香兒的意思。自家姐姐無非便是不想讓自己捲進這趟渾水中來,而張麻子也很清楚,被捲進來,意味著什麼。
對面的那個年輕人,似乎比自己年紀還小一些,卻已經是一方權貴,再過幾日,便是堂堂的正四品朝廷命官,手握重權,前途無量,一片錦繡。而自己呢,不過是陽和城的一個普通青皮混混而已,除了這一身一百四十斤肉,還有啥?和他對抗,無疑是螞蟻撼樹,螳臂當車,必死無疑。
別說是自己,便是自己的家人,也是難逃一劫。
想到這裡,張麻子渾身一顫。
「只是,只是,這是我師父啊!若是沒他,怕是姐姐早被人給糟蹋了,我也不知道死在哪個陰溝兒裡了,老娘也會因為沒錢抓藥而……,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他給的,今日,不過便是還給他而已。」
「死,那就死吧!」
張麻子緩緩站起身來,下了台階,向著師父面前走去。
老道士一見,頓時臉色大變,破口大罵道:「你這王八蛋,滾啊,趕緊滾!老子要你幫?趕緊滾蛋!」
「小弟……」張香兒跪坐在地上,靠在門板上,早已經是泣不成聲。
張麻子平日始終帶著奸猾輕浮面容的臉上,此時卻是一片沉重,他的腳步也很沉重,臉上帶著似哭非哭的表情,耷拉著眼皮兒。他的動作很慢,只是他終究是抬著步子,緩緩的,堅定的,走了過去。
他堅定的站在自己師父面前,張開雙臂,替他擋住了前面的一切。
他的身材不高,只比他師父高一點點,但是足以為他遮擋紛亂的箭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