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升城之事,他素來知曉,只是過去所知的,都是板升城造就了一個個的塞上江南,卻沒細想,其中沁透著這麼多漢人的血淚。
所謂板升,其實就是房屋的意思,板升城由來已久。早在嘉靖年間,達延汗孫俺答汗率土默特部駐牧豐州灘,此地乃是當年遼國之豐州城,和雲內州、東勝州統稱為西三州,乃是威懾西南邊境的重鎮。豐州城內設有西南面招討司,主要是為了防範西夏。後來豐州城被毀,俺答汗一部在戰火燒過的廢墟上生活,十分困窘。
俺答汗一開始和歷史上那些遊牧民族首領想的一樣,都是希望靠著與中原王朝通貢互市的方式來彌補北方經濟的不是。不過此人確實乃是一代豪傑,之後竟另闢蹊徑,全面引入漢人農耕文化。
俺答汗用牛二犋,耕磚塔城,開墾耕地約五六頃,所種皆谷、黍、蜀、秫、糜子,又治窯一座,決意學習中原,定居農耕,改革單一遊牧。有決心了,還得有人,俺答汗便開始大量招徠中原漢人,開發豐州,以期以擺脫單一遊牧造成的衣食困難。
而他也是運氣好,正好趕上南邊兒大明頻頻出事兒。嘉靖年間,此時正是內地階級矛盾尖銳之時,晉陝農民、市貧、工匠因不堪官府壓搾和地主的殘酷剝削,紛紛遷往地廣人稀的土默特蒙古地區謀生。此外,還有農民起義軍餘部、兵變戍卒、起事失敗的白蓮教徒等也常偷越長城,潛逃到豐州川。
「初,大同之變諸叛卒多亡出塞,北走俺答諸部。」
「虜割板升地家焉,自是以後,亡命者窟板升、開雲田豐州地萬頃,連村數百」。
俺答汗給北遷漢人發給牛羊、帳幕、土地,允許其建板升,聚村居住,並制定處罰盜竊田禾、踐踏禾苗等保護農田的法令,一時間,那裡的漢人百姓活的比內地還要好許多。
這也給他帶來了真真正正的實惠,這等獎勵農耕的開明政策,吸引了大批內地漢人出塞謀生。
「聞虜築板升以居我,推衣食以養我,別無差役以擾我……我與其死於飢餓,作枵腹鬼;死十兵刃,作斷頭鬼,而無寧虜去,猶可得活命也。」
這乃是當時投奔俺答汗的漢人的普遍心理,反正中原也活不下去,乾脆投韃虜去也。這個年代,百姓的國家觀念是非常淡薄的,能有口吃的,才不管你那許多。為生活所迫的漢人如潮水般湧向塞北,至萬曆年間,豐州附近的漢人已達十萬以上。這些漢人不僅為豐州川帶來大批農業勞動力,也帶來了工具、技術、物種等。他們開良田萬頃,植穀物蔬菜,每年收穫,可充穀倉,造就了一個塞外江南。
大青山下,黑河之泮,一望際的豐州川上,星羅棋布的蒙古包間,出現了成百上千蒙漢雜處聚居的農業板升。
嘉靖四十四年,大板升城修成,這也就是後來的歸化城,後世稱為——呼和浩特。
只是現在,林丹汗給黃台吉打的一路逃竄到了甘肅的大草灘,歸化城也毀了,那片塞外江南,成了一片白地。
「這麼說?」董策瞇著眼睛問道:「你對去往北邊兒的道路關口,都很熟悉了?」
陸添丁小心翼翼道:「是知道一些。俺這倆兒子,常年生長在那邊,比俺還更精熟。」
董策笑笑:「很好,很好。」
說著便是轉身離開,留下莫名其妙的三人。
……
正月初六日。
磐石堡百姓們的年假放的挺短,從正月初三開始就幹活兒了。年前其實就已經把活計給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收尾的工作,大約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把所需建造的一應建築物完工了。
四座長長的營房中間夾著面積巨大的大校場,大校場的南側乃是食堂和澡堂,和董策的官邸遙遙相對。在董策的官邸前面,已然是建好了一座大照壁,如此一來,便是大校場上人聲再怎麼鼎沸,也保證府中辦事工作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更是遮住了所有好奇的目光。在大照壁前面,則是建起了一座點將台,這是以後董策視察操演之場所。
這就是整個的軍營了。
在軍營外面,沒有建造圍牆,只是圍了一圈兒一丈高的木頭柵欄,刁斗森嚴。只開了一道大門,正對著大校場。
總體來說,軍營已經是建造的非常完善了,士兵可以直接入住,在軍營中一應訓練,吃飯,睡覺,都是不受影響。
比較遺憾的是,位於董策千戶官邸兩側的令史衙和守備衙都沒有建好,這算是專業性的建築了,單靠著高大年和孫武木兩個泥瓦匠指揮著一幫農民可玩兒不轉,得去請專業的施工隊伍才成。因此只是在事先劃好的兩塊土地上建起了幾座房子,略充當辦公之用。
同樣的還有李貴等人的宅子,看樣子他們要想搬進來,還是得等些日子了。
不過也用不太久,過了十五基本上各行各業就都活泛起來了,到時候請了幾個隊伍進來,只要是捨得花銀子,用不幾日就能完工。
正因為一切準備妥當,挑選兵丁的日子也就被提前到了正月初六這一日。
這一日,軍營南邊的那片空地上,磐石堡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在此,有些焦急的等待著。他們多半都在低頭交頭接耳,這樣多少有利於緩解焦躁緊張的情緒。
雖說選兵是男人的事兒,但是能不能選上,卻是關乎一家人以後日子過得怎麼樣的大事兒。選上了,就意味著則再也不需要自己操心,只管每日好生操練,吃住都是公中發給,衣服每年都有幾套,食堂吃飯,飯菜管飽,還能見肉。除此之外,每個月還發給八斗糧食,供給家中之用。
來到磐石堡的這些百姓,但凡家中口數繁多,一家五六七八口人的,基本上都成了董策的佃戶。而這些留在磐石堡的,家庭結構簡單,成員也少,便是多的,一家也就是四口人。就以最多的四口人來算,男人當兵,吃用都在公中,不用吃發的糧食,每個月這八斗糧食,足夠家中其他人吃用了。
而且百姓們都知道董大老爺說一不二,他既然說是八斗,想來是一定不會打折扣的。
這樣一來,人人都是踴躍的想要從軍當兵,為自己,為家人,謀一個好日子。
錢一川站在人群中,像是大多數男人一樣,他今兒個穿了一身黑色的棉襖,手攏在袖子裡頭,低著頭,腰微微彎著。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他卻是不說話,低頭看著地,身子還在微微晃著,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在打盹兒。
他婆娘鄭氏站在旁邊,小聲兒的跟他說著話,錢一川只是哼哼幾聲兒應著,也不知道到底聽見了沒有。鄭氏急了,伸手狠狠的在他腰上擰了一把,柳眉橫豎:「你給老娘把腰桿兒挺起來,腦袋抬起來,整個人精神著點兒!蔫兒頭巴腦的,寒磣誰呢?」
這一下可是夠狠,錢一川低低的哎喲一聲,腰板兒一下子就挺直了。
但是轉眼,就又塌了下去,錢一川看著自家婆娘,訕訕一笑:「這樣省勁兒,省勁兒。」
鄭氏臉上剛剛露出的一絲笑容凝結在臉上,氣急之下,眼眶立刻紅了,帶著哭腔兒低低罵道:「你咋這麼不爭氣?就是不想當兵是吧?你讓咱們以後咋活?讓咱們娃兒跟著餓死?」
錢一川哼哼了兩聲兒,也不知道說沒說話,也不知道說的什麼。忽然他抬起頭,滿臉驚愕的看著鄭氏,嘴巴大的能塞進一個雞蛋,眉毛抖動著:「媳婦兒,你說啥?娃兒?啥娃兒?」
他聲音可不小,立刻就引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鄭氏臉上露出一抹紅暈,趕緊摀住他的嘴,惡狠狠道:「小點兒聲,鬧得別人都知道還讓不讓老娘活了?」
「誒誒,好,好。」錢一川一連串的點頭,滿臉急切道:「你剛才說娃兒,到底哈事?」
鄭氏瞪了他一眼:「老娘有了。」
「真的?」錢一川滿臉的驚喜。
「老娘都生了幾個了,這還能覺不出來?」鄭氏又是狠狠的剮了他一眼。
錢一川歡喜的幾乎要跳起來,嘴裡嘟嘟囔囔著:「有娃兒咧,有娃兒咧。」
鄭氏給他潑冷水:「你當不了兵,還不知道能不能養活呢!」
這時候,她忽然察覺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在迅速的減弱下來,趕緊拉了正要說話的錢一川一把。
原來,董策已經是在石進周仲等人的簇擁下,來到了眾人之前。那裡已經搭了一個檯子,董策邁步上去。他雙手微微往下一壓,場中的聲音頓時便減弱下來,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董策。
之前有什麼大事小情召集百姓,其實都是在董府前面的那片空地上,也就是大校場上。只是現在,大校場已經給兵營圈起來了,從今日起就劃為重地,等閒人不得進入,這些百姓們自然是不能進去了。是以今日這地兒著實是有些逼仄,後面的百姓都快擠到牆邊兒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