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門弟子大會結束後,伊寧便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閉關生涯。按他如今的修為,自然不可能閉關如此長久,但伊寧在弟子大會中所獲甚多,他又打算開始修煉那卷火系的功法,算算時間,四個月並不算太長。
他靜靜閉上眼睛,那日比鬥的場景便如重放一般在腦海中走了一遍,往日伊寧未曾察覺的疏漏亦漸漸被他發覺,丹田內靈氣運轉又比先前暢通了幾分,靈氣濃度也愈強了。一個多月過去,伊寧修為順利升至煉氣五層,且先前積累足夠,體內靈氣甚至超過了煉氣七層八層的修士,突破煉氣六層指日可待。
不過眼下他年歲輕,實在不必急迫。
手中那卷火系功法名為《炎火訣》,伊寧輕輕翻開,便覺紙面透著一股淡淡的熱意,待伊寧依照法決所言修煉時,便覺一股熱感自頭頂下灌,他的皮膚頃刻間火辣滾燙,全身有如在油鍋中滾了一遍,疼到骨子裡,伊寧咬牙堅持著,那股痛感卻越來越強烈,伊寧渾身骨節咯咯作響,額頭冒出一層又一層細密的汗珠,如此反覆著,長久未曾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伊寧才漸漸清醒過來。一身衣服早已變得破破爛爛,隱約還有燒焦的氣味。皮膚稍微一碰便是極端的刺痛……伊寧深吸了一口氣,再試著運轉那《火炎訣》,這一次卻稍好了一些,一股熱流自丹田之中緩緩升起,伊寧細探時,便發現丹田深處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簇火苗,紅黃的火焰輕輕動著,似乎很快就會消滅。
不知為何,伊寧總覺得這一簇火苗很讓他感覺很親近。
再次運起法決時,那簇火苗隨著他修為的順暢也漸漸明亮了起來,火焰一搖一擺,就好像嗷嗷待哺的小嬰兒一般。
《火炎訣》共有三重,伊寧暫時只能勉強練到入門級別,待他把第一重徹底掌握完畢,才發覺體內火屬性的靈氣活躍無比,且靈氣不似普通煉氣期修士那般死板僵硬,反而透著勃勃生機。只這一點便可證明,這《火炎訣》確實非同凡響。
將體內力量梳理了一遍,又將《火炎訣》第一重運轉了一遍,伊寧方才解開閉關。此時四月已過,深秋也轉至初春,伊寧現下已是虛歲十三,兼之一年刻苦鑽研,他面上稚氣差不多已經全然消失,透出一股難得的成熟之感來。
初春一至,天水閣四周的流水彷彿忽然解禁了一般,生氣勃勃的充滿了綠意,花草蓬勃生長,便是那些只知苦練的弟子們,此刻也彷彿多了幾分活力。伊寧前去多寶樓將這幾個月的靈石領了,剛剛出門,肩膀便被人拍住了。
「伊師弟。」伊寧抬頭一看,於舒澤和董銘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多寶閣。於舒澤身著一件細膩的月牙白色道袍,紋繡精緻無比,正是天水閣內門弟子所專有。
伊寧微微一笑,向他道了一聲恭喜。
董銘輕歎了一口氣,道:「今日既然遇上了,怎麼說也得去喝一杯,伊師弟你這一閉關可真夠久的,居然幾個月都不見人影。」
「我錯了,師兄罰我便是。」
董銘說著踢了踢於舒澤的小腿:「別整日愁眉苦臉的,好歹已經入了內門,怎麼也比我們剛來的時候要好得多。」
伊寧覷了他們兩人一眼,見二人表現與平常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於舒澤眉頭總是緊蹙著,透著些許不快。
董銘解釋道:「舒澤前段時間突破了築基,入了內門。可因為天賦不夠高的緣故,門中幾位實力稍強些的長老都不願收他為徒,最後竟讓他拜入了周不群周長老的門下。唉,本門又有誰不知,那位周長老當弟子時名聲便不顯,那一身金丹修為還是靠丹藥靈植堆積起來的,他這樣,又怎麼能教好舒澤呢?」
於舒澤低喝了一聲:「好了,董銘,莫要說了。他便是實力弱些,也是金丹期的長老,豈是我們能隨意編排的。再說,我既已入了他門下,還有改換門頭的可能不成?再說如今,他也是我的師父了。」
聽他們這麼一說,伊寧已經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腦中驀然靈光一閃,周不群的形象便突兀地出現在他腦海裡,想及前世時那位長老的真實實力,伊寧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其實說起來,於舒澤不僅佔了便宜,還佔了大便宜。
周不群與掌門是一代弟子,天賦究竟如何並不為人所知,卻也絕非門中所傳的那般一身修為均是丹藥堆積起來的。只不過周不群入內門時,便得罪了當時身為長老的無涯,待周不群之師為敵所傷,無涯升至太上長老,他在天水閣的日子便愈加不好過了起來。這位長老前世時已經失蹤了,據說是在做一件任務時為了保護門中弟子為妖獸所傷,直到後來,伊寧才知道,周不群根本就是被無涯和掌門二人聯手暗害了。
但周不群的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伊寧既然知曉了,少不得要透露幾分給於舒澤:「金丹期長老又有幾個是丹藥堆積起來的,門中那麼多丹藥,可真正的金丹期修士又有幾位?於師兄,我聽說周長老至今還未收徒,師兄你一去便是大弟子,豈不比和一大堆人競爭要強?再說了,周長老當年天賦就不顯,說明他也並非天賦出眾的修士,說不定真有些修煉的獨特法門能交給師兄呢!」
於舒澤的眉頭舒展了些許,旋即搖了搖頭:「我也已經想通了,不管如何,事實既已無法改變,我便接受好了。能走到今日,已遠遠超乎我的意料了。」
董銘也在一旁勸著:「等我入了內門,定也要去找你的,你可要承擔開疆拓土的責任啊!」
於舒澤聽他這麼說,也笑了起來,笑容爽朗,不見一絲愁容。
三人談笑了一會兒,於舒澤問伊寧:「你剛出關,可有人派你下山除魔?」
「除魔?」
「嗯。天水閣三百里外的凡人地界出了魔修,專以人心輔佐修煉。那處血氣沖天,亡魂怨氣亦久久不能散去,有些縣城也已成了死城。丹界諸宗門都派了弟子前往,這一次嚴御大師兄帶領數十內門弟子前去除魔,我也在其中,才知曉了這個消息。你在外門大會上的排名靠前,你應該也在其中。」
「董銘師兄可在?」
董銘挑了挑眉:「若是不在,我也不會來多寶樓了。那魔修手段凌厲,先一批去的弟子已經折損了不少,若不多準備一二,說不準小命就要葬送在那裡。」
伊寧點了點頭:「那我也該好好準備準備。」
三人又交流了一番自己近日修煉所得,便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轉身去看時,便見一人迎著日光立於樹下,身形高挑,月牙白色的道袍與腰間玉珮的流蘇相得益彰,讓這人宛如畫中的偏偏佳公子。伊寧三人俱站起身來,喊一聲:「大師兄。」
嚴御微微一笑,模樣極是平易近人:「都是同門師兄弟,何須這麼客氣。三位師弟,師兄擾了你們的談興麼?」
話雖如此,他卻在最後一個石凳上坐下,動作瀟灑,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於舒澤道:「怎麼會,師兄能來,是我們的榮幸。」
嚴御低低「嗯」了一聲,卻並沒有正眼去看於舒澤,而是盯著他對面的伊寧,眸中全是探究的神色。伊寧看似巋然不動,手指卻死死按住,陷入皮肉裡。嚴御的目光極其放肆,卻又讓伊寧感覺極其熟悉。他心中翻轉數遍,正想著該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想,嚴御將視線收了回去,可儘管如此,一股噁心感卻徘徊於伊寧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就好像,有無數爬蟲爬過的那種感覺。
「伊師弟外門大會上的表現真真出乎師兄的意料。」嚴御捧著茶碗,輕啜了一口:「我本以為外門之中,論及天賦無人能比得上無雙,可見了伊師弟,我卻不能不承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伊師弟年紀雖不大,卻比無雙懂事多了。」
伊寧低著頭,極力做出羞澀的模樣:「葉師兄的天賦天水閣誰人不知,弟子怎麼能與他相比?」
「你又何必自謙。」嚴御輕輕搖了搖頭,視線卻停留在伊寧通紅的雙頰,直至頸間白淨的皮膚。男孩子的乖巧在伊寧身上被演繹到了極致,嚴御不由在心裡歎息,若是這少年亦有煉丹天賦便更妙了。
於舒澤和董銘冷眼瞥著嚴御,片刻之後,於舒澤開口道:「師兄,伊師弟年紀還是太小了些,你這般誇讚於他,伊師弟怕是要自滿了。」
他這話剛說完,伊寧臉上的那絲紅暈更蔓延到了脖子以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為討喜了——也因此,嚴御的視線更顯明目張膽,便是於董二人心思正直,此刻也不由視線相對,想到了門中的某個傳聞。於舒澤長袖一揮,堪堪遮住伊寧半張臉:「嚴師兄,那人間界的魔修是什麼修為,你可清楚?」
嚴御這才依依不捨地轉移了視線:「那魔修修為與我在伯仲之間,但魔修本性便惡,手段多極為血腥,我擔憂我們專心對付他時,他反而傷害普通弟子,這不得不防。且那魔修以人心為食,若是吞服足夠的人心,恐怕修為還要上一個境界。總之宗門安排必有其道理,我們只需耐心遵循,多多防範便是。」
於舒澤點了點頭:「多謝師兄告知,師弟一定多加注意。」
而伊寧則全程低著頭,扮演著乖巧師弟的形象。嚴御又叮囑了幾句,便因事務繁忙而離開,留下師兄弟三人,久久不能言語。
隔了許久,董銘方才摸了摸腦袋:「難怪我平時遇見嚴師兄的時候,總覺得他哪裡怪怪的。」
伊寧臉上的紅暈早已消失徹底,整個人看起來異常冷靜:「可惜他是師兄,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只能……」董銘換了摸腦袋的手去摸下巴,「只能把他的師兄搶過來做了。」見自己說完之後兩人都沒有反應,董銘尷尬地「呵呵」兩聲,結巴道:「我說著玩兒的。」
嚴御方才表現出來的一切他當然不滿意,可是嚴御在那個位子上待得太久,積威又太深,這麼多年挑戰他的人下場都極慘,時日久了,便再也沒人敢於撼動他的地位。
不過是一句笑談,於舒澤卻點了點頭,很是贊同的模樣:「那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了。」
伊寧眸子卻是一亮,他覺得,董銘這句話看似滑稽荒唐,卻也並非不能做到。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什麼,那便是過得比他更好。而對嚴御來說,大師兄的地位、他的修為他的榮耀則是最重要的東西,只需搶了他的位子、擊敗他、擁有他的榮耀,他就可以徹底將他摧毀。
他最厭惡嚴御那張虛偽的面孔!
而他現在還很年輕,他有的是時間把這人打落深淵!
於舒澤和董銘悄悄對視一眼。他們似乎察覺到了小師弟身上異常的情緒波動,這個看似羞澀的孩子,此刻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冷靜,就好像身體某處被寒冰封閉住了,輕易不能破開。
第二日,伊寧尚在睡覺,便聽外面有人大聲喊著自己的名字。他揉了揉眼睛,腦袋也混混沌沌的,下一刻,他還沒注意,熊霸那張大如水盆的臉龐便湊到了伊寧跟前,黑乎乎的大眼閃著憨厚的光澤。伊寧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熊霸摸了摸後腦勺:「伊寧,你家來人看你了。」
伊寧飛快地爬起身,洗漱收拾了一番,便取了自己的令牌,往外面走去。天水閣自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地方,他們每一年也僅有一次見親人的機會,且都要在閣外相見。
對於旁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年兩年的時間,但是對伊寧而言,這樣的間隔,就是一生。
他不想去探究自己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成為伊家的孩子。他心中一直記得他的父母對他有多好……他想見他們,在死過一次之後。
真正見面時,伊寧想說的很多話都在開腔之前被吞了回去。他忽然什麼都不想說,只是靜靜抱著自己的父母,聽著他們嘮叨,看著他們把好不容易掙來的靈石塞進自己手中。
伊寧鼻子驀然一酸。
這樣就夠了。
「剛剛還覺得寧兒懂事了不少,這不,還是沒長大。」葉柔揉了揉伊寧的發尾,笑瞇瞇地看著他,「記得吃飽吃好,別挑食,你的毛病娘可都記得呢。」
伊寧點著頭:「娘!」
有親人愛著的感覺,真好。
他終於不用再面對那暗無天日的地牢,不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液流淌到最後一滴,那最最陰暗不堪的記憶終於在見到親人的一瞬土崩瓦解,他仍活著,他面對的,仍是湛藍的天空和燦爛的白日光。
伊寧知曉,這一刻,他才真正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