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重逢(二)()
說笑間來到任府門前。只見五級的青石台階,擦拭的一塵不染,台階的右側是一塊高約尺半的青石下馬石。兩扇朱漆的大門足有丈許來寬。青磚灰瓦的高大門樓,上書兩個魏碑大字:任宅。字跡古樸端莊。雪白的圍牆遠遠的延伸開去,牆內的屋脊一個連著一個,也不知道有多少重。
門前兩個一身黑衣的健壯漢子。看到任非凡,連忙跑了過來,躬身說:「少爺,您回來了。」
任非凡嗯了一聲,問道:「老爺子在麼?」
一人回道:「老爺子清晨外出訪友,說是晚間回來。」言辭妥帖,竟也不是尋常的粗鄙漢子。
任非凡笑道:「這裡就是寒舍,聶兄請。」
聶自強連忙說:「任兄客氣,你先請。」
謙讓一番,兩人攜手進門。繞過繪著花開富貴圖案的照壁,是一片寬敞的院子,院中種著幾棵石榴樹,樹下是石桌石凳。
任非凡帶著眾人直進客廳,分別落座。廳中寬敞明亮,用的都是紅木的太師椅和茶几,共有十八套。中堂是一副「松鶴延年」的工筆。一塊匾額懸在牆壁正中,上書「禮儀廉恥」四個大字,筆勢劍拔弩張,似乎散發著無盡的怒氣,與廳中文致淡雅的佈置格格不入。
聶自強手下的都是莊稼漢,那裡見過這般富貴氣象,禁不住東瞅西看,顯得有些興奮。
任非凡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他見聶自強看著匾額發呆,問道:「聶兄,怎麼了?」
聶自強摸摸下巴,喃喃道:「這字寫的……有點……」猛然驚醒,連連拱手:「小弟失言,任兄莫怪。」
任非凡哈大笑:「聶兄好眼力。」他端起侍女送上來的熱茶,說:「請用茶。」
走了一上午,眾人都是又渴又餓,聶自強和李自平還文雅一些,其餘的人哪裡懂得那麼多禮數,也不管茶水熱不熱,都是一口喝乾。宋福連茶葉都吃進嘴裡,細細咀嚼。
任非凡歎了口氣,說:「這裡的匾額原來是我任家首代家主所書的『知足長樂』四字。日本人來了以後,爺爺就寫了這幾個字,掛了上去。」
聶自強也歎了口氣,這字中除了憤慨之外,還有深深的無奈。看來任老爺子雖然身為任家家主,家資豪富,卻也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任非凡站了起來,向著眾人說:「各位稍坐,我去換件衣服。」又吩咐侍女「讓周管家過來陪陪客人,擺酒。」
這時已是午後時分,眾人忙碌了一個上午,早已是飢腸轆轆。見任非凡非要換什麼衣服,然後才吃飯,心中很是不滿。趙義本來就對他言辭間文縐縐的看不順眼,這時更是心裡暗罵:「小白臉,窮講究!」
時間不長,任非凡就又回到客廳。他換了一套白色的中式便裝,更襯得他面如冠玉,卓爾不群。
廳中的酒已擺好。聶自強也已請周管家安排周太陽等人休息進餐,只留下李自平一人陪著自己。
桌上八道菜做工精細,色香味俱全。這倒也罷了。但侍女倒在杯中的酒卻讓李自平暗暗乍舌。這酒色澤金黃,酒液粘稠,遠遠的就有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陳年佳釀。
任非凡舉起酒杯:「今天多謝二位援手,才使任某不致落入歹人之手。薄酒一杯,略表謝意!來,滿飲此杯!」說罷,一飲而盡。
聶自強如牛嚼牡丹一樣把酒喝下,咂咂嘴不知什麼滋味。李自平卻是知酒之人,他輕輕抿了一口,略略回味,便迫不及待的把杯中酒全部倒入口中。入口綿軟,回味悠長。竟然是極品的江南狀元紅。
李自平雙目略閉,陶醉的說:「好酒!」他看著任非凡「這酒怕有五十年了吧?」
任非凡歎息的說:「七十多年了。只是可惜了我家在杭州的酒窖,全都便宜了日本人。現在家裡這樣的酒已經不多了。」
聶自強說:「日本人的便宜佔得還少了?先是東三省,現在又是河南河北上海北平,半個中國都讓他們佔去了。」雖然已在李自平的口中知道了任家對鬼子的態度,但聶自強還是忍不住出言試探。
任非凡哈一笑:「聶兄不必擔心,鬼子長不了的。」
聶自強一驚,事實上,鬼子的日子真的長不了了。眼前的小白臉真的有這般見識?他問道:「任兄,這話怎麼說?」
任非凡喝了口酒,說:「日本彈丸之地,想吞併偌大中國,如蟻吞象。絕難成功。而且潛在的國力,兵員,都不如我中國雄厚,所以,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堅持幾年。待日軍勢疲,便是我反擊之日!」
一番話說的聶自強心悅誠服,眼前的這人不僅金玉其外,更是內藏錦繡,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了。他讚道:「任兄真知灼見,小弟佩服。」
任非凡臉上露出微微的苦笑,連連擺手:「你不用佩服我,這話不是我說的。」
聶自強大感詫異:「是哪位先生有這樣的見識?」能說出這樣的歷史真相,必是學識豐富,見聞廣博之輩。就是不能請見結交,聽一下名字也是好的。
任非凡看著聶自強,認真的說:「是舍妹。」
聶自強這次真的被嚇到了:「令妹?她。她今年幾歲?」任非凡也就是二十二三的樣子,他的妹妹又能有多大?怎麼會有這樣的見識?
任非凡一邊給兩人布菜,一邊說:「舍妹雖然年紀幼小,但天資聰穎,博覽群書。料事十中七八。即便是爺爺,每有難以決斷之事,也常常聽取她的意見。」
聶李二人連連點頭,原來任家除了任老爺子和任大少之外,還潛藏這一個天才。看來這樣傳世久遠的世家,真的不能小覷。
三人連連舉杯,言談甚歡。聶自強知道自己量淺,所以淺嘗即止。李自平遇到千金難求的佳釀,放量豪飲。而任非凡,卻從未問過聶自強等人的來歷,酒意正酣間,廳外走進兩個人,身形窈窕,是兩個女子。
聶李二人不好去注意任家的女眷,並沒有注目去看。這兩人卻走到桌前,一人問道:「聶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聶自強抬頭看去,只見兩張宜嗔宜喜,如春花般絢爛的俏臉,正是白如雲和白如雪姐妹。問話的是悠然嫻靜的白如雲。
聶自強沒想到在這裡遇到她們,和李自平趕緊站起來,聶自強剛要說話,卻聽白如雪問:「小流氓,你怎麼在我家?」
聶自強腿一軟,險些坐在地上。
任非凡和白如雲齊聲喝道:「小妹,不得無禮。」
白如雪立刻低下頭,嘟著嘴,低聲說:「我又怎麼了?你們又一起吵我!」
任非凡不理,問聶自強:「聶兄,你們和舍妹認識?」
聶自強指著任非凡,又指指白氏姐妹,驚詫道:「你們?兄妹?」
白如雪說:「喂,你怎麼一點禮貌也沒有!」被任非凡瞪了一眼,又低下了頭。
白如雲笑著說:「大哥,我和你說過的,唐縣的如意樓。」
任非凡驚道:「此聶兄……便是彼聶兄?」白如雲點點頭。
唐縣的如意樓是任家名下的一座酒樓。白如雲回來後,就把當日發生的一切向爺爺和哥哥做了說明。這件事本身並不是什麼大事,一個小小的六人社也不敢向任家發難。但白如雲對聶自強這個人評價頗高,這就值得向二人談論一番了。而白如雪,每次提到聶自強名字的時候,都以「小流氓」三字代之,讓人忍俊不禁。
白氏姐妹不便和外人同桌共飲,好在三人也已酒足飯飽,大家坐到廳中的椅子上,喝著侍女送上的熱茶。
聶自強問道:「那個周……周大海後來怎麼樣?」
白如雲歎了口氣,說:「他挺可憐的,被你廢了一隻手,六人社見他沒有了利用價值,便把他趕出了唐縣,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聶自強說:「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他太過分,我也不會下那麼重的手。」喝了口茶,又說:「如果不是你說話,他現在連命都沒了。」
白如雲正要說話,卻被妹妹搶先問道:「小流氓,你真的姓聶麼?」
這話問的聶自強好不為難,有心不回答,又見任非凡和白如雲兄妹頗有興趣的看著自己,顯然這也是他們想問而又不好出口的問題。他沒有辦法,只好有氣無力的說:「我姓聶,姓了好幾百年了。」這話一出口,「小流氓」三個字的別號就算擺脫不掉了。
白如雲見聶自強很是鬱悶,心中奇怪,但她何等的聰慧,只是一轉念間,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伏在桌子上,哈大笑。
隨後,任非凡也被一口茶嗆到了,又咳又笑,眼淚都出來了。
白如雪和李自平看著三人,不明就裡。
笑了一會,如雲抬起了頭,擦著眼角,說:「小妹口沒遮攔,聶兄不要見怪。」
聶自強見她滿面笑容,更加的人比花嬌,不由得看的呆了。白如雲的臉更紅了,微微的垂下了頭。
白如雪把這一幕看在眼裡,心裡更加認定聶自強是個小流氓。她拍拍桌子,叫道:「喂,小流……」
如雲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如雪說:「又幹嘛?我只是想問他是幹什麼的。」任家兄妹的目光又集中在聶自強的身上。
聶自強真的服了白如雪,前後見了兩次面,她的每個問題都直指要害,別人不好問,沒法問的問題,都從她的嘴裡問了出來。
李自平雙手放在膝蓋上,調勻了呼吸,小心戒備。雖然任家在民間的風評很好,和他們兄妹的交談也很愉快,但畢竟不知根底,一旦發生問題,只怕整支小隊都要覆滅在這任家大院內。
聶自強看了看李自平,示意他放鬆。輕描淡寫的說:「我是打獵的。沒事的時候常常打幾隻畜生玩玩。」在如意酒樓的時候,白如雲就曾判斷聶自強是獨行俠,這是聽聶自強自言是「打獵」的,言語中又用了「畜生」二字,那裡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看向聶自強的目光中充滿了欽佩。
任非凡的智慧僅在其妹之下,眉頭一皺之間,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有白如雪喃喃道:「打獵?這裡有什麼好打的?」
白如雲接過侍女手中的茶壺,為聶自強滿上一杯,說道:「原來聶兄是獵人,如雲失敬了。」
任非凡由衷的讚道:「聶兄胸懷天下,非凡佩服!」
聶自強一笑,說:「我們的力量還很弱小,能做的事情有限,只是盡盡心力而已。」
這時白如雪也反應過來,笑著說:「看不出來,小流氓,你還真不錯,看來姐姐沒有看錯你」
聶自強被她一句一個「小流氓」叫的頭昏腦脹,再坐下去,只怕要崩潰了。他看看天色,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要告辭了。」說著,站了起來。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任非凡也沒有強留,說:「三天後,還請聶兄再次光臨。到時爺爺也會在家。」
聶自強推辭幾句,見任非凡堅持,也就答應了下來。其實,有白如雲的地方,聶自強是不介意多光臨幾次的。
出了任府,在兄妹三人揮手相送中,聶自強帶著眾人走進了漸濃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