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木屐聲響,有一人袍袖飄拂,自軒閣之中出來,卻不走下石階,反而朗聲道:「春夜雨密,公主與阿宓何妨在閣中暫歇片刻?」
閣簷下的紗燈,恰落在此人臉上,眉色悠遠,雙眸如漆,與曹丕極為相似,除了曹植,還有何人?
而織成的本能,卻是令她退後一步,淡然道:「我不過是謝公主方才殿中為我解圍,相陪散步至此,出來時久,恐世子尋我,就此拜別二位了。」
「阿宓!」
曹植清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苦笑:「難道我如今有如蛇蟲虎豹,竟是連阿宓都要避而遠之麼?」
憑心而論,織成對曹植並無惡感。
他從頭到尾,亦未曾對她有過什麼惡行。即算當初與曹丕爭得你死我活的關鍵時刻,也不過是將她幽禁宮中,為的正是怕世子府覆巢之下,無法保存她的性命。更不用說從前曹植未與曹丕交惡之時,也是多次相助於她,她離開鄴都時,還蒙他贈給麟趾金為盤纏。
只是世事無常,終究還是按著歷史的軌跡前行。如今曹丕是徹底與曹植交惡,二人兵戎相見之後,爭嫡之事終究是撕破了臉,再也無法回到當初那融洽的關係中去。
何況如今回想起來,曹植若當真是心懷坦蕩,絕無機心之人,又怎麼可能起爭嫡之心?更不會設下那許多計謀。
但無論如何,織成如今都不願再置身其中。若當真與曹植如從前一般往來,以曹丕多疑的性格,難免不懷疑是曹植又有什麼不善舉動,以致於牽涉了織成。她知道曹丕成為魏王是必然之事,若是對曹植銜恨太深,將來曹植處境,必然越發淒涼。她是一個過客,對此間的主人,唯願他們皆都安然。
「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
織成再退一步,道:「我方才說得很明白,殿中猶在歌舞,而魏王與世子及諸賓皆在,我送公主至此,不能再行耽擱,自然要先回去了。臨淄侯若有興,不妨隔日再約。」
言畢也不多說,抬步欲走,卻聽曹植語調一冷,道:
「阿宓可知,我大兄生性狡詐冷漠,非但對別人,便是對他自己也頗為狠辣。阿宓托身於此人,無異於置虎狼窩中!」
織成不禁苦笑,知道曹植與曹丕兄弟情義已幾乎殆盡,才說出這樣的惡言來,也不願再聽,依舊往前走去。
卻聽曹植冷笑一聲,也不追趕,又道:「你可知阿兄玄武陂遇剌,根本就沒有什麼剌客,而是他自己派人施為?」
「什麼?」
這一句如晴天霹靂,織成驀地回過身來,只見微弱燈光之下,曹植臉上滿是譏誚之意,道:「阿兄是何等人也?十五歲起,便隨阿父蹈奔於戰陣,多識良將猛卒,所有親衛皆是他自己一手培植,昔日征烏桓、驅馬超之時,尚未**細傷及半根毫毛,如何在銅雀台下,玄武陂畔,便被人輕易行剌得手?」
織成只覺腦中一陣嗡嗡作響,自己都覺自己臉頰冰涼,心中想道:「子建素來不是諂言誣蔑之人,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曹丕那傷勢頗深,當初織成在春陽殿近身照料他時,也看得清清楚楚。且緊貼心臟要害,若只偏得寸許,便會當場疾死。她看後還覺得心中後怕,若真是曹丕安排人來做此事,那他當真是心中狠辣,連對自己也是如此能下手!
口中不由自主道:「臨淄侯休要妄言,豈有人以自己性命作戲?」
「你不信麼?」曹植冷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何晏,他為何成了今日之般模樣!」
方才實在太過震驚,以致於竟未曾聽到,遠遠傳來的嘶喊之聲,一聽便知是五石散藥力發作,竭力發洩之故,那聲音原也清朗如水,此時卻因聲嘶力竭,聽起來十分狂燥,令人毛骨悚然。
織成只聽自己喃喃問道:「何晏……」
耳邊只聞曹植語聲泠泠,有如幽泉:「當時那玄武陂謀剌之人,便是何平叔受我大兄所托派去的家將。事先在富安侯府亦有演練,便是為求一剌中的,卻又不傷性命。何平叔知此機密,大兄見他如芒剌在背,且他也知道何平叔與我親善,唯恐其也成為我之助力,欲除之而後快。但何平叔身份不同,又不能將其殺死,便設此毒計,好將他終身受其掣肘……」
何晏似哭或癲的叫聲,在雨夜之中有如一柄柄利劍,將這黑沉沉的夜幕劃得七零八落。
「我不信……富安侯是何等聰敏之人,豈能承接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織成再次後退一步,雙拳握緊,搖頭道:「你說這些話,無非便是令我與子桓有嫌隙……」
「因為富安侯酒醉之後,玷污於我。」
臨汾公主的聲音,如幽魂般飄了過來。織成遽然回首,只見披著月白氅衣的臨汾公主,正俏然兀立,雖因方才參加宴會之故,敷有厚厚的香粉,然也掩不住臉色慘白,雙目漆黑,帶著一縷古怪的笑意。
「後來我才想到,我所居乃在宮中,富安侯再受魏王寵愛,也不過是個假子,雖曾為郎中令,但早已卸職且並無實權,如何能在酒醉之後,竟有這樣的膽子闖入禁宮,且一路無人能阻,直達本宮寢殿?甚至連我的侍婢,亦都無法近前……而那時候,曹子桓尚掌北軍,南軍中也多有心腹,唯有在他安排之下,富安侯才能……才能……」
她那笑意有如鬼魅,雖是在說著與她自己相關之事,卻語調平平,彷彿所言皆是別人一般:「後來本宮也拷問左右,但無論是誰,俱惶懼瑟縮,卻不肯吐露一字。這滿朝之中,除了魏王世子,又有誰有此權勢?」
她輕笑一聲,緩緩道:
「從前我還恨過何平叔,酒醉之人,只要尚存神智,未昏睡過去,如何會認不出那寢殿中人正是我?可何平叔那一晚如瘋似癲,任我喝叱哭罵,俱都無濟於事……」
織成只覺那寒意已凍住了半邊身軀,連握住的拳指也彷彿都僵硬,想要動上一動,都覺麻木不仁。
「子建……你上次在宮中見我,為何不說?」
她的聲音都有些沙啞,卻挺直了身軀:「你失勢之後,對你大兄懷恨在心,故此……」
「阿宓!」
曹植怒喝道:「便是我對他懷恨在心,難道我曹子建,會是胡亂誣人之徒麼?實話告訴你罷,這些事情,俱是臨汾告訴我,由我暗中派人查實的!之前我也絕想不到,我大兄竟陰毒至此!」
「你入鄴之前,我便已被玷污。」
臨汾公主的牙齒得得交擊,聲音卻未有絲毫顫抖,只是那夜雨之中如瑟瑟修竹的身軀,也同時洩露了她此時內心的巨大羞恥和衝擊:
「何平叔酒醒之後,察覺自己闖下大禍,不由得失聲痛哭,又苦求我饒他罪過。只到此時我才知道,何平叔乃是在飲酒之時,服下了曹子桓送於他的五石散,故而神智昏亂,做下此等禽獸之事。何平叔還告訴我,他服食此散,已有一段時日,初時他尚有些戒心,然此散一經服用,短暫痛苦之後,卻令人神思飛逸,飄飄欲仙,甚至……甚至用於房中之事時,還有助興之效……平叔縱然明知有毒,也日益沉溺。他如今行為失措,舉止瘋癲,又對我做下這樣事情,我如何嫁得了曹子桓,何平叔又如何能再得魏王寵愛?你素來聰明,且想一想,我這些話,有無謬處?
我心中十分忿恨,才有與故亭鄉主一起,在你入世子府時當眾攔阻。後來更是故意在青台之上為難於你,其實無論那卞氏做出何等假惺惺的慈愛之態,我卻明白我早被曹氏所棄!他們早就知道我必要嫁給何平叔,又知有愧於我,這才對我一再縱容,甚至無法斥責半句!但卞氏是什麼人?她心中惱恨我故意作態,故此才安排我帶你去如意閣,為的便是藉著早就安排好謀剌你的歹徒之手,將我也一併除掉!」
她冷笑一聲:「我身為公主,卻因漢室祚微,不得不屈從於曹氏之威,縱然魏王素來對我尊寵,甚至打算將我下嫁給曹子桓,何嘗不是利用我來表現他優待宗室?待到我沒有利用價值之時,便毫不猶豫將我一腳踢開!何平叔,嘿嘿,何平叔與我是一樣的可憐人,看似尊貴,還有什麼假子,實則不過也是被用來展示曹氏是何等寬弘慈愛罷了!我們二人結為夫妻,倒也般配,般配,哈哈,般配!」
最後這兩聲笑音,宛若梟鳥般,即使有著女子獨有的清柔之意,也有著令人骨栗的陰冷之氣。
織成只覺背上起了一層冷栗,整個人不由得顫抖起來,卻聽臨汾公主喃喃道:
「可是在青台之時,你卻偏偏救了我。我臨汾公主出身尊貴,半生順遂,無數人爭相奉迎,若是你那時救我,又或是別人救我,我也只視作理所當然,絕不會有絲毫感激,甚至還會讓人殺了你,只因不讓你看到我曾有的狼狽之態……」
織成更覺悚然,她不是不知道臨汾公主昔日有多麼狠毒,當初只在葷道上遠遠看了一眼,見織成與她穿同色衣袍,便令人擄走,甚至準備將織成殺死。但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別人救她,她也一樣如此狠毒。心中不禁有些反感,忖道:「這樣的女子,所說之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怕我還要再忖度一二,萬不能被她一番話,就與子桓起了隔閡。」
只聽臨汾公主苦笑一聲,又道:「只是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這所謂的公主,也不過就如同人家養的狸貓獵犬一般,主人寵愛之時,自然倍加愛撫。若是不愛了,也就棄如敝履,什麼皇室血脈,大漢尊統,都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我自被何平叔玷污,表面上雖然一般無異,卻是心喪如死,平日性情更是乖戾,只盼著所有人都如我一般不開心才好。只是我畢竟又是個怯懦之人,那真正害我的人,位高權重,我哪裡又敢去觸他的霉頭?」
雨意之中,她的聲音聽起來倍覺苦澀:「渾渾噩噩之中,我回想自己數十年來,又有什麼人是真正待我好過?昔年父皇在時,或許對我有幾分真心的疼愛,及至當今天子繼位,我與他血脈並不親近,後來我又依附曹氏,他對我更是冷淡。何平叔之事後,我也曾向他求助,他卻只聽得幾句,便痛斥我心智昏亂,竟敢攀誣朝中勳貴!我哪裡不知道,我這位皇兄最是精明,他早就看出了是誰是真兇,明哲保身便罷,又如何肯陷入這泥潭中來?我去青台之時,滿腹怨氣,又自怨自艾,無法排遣,原本帶你去如意閣,還是卞氏那賤婢暗示我,如意閣中頗多珍貴花卉,其中一盆金邊玉蘭,乃是魏王心中最喜。若是我與你在那裡鬧了起來,打碎那盆金邊玉蘭,必會惹魏王之怒,而你凶悍善妒之名,也必將傳遍朝中上下……」
織成那日在青台之時,早就疑心卞氏讓臨汾公主與她同去什麼如意閣,並不懷好意。後來以為僅是指路遇歹徒行剌之事,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一著。心中微寒,想道:「果然內宅之中,亦是龍潭虎穴。這些婦人們看似雍容華貴,手無縛雞之力,然雖無刀光劍影,亦是凶險之至。若我不是從另一個時空所來之人,只需呆上兩年便要離去,那這餘下數十年中,要日日防備種種伎倆,只怕讓我頭髮也要早早急白。」
臨汾公主歎了一口氣,又道:「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救我。那樣危急之時,你若是一人,只怕早就可以逃走,可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撇下我。阿宓,我臨汾半生狠毒,害人無數,自以為天潢貴胄,絕不懼怕,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如此落魄之時,更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候,那許多自詡忠義之臣的人,連同近婢親衛,俱是如此靠不住,還要你這樣一個屢次被我加害之人挺身相救!魏王已知何平叔與我之事,又知我性情乖戾,唯恐我對曹子桓做出什麼不利之事,因此我在宮中形同軟禁。若不是今日宴會之上,我借奏琴之機,來暗示你與我相見,我亦無法對你說出這段實情。臨汾如今並無權勢,亦成棄子,唯一能回報你的,便是將曹子桓的真實面目告知於你,你如此聰慧,萬不可墮入他這萬丈毒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