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穿越重生 > 錦繡洛神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七章 臨汾獻曲 文 / 東海龍女

    郭煦心中一動,緩緩抬起臉來。

    春光落於這張臉龐之上,雖是帶著淚水,卻如含露的鮮花。

    兩年之後自己便要離去,曹丕孤身一人,若是娶世族之女,恐怕會大受肘掣,想必曹操當年也是出於這樣的念頭才會娶了卞夫人。那麼心計深沉又靈活機變的郭煦,自然脫穎而出,成為了最好的人選。

    以後的漫漫長路,都是她在陪曹丕走過。眼下曹丕對自己的一片真心、萬分寵愛,終究會變成她的……

    一種說不出的酸楚、苦澀、悵惘之意,便從胸中緩緩升起。

    郭煦只覺背上的寒意又重了起來。眼前的女郎,眼神複雜,神情凝重,自然而然散發出冷冽之氣,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令得郭煦背上生寒,全身如處荊棘叢中,完全不敢動彈分毫,似乎只要稍有異動,就會被化為灰燼。

    「女郎……」

    昔日的稱呼,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姐姐是試圖喚起當年的親暱,女郎二字,卻帶著由衷的敬畏和順從,那是從織室開始便有的鐵血震撼,是當年命運給她這個辛二娘打開的另一扇窗。

    「阿煦,昔日的稱呼,以後不用再提了。你是郭煦,便再也回不去明河。」織成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很遠很遠,帶著郭煦也不懂的沉重:

    「至於世子……這兩年之中,我與他情深意篤,絕計容不下任何人在內。但兩年之後……」

    她彷彿一窒,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兩年之後,我便將你留給他。」

    郭煦大震,卻驀地低下頭去,顫聲道:「婢妾不敢!」

    耳邊腳步聲忽然響起,繼而竟是倉促消失了。

    郭煦抬起頭來,但見四周夭桃初綻,春陽暖煦,但先前那個女郎的影子,卻已經消失了。

    織成踉踉蹌蹌,幾乎是逃也似地奔向桐花台。

    只到走出了十數丈遠,一直等候在附近的董媛等人才跟了上來,但多了一個桐花台的侍婢。織成正待要問,董媛上前稟道:「方纔崔女郎令人來報,蜀中劉使君遣使向女君問安,並奉蜀錦一百匹,為女君大婚之賀。」

    劉備?

    她與劉備有婚約,這是天下人共知之事。她被曹操迫使來了鄴都,為世子婦,但她早與劉備有約定,與劉備的婚約只是為了迫使曹丕更早表態而已。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到了鄴都,而她的離開,也恰好保留了劉備的顏面:至少是因為他的百姓,典滿的虎豹騎救了葭萌,而作為條件,她才成為了曹丕的世子婦。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劉備居然還遣使來到了鄴都。

    「使節是誰?」

    「回稟女君,是伊籍伊山陽,另有糜芳將軍率五百衛士相護。」

    伊籍和糜芳?居然都是熟人。

    織成心中一暖,道:「可曾報過世子?府中安排宴會,為二位洗風。」

    董媛怔了怔,道:「崔女郎還說,伊先生等人來時,先去拜謁的魏王,才來世子府。魏王當時大悅,要在摘星樓凝暉殿設宴相待,世子也在場,只是吩咐說,讓女君準備參加夜間之宴。如今伊先生等人被安排在邸捨之中,恐怕女君也只能等晚宴之後,明日方能接見他們了。」

    凝暉殿。

    同樣是明燭高照,紗燈如霓,但因了春天晚上格外柔和的風,和廊下庭中伸展搖曳的花枝,這燈光也就憑添了幾分旖旎之色。

    織成自高台之下,一路拾階而上,兩側立滿了身著鎧甲的英挺衛士,也有亭亭花枝一般的宮人,都著水紅衫子,系銀灰襦裙,鬢髮間細碎的珍珠結成籐花狀,在風中輕輕顫動,鼻間隱隱約約,縈繞的儘是熟悉的沉水香和龍涎香的氣息。

    上一次來凝暉殿時,臨汾公主等貴女躊躇滿志,初入中宮為少府的織成多受刁難,然而如今一切都彷彿被春風輕輕拂去,就連昔日的伏皇后,也早就化為塵灰,在人間連一個影子都未曾留下。

    從書間的字觀看這個時代,和親身經歷這個時代,其中的感覺差別,實在是無法言喻。就連殿中此時傳出的悅耳磬樂之音,也彷彿隔得那樣遙遠:

    「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游。

    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

    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

    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

    兩側侍婢衛士,一起向織成俯首,而門口的小黃門舉槌敲向旁邊的一扇石罄,同時高

    聲唱報:「魏王世子婦、武鄉侯甄宓到!」

    殿門洞開,織成抬袖掠裾,踏入殿中。

    她來得並不晚,但此時殿中已經坐滿了人。衣香鬢影,耀眼生花,寬大的衣裾、絢麗

    絲錦,如雲霞堆砌殿中。偏西之處設有一排白紗屏障,那裡例行是坐著與宴的貴族女子。只是織成記得,上一次青台之中,藉著賞春之宴的清洗,有不少出身高門的漢朝勳戚,已喪身亡命。不知這屏風之後的女子,又有多少人的家中遇此變故。故此今日的殿中,雖一樣綺羅橫列,卻失去了從前的輕鬆,而多了一種看不見的凝重。

    所謂圖窮匕現。

    曹操已登上魏王之位,離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遙。無論是從前默許的,還是縱容的,如今都到了必須涇渭分明的地步。昔日勉強維持的和平也必然要撕破,要麼坐看漢朝覆滅,要麼必與曹氏為敵。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那歌聲似乎越聽,越能深入內心:

    「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

    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

    謙謙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織成向著正中主位盈盈拜下,那裡端坐著的正是錦衣博帶的曹操。旁邊的空位料想是給卞夫人所留,不過卞夫人當然來不了。

    就在織成離開後不久,她已接到報訊:卞夫人稱病,青台再次封鎖。這一次,是外人不得入內,裡面的人也暫時以照料卞夫人為由不能出來。

    除了曹操,沒有人能如此狠絕地做到這一步。織成更加相信,她先前的一舉一動,必然有曹操的人在暗中察視。

    但正因為了當初與曹操的溫香殿之諾,他們之間也達成了奇妙的默契,他不問,她亦不說。

    眼前的曹操精神尚可,只是臉色不復昔日的紅潤,有些青白之色。織成聽說他最近的頭疾頻繁發作,即使是谷少俊亦只能以針灸稍加緩解。華佗此人品行雖然堪憂,但醫術的確是獨步當世,谷少俊雖是他唯一親傳弟子,卻也大為不及。

    他的神情亦很正常,甚至在看向伊籍之時,還有一點親切,這親切保持在那威嚴的臉上,分明不曾大笑,卻令人如沐春風:

    「起來罷,勿須多禮。山陽先生,我這兒婦,聽說昔日曾與先生共事,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故友重見,豈不樂乎?」

    伊籍著淺黃常服,便如一個尋尋常常的儒生一般,倒沒有象尋常使節一般肅肅如對大賓,反而顯得極是自如。聞言起身,走出席來,先將衣衫下擺一抖,繼而雙手為揖,深深彎腰而下,居然向織成行了一個大禮。

    而不知何時,一身赭衣的糜芳,也隨之立起出列,跟隨伊籍,一起行下禮去。

    織成吃了一驚,已是來不及側身讓開,不禁退後幾步,道:「伊先生,糜將軍,這又是為何?」

    滿殿中人,皆注意到此處,不由得寂靜無聲,甚至那樂音都不免在空中滯了一滯,因無人令其停下,仍是悠揚而起,卻不復先前的鎮定: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

    此時曹操下首立起一人,卻是曹丕,他快步走到織成身邊,輕輕一拉她衣袖,先伸手示意樂音停下,便笑道:「想是二位久不曾見到阿宓,不如我與阿宓,也向二位行個禮罷。」

    正待要行下禮去,卻見伊籍糜芳二人退後一步,竟是十分謙恭地避開了曹丕欲行之禮。

    織成知道曹丕是擔心自己,雖然她一日未曾見到曹丕,但此時與他並肩而立,只覺這殿中先前冷肅之意,都彷彿化為了暖煦和風,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意即不必擔心。

    她與這二人打交道頗多,深知伊籍雖多計謀,但當眾禮儀行事,卻是極具君子之風,斷不會是為了設什麼陷阱給自己。糜芳更不必說,昔日自己與劉備為敵時,糜芳都數次暗中相助,有部分原因恐怕是因了辛苑的香火之情。此時二人來到鄴都,想必絕非是為了給她添堵。他們又不是卞夫人這種德行,不過一個大禮罷了,她雖意外,卻也不必草木皆兵。

    「世子容稟,我二人行此大禮,非輕薄之意。」

    伊籍肅然道:

    「乃是我家主君有令,要我二人見著甄侯,必要代他行此大禮,乃是為葭萌乃至巴蜀百姓,謝甄侯活命之恩!」

    此言一出,殿中不由得一片竊竊私語。東面所坐,離曹操最近的,皆是他的親信心腹,此時更是面面相覷。

    伊籍這話說得十分明白,他和糜芳這大禮,竟是代表劉備,代表劉備治下的百姓所行,劉備是何等身份?恐怕這天底下,只有天子方才受得起此等大禮,連曹操都不由得摸了摸腦門,確信自己沒有聽叵。

    他俯身再次向織成行禮,這一次織成更未料到,連避都沒能避開,不由得苦笑道:「你行過一次禮,也就罷了。一再如此,我如何敢當?」

    「這第二揖,卻是為了甄侯深明大義,終得虎騎之助,退扶向大軍,解葭萌百姓於倒懸!」

    這次苦笑的人,除了織成,還有曹**。

    劉備終究是不吃悶虧的。

    好好的新婦,被曹操橫插一刀奪了過來,任是誰人在覺得曹操不厚道的同時,難道不會因此覺得劉備無能?糜夫人當初也是死於戰陣之中,他倉皇奔逃時無暇奔顧。如今迎娶大妻也是一樣,無力抵禦之下,也不得不眼看著織成成為曹氏婦。

    但織成的心中,未嘗沒有一些輕鬆:她當初與劉備達成的協議,是彼此放出婚訊之後,曹丕若真的前來將她迎走,她便以繼續為劉備賺錢來作為交換。但說起來終究是她趁人之危,須知天下諸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誰不想名聲更清貴、更正面?只用區區金帛之物,便換來劉備懦怯到不得不讓妻的名聲,她終究是欠了劉備一個人情。但眼下伊籍這樣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卻令局面大為不同。

    不知是誰輕哼了一聲,隨即一個男子聲音響了起來:「堂堂男兒,不以兵馬禦敵為要,反依恃婦人退軍,如此行事,也敢稱一聲解民於倒懸?」

    殿中眾人看去,但見那男子面容白淨,頜須整齊,唯一目有些翳疾,也就是後世所說的類似白內障一般,眼中有翳膜增生。時人皆重姿貌,連曹操會見匈奴使者時也擔心自己相貌醜陋,不能體現大國之風範,令崔琰身代,像這個目有翳疾的男子,即使不著朝服,也沒有綬印,卻戴進賢冠,著儒之袍,且出現在凝暉殿中,至少說明是能夠進入曹操所賞識的行列之中,絕不會是什麼籍籍無名之人。

    伊籍聽他出言不遜,卻也不惱,反而謙聲問道:「小兄何人?」

    那人哼了一聲,卻聽曹操笑道:「此我故交之子,如今亦在我的麾下任西曹掾之職。丁儀丁正禮便是了。」

    織成對朝中諸人雖不甚熟,但這丁儀的名字,卻聽曹丕講過,知道他是曹植的擁泵之一。其父丁沖,昔日與曹操私交甚篤,並且是他獻計要曹操迎漢獻帝於許昌,居功甚偉。丁沖死後,丁儀仍得到曹操的賞識,曾經想把女兒嫁他,但曹丕以他有目疾為由,令曹操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曹操發現丁儀有才,十分蹉歎,而丁儀也因此對曹丕十分銜恨,公然投到曹植一邊,並利用自己為丞相府西曹掾,為曹操近臣的優勢,為曹植做了不少實事。

    這一次曹植做了錯事,連楊修都被囚禁,他卻依然出現在凝暉殿,且曹操仍是表現十分信賴,足見其地位如何了。

    「原來是丁先生。」伊籍淡聲道:「但不知若丁先生當初在葭萌,以五百人眾而對扶向萬人大軍,又當如何?」

    「家國大義,夫婦相諧,無非都是忠節二字,為其法度。」丁儀傲然道:

    「大丈夫在世,當馬革裹屍,慨歌而還!獻女子而邀他人之助,忠雖在,節不存,儀恥不為也!」

    丁儀的聲音尖銳,在殿中分外響亮:「便是甄夫人,一女而嫁二夫,棄劉使君婚約於先,並無忠字。為世子之婦,節字何在?無忠無節,便如貂蟬昔日之事,也算不得什麼貞烈女子!」

    此言方落,便聽有二人同時斥道:「休要妄言!」

    曹丕眉含冷霜,踏出一步,擋在織成面前,而另一個從內殿衝出來的人,卻赫然正是曹植!

    丁儀見曹植出來,倒是露出驚喜之色來,喚道:「侯爺!」

    「正禮!」數日不見,曹植憔悴了許多,雖是身著一襲華麗非常的對鹿瑞芝錦衣,依舊是昔日清貴不羈的貴公子模樣,但過去那種展眼的光華,卻彷彿黯淡了許多,倒多了不少沉鬱之意。

    「甄侯如今乃天子親詔、曹氏求娶的世子婦,天子詔令,難道當不起一個忠字?我曹氏親聘,難道還無一個節字?」

    曹植的話語之中,隱約便有警告之意,丁儀雖方才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連曹丕的冷臉都不放在心上,此時卻露出尷尬之色,訥訥道:「侯爺,我……」

    「素聞丁先生有《刑禮論》名傳天下,認為『天之為歲也,先春而後秋,君之為治也,先禮而後刑。』以天人之論,來解釋禮與刑之義。認為凡事要先理清法度,令各盡其責,此後有逾距者再行處罰之。由此可見,這法度二字,當真重要。」

    伊籍不緊不慢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

    「只是天下法度,皆有定制。正如丁先生所說,『別男女,定夫婦,分田地,班食物,令天地之間秩序先清明下來,才能有理有據,去處罰亂秩之舉。』在丁先生看來,兵卒戰死,婦人守節,便是法度。但在我家主君看來,百姓安居樂業,境內太平繁盛,方為法度。」

    織成心中苦笑,不由得輕歎一口氣。

    知道自己不免又一次被拋上風頭浪尖,只因要成了一方作法的筏子,另一方揚名的工具了。

    丁儀方纔那話,看似隨意,只怕在聽聞伊糜二人初來時,便已定了基調。要知道她的出身和過去,乃是她身為世子婦被人最為詬病之處。往好處說能稱一聲女中豪傑,往壞處說髒水足夠一盆又一盆。曹植如今風頭被壓下去,曹丕為人精細,唯一可以稱為軟肋的,便是她。要知道曹植的夫人可是出自清河崔氏,又是崔琰侄女,完全是無可挑剔。

    伊籍的朗朗之言,卻是不疾不徐,只隱約有逼人之勢:

    「兵卒戰死,則扶向二人大軍掠城,且無給養,必要擄掠四方,那時非但是五百軍眾覆沒無幸,百姓亦受戰火之鬻,縱使我家主君事後奪回葭萌,然生靈塗炭,再難挽回!甄侯不顧生死,數建奇功,保全葭萌百姓,如萬家生佛般的功德,如何在丁先生口中,便成了無忠無節之舉?便是貂蟬昔日周旋於董卓與呂布之間,亦是受王允所遣,若無貂蟬,只恐天下名士世族,皆毀於董卓之手!便是你丁先生的祖上郡望,沛縣丁氏,也恐怕無法保全!更不會有你丁先生今日在此殿上大言炎炎,令忠義之人受辱,令節烈之心蒙垢!」

    伊籍真好口才!最後幾句,真是鏗鏘有力,令四周彷彿有金石之回聲。

    織成不禁有些吃驚。

    她來自另一個時空,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自然與丁儀等人不同,這樣的訾詬之言,亦無法動搖她分毫心神。但聽伊籍的意思,似乎並不完全是為了劉備揚名,而是為她正名來著。

    這……這個真是……意外……

    曹丕眉梢一揚,衣袂輕動,便似乎要開口說話。

    「世有大忠大節,」

    織成已搶先說出話來。

    事已至此,再躲在人後不說話,實在是有愧於她昔日的名頭。她是甄宓也好,是董織成也罷,她不是攀援的凌霄花,不是柔弱的菟絲草,她要做並肩直入風雲的橡樹,又豈能屈於一介腐儒偏激之言?

    她要與曹丕成為夫妻,縱然只有兩年時光,也不能任由自己就當真躲在他的身後,由他面對所有風雨。

    曹丕雖有護她之意,但他正是令她「二嫁」的人,便是說出什麼話來,也撕擄不開。倒是她自己,有了伊籍那番話作底子,她要好說得多。

    「亦有小忠小節,更有偽忠偽節。」

    她緩緩說出這兩句話來,便見座上曹操身形微微一正,坐直起來。一雙雖不大卻暗蘊精光的眼睛,也向她望了過來。

    丁儀是如何得了曹操的垂青,無非是丁儀的主張。正是伊籍所說的「先安秩序,再行獎懲」,這便合了曹操的心思。曹操一生,大開大闔,並不墨守陳規,卻也不肆意胡為,有章有法但又別出新抒,方是他的風格。

    而方才伊籍雖然駁斥了丁儀,令其說不出話來,但織成此時這幾句話,仍是符合丁儀提出來的主張。

    「建安十七年,我因戰亂閤家俱喪,幸蒙陸侍中相救,我願以一已之力養活自身,故請陸侍中將我安置於織造司中,後因緣俱會,蒙魏王青目,擢為中宮少府。後鄴宮大火,我為少府,亦獲罪出宮,自此流落江湖。」

    關於她的出身來歷,這便是官方說法了。銅雀之亂中的功勞也好,地宮救曹操的恩情也罷,她都一筆帶過。甚至雖然後半截一直被諱莫如深,但有心打聽之人,如今自然都心中清楚,她亦不願再偽飾一二。

    而她這樣坦蕩的說法,令得眾人一時靜寂無聲,似乎竟不曾想到,她的自稱並非是妾,而是「我」。

    「昔日蒙子桓與臨淄侯不棄,於我多有照拂。然我出身卑微,且為生計之故奔波於江湖,因善織錦之故,先後開織坊,建錦園,復蠶市,又化身男子,為魏王、吳侯與劉使君效商賈之勞,出沒河洛、荊襄、淮蜀之間,歷經涪城、成都諸戰,甚至數次蹈足戰陣,生死往往繫於一線,而身邊從者有百餘眾,崔氏等女郎亦在其中。我肩荷重任,並不能如尋常的世族女郎那般安守閨中,享清閒之樂,便是長路漫漫,亦只能大步向前!」

    還是女子清麗的聲音,然當中蘊義如此沉重,便是曹丕這般與她親近之人,也是從這番話中忽然醒起:當初她逃出鄴都,白手起家,及至被封為侯,風光返朝,原來她竟如此不易!

    「子桓一直以來對我照拂有加,且才貌卓絕,為人中龍鳳。然而他位尊權重,我不過一流落江湖的草莽罷了,縱心慕子桓,卻也知我二人距離有如山河之遙,並非良配。那時我於蜀地輾轉求生,幾度瀕臨絕境,雖有陸天師施援,然天師道亦逢非常之時,恰逢劉使君求親,他為人寬弘仁厚,我要為自己與從者謀一生路,豈能不允?」

    誰也沒有想到,她首先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番話。

    坦坦蕩蕩,毫無偏私。便是她當初是如何打算,亦都是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眾人不禁默然,便是伊籍,也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

    當初那個女郎,以男裝面對世人,艱難求生之境,便是他伊籍,也記憶猶新。

    而糜芳更是神思逸飛,想起了那一晚白水關外,火把中照亮的堅毅俏容。

    「葭萌一戰,扶禁、向存率萬人來襲,連城外流民都不放過,且垂涎葭萌富足,存了屠城之心。我竭盡全力,雖重創扶向大軍,卻終究無法令其退兵。城圍之時,我原是想著不負劉使君所托,必要保存城池百姓,便是身死於此,亦絕不後退一步。然此時魏王令虎騎營來援,若是我肯隨之離開,則扶向大軍之圍立時可解!」

    她輕笑一聲,然話語之中,冷毅迫壓之勢,卻驀地加重:

    「各位可知劉使君當初在荊州牧任上離開之時,曾有十萬餘百姓相隨入蜀。劉使君謙辭侍奉於益州牧劉璋帳下,不過是為部下百姓覓一嫉賢妒能,欲將劉使君趕盡殺絕,先有斷絕糧草輜重的卑劣之舉,後又發大軍再三攻打葭萌、涪城等地。劉使君這一次扶向二人萬人大軍若是攻下葭萌,則駐軍成都城外的劉使君便不會腹背受敵。劉使君若不能立足,則麾下相隨數萬親眾,捨家而來的十萬百姓,必將流離失所,甚至性命不存!」

    燈火輝煌,映照在殿中長身而立的女郎身上,緋色衣衫間似乎有細碎的微光在閃爍,流離如一條若明若暗的天河:

    「依丁先生的意思,所謂忠者,對劉使君矢志不移,當拒絕虎騎營,從而令葭萌淪陷,百姓被屠,血流成河,也令劉使君腹背受敵,失了先前優勢,再無立足之處?」

    丁儀不由得一窒,隨即冷哼道:「你既是為了劉使君與百姓允了虎騎營,但你已經劉使君下定的未婚妻室,如何能再嫁他人?自巴蜀而至河洛,路途遙長,你若要尋機殉節,又有誰攔得住你?你卻大搖大擺,一路招搖來了鄴都,分明是你愛慕虛榮,貪戀富貴,一心一意便要成為世子婦!」

    曹丕聽到此處,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近衛何在?還不拿下這個言語悖妄的狂徒!」

    丁儀嘴角露出冷笑,眼中卻隱約閃光。

    織成哪裡還不知道,他這是存心要激怒曹丕,也令自己失去顏面?偏曹丕一向冷靜,唯有牽涉至她時,便無法鎮定,當下伸手出去,握住曹丕衣袖,輕輕搖了一搖,示意他先不要發怒,這才看向曹操,說道:

    「這便是方纔我所說過的,大忠大節,小忠小節,偽忠偽節。所忠何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衝鋒陷陣,救回流民時,丁先生在何處?我以自身為誘,以霹靂彈炸斷山崖,令向存子喪身於此時,丁先生在何處?我率親衛上城頭,與士卒百姓一同沐血奮戰時,丁先生又在何處?我以織錦之技,名揚天下,單是巴蜀一地,因我開蠶市、設織坊而直接養活者,便是數百織工,至於所涉蠶桑、繅絲、織錦等各行各業,間接活人無數,令百姓有技可謀生,令世族皆有華服可飾;丁先生嘴皮子如此厲害,若沒有祖宗蔭澤產業,不知能養活幾個人,能令幾人有衣可著,有食果腹?我護百姓性命,是為大忠,能養百姓衣食,是為小忠。而丁先生一無是處,卻專會窺人陰私,以已度人,這便是偽忠了!」

    丁儀臉色陡變,雙目瞪起,卻說不出話來。

    卻聽織成又道:「若無葭萌之圍,便是天使親至,魏王有令,我亦不會從之。此為小節。然忠節二字,忠在節前,為百姓故,我這區區小節又算得了什麼?至於我與子桓,從始至終,我心中愛慕之人,唯他而已。」

    曹植心中一震,不禁抬頭向她看去,又無聲地垂下頭來。

    而曹丕只覺自己心頭有如鼓擂一般,又是驚喜,又是得意,居然還有些羞慚。

    這還是這個驕傲的女郎,第一次當眾說出這樣的情話呢。兒女情長,在她口中說出來,竟然也毫不見忸怩羞怯之意,反倒是他臉上發燙,幾乎有些不敢看四周的目光。

    「我既然已經解葭萌之圍來回報劉使君,同時又得到了朝廷與魏王認可,有媒有聘,正大光明,為何不能與我心愛之人結為伉儷?何謂節也?愛我所愛,無怨無悔。若是矯揉造作,違背內心,做出什麼自殺的把戲來,那便是偽節!」

    她陰冷一笑,目光如劍,盯住丁儀,道:「但聽丁先生所言,果然丁先生是一個偽忠偽節之人啊!」

    丁儀臉色急劇變化,先前的煞白又轉為青紅,只瞪眼看著她,兩鬢卻漸漸赤紅起來。

    噗!

    一蓬血雨,自丁儀口中驀地噴出!

    織成只眨了眨眼,丁儀已一頭栽了下去!

    曹植大驚,衝上前去扶住丁儀,連聲叫道:「正禮!正禮!」

    殿中侍婢黃門皆擁上前去,一片忙亂之中,曹操輕輕歎了口氣,看著織成鎮定自若地將手放在曹丕手中,二人相視一笑,藉著寬大的衣袖遮蔽,緩步走向自己的坐席。

    丁儀很快被帶了下去,伊籍和糜芳卻並不覺得意外。這位主兒將人活生生氣到吐血,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方才看曹丕的態度,分明是維護她,聽她的話語,二人情感甚篤……那麼主君的托付,是否就更易達到呢?

    伊籍施施然坐回自己席中,舉起已變溫的菊花滾酒,輕呷了一口。

    殿中一片寂靜,曹操乾咳一聲,正待說話,卻聽一個女子聲音,在殿中響了起來:「今日佳宴,適有佳客,方才又聞甄夫人佳言,臨汾願為佳樂,以助其興。」

    是臨汾公主!

    那日織成與她一同遇剌,二人再未見面。於織成而言,雖是救了臨汾,但二人昔日積怨已深,只怕臨汾也未必怎麼感謝她。後世對這位公主並無多少記載,且這個時空與後世所載又有細微的差別,織成也不知她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而她也隱約感覺得到,臨汾也是被利用的對象之一,卞夫人同樣脫不了干係。但無論如何,卞夫人如今並不為懼,她便退一步罷了,但卻也不願意再與臨汾公主有什麼牽涉。

    此時臨汾公主的語聲,一如既往那般動聽,帶著她獨特的優美音色,而曹操似乎也頗有些意外,乾笑一聲,道:「公主既有此興,本王自當洗耳恭聽。」

    白紗幛後寂寂無聲,似乎臨汾公主並無起身之意,依然端坐不動,卻有細碎腳步聲響,是宮人拿了一物入幛後,旋即聽到錚錚兩聲,是悠揚的琴音。

    曹丕皺起眉頭,喃喃道:「她此是何意?」

    織成搖了搖頭,道:「聽她話語,似是並無惡意,倒像是在為我們解圍。」

    一串清亮音節飛快掠過,琮琮潺潺,如山間溪水,輕靈奔躍:「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慾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織成心中一動,忖道:「她怎的唱出此支曲子?」

    這乃是來自後世的詩詞,也是織成昔日在蔡昭姬返漢之後,曹操的銅雀台之宴上,公然吟過的詩句,當時她吟此詩,是為了安慰流落胡地的蔡昭姬,並不要以胡漢之分為異,便是昔日的昭君,和親也未必就一定慘過老死漢宮。

    她那時吟此詩,已是語驚四座,幸得曹操和蔡昭姬都非常人,懂得她的深意,才會有欣賞之情。但臨汾身為大漢公主,此時彈琴吟唱,讚許一位出塞為漢廷和親的王昭君「漢恩自淺胡恩深」又是出於什麼用意?

    繼而又是弦響兩聲,此時卻多了蒼涼渾樸之意,如見車駕轆轆,駛過黃沙白風,處荒野大漠之中:「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她音色極為華美,便是低吟之中的沙啞,亦如絲綢般迷人,只是唱至此處,終究是多了些惆悵之意: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鏘然一聲,琴弦斷絕。

    眾人悚然一驚,抬頭看去,但見紗障迷濛,唯見一團柔和光影,一動不動。

    臨汾公主聲音輕柔,如掠過紗障的一陣輕風:「甄侯大恩,臨汾在此拜謝,自後山高水長,唯願甄侯長安樂、永康寧。」

    什麼鬼!

    這一次不僅是織成,幾乎是所有人心中,都大吃一驚。

    因與曹丕親事未成,臨汾公主與織成不合,這是公開的秘密。甚至織成第一次入世子府時還受到了她的刁難,但此時聽臨汾公主話語,卻是真摯無虛,不由得心中都疑惑起來。而也只有曹操等寥寥幾人,才知臨汾公主所指,正是上一次青台遇剌。

    而織成沒想到臨汾公主竟會在此時提出來,按說臨汾公主一直依附曹操,很清楚她獨特於諸公主的地位正是因為曹操的支持,此時提起卞夫人青台之事,豈不是令曹操心塞?

    難道說這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兩句話,竟是專門唱給織成聽的?

    曹操的目光沉了下來,掠過那面素底繡花鳥的紗障。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