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那手上皮肉,無論手背手掌,皆是疤痕纍纍,有的色為嫩紅,顯然剛癒合不久。有的還裂開口子,敷了黃色的脂狀藥膏。更可怕的是,原本或許還是纖細修長的手指,卻皆如虯曲的老樹根一般,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彎度——分明是一根根打斷了再接起來的模樣!
饒是卞夫人見慣內宅陰私,也不曾親眼見過這樣的慘狀,立時只覺毛髮上豎,失聲道:「你……你讓我看這手……做甚……」
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冷聲道:「你自己府中姬妾側室,自己彈壓便是,將這些醜態鬧到我這裡來,成何體統?內宅不平,何論天下?」
「阿母說得很是。」
織成一動不動,揚聲道:「阿煦,你進來,好好跟阿母說說,咱們內宅之中,因何不平,如何才平!」
只聽殿外有人恭應一聲,快步走了進來。
那是郭煦。
郭煦穿著豆青上衣,系柳黃襦裙,髻上只斜插幾枝珠翠,如春日裡新抽條的柳枝,簡潔而盈滿活力。
卞夫人從前見到她時,只覺她沉默少言,十分順從,如今才見到她神采奕奕的一面。尤其是那雙眼睛如水光瀲灩,帶著不卑不亢的神情,竟是有些似曾相識。
對了,那個當了世子婦的賤婢,連同她身邊的女官們,都有著同樣的神采,她怎麼忘了,這個郭煦,據說原本也是那賤婢身邊的人……
「妾見過夫人。」
郭煦行了個禮,便俐落地站起身來,甚至沒容得卞夫人開口,便道:「妾這個侍婢,竟敢窺伺春陽殿,且有縱火之嫌,被女君派人拿下後,竟說是受了妾的指使,又有幾個婢僕為同黨,甚至還拿出彩錦一匹,玉簪一根,說是妾買通她的證據。」
她淡淡一笑:「妾昔日在織造司追隨女君,女君非尋常女子,妾追隨日久,獲益良多。可這個分輝,不說別的,單說妾學到了女君昔日殺人放火的路數,這樣一來,倒是坐實了妾指使她謀害女君的罪名。」
卞夫人緩過一口氣來,冷冷道:「你既有這罪行,甄夫人自己處治便罷,又來攪我養病做甚麼?」
「女君行事果決剛敏,世子心性更是洞察明銳,妾雖不才,身亦低微,卻不敢玷污我家女君與世子之名,這空口白話的栽贓,妾可不敢當!」
郭煦轉頭看向分輝,冷笑道:「你服侍我也有不短時日,我這人也還重情,今日給你最後機會,你有縱火之意,究竟是何人指使?」
分輝一直被董媛等人拿得緊緊的,只是看來虛弱之極,若不是這些人的力道,恐怕馬上就要癱在地上。此時董媛再將揪住她的髮髻,將她提起臉來,她微瞇著眼睛,有氣無力,說出的話語,卻是令殿中人聽得清清楚楚:
「奴婢……糊塗,不該……不該想為郭夫……夫人出氣……又……又貪那些錦簪……」
「到了現在,你還要攀誣於我?」
郭煦不氣反笑,道:「那些彩錦和玉簪,確為我所賜你。但我所賜之人頗多,豈不是人人都可誣我指派行事?」
「郭氏!」
卞夫人皺了皺眉,不悅道:「你若是做錯了事,甄氏也不是不能容人,斷不會要了你性命……」
「夫人所言差矣!」
郭煦笑意淡淡,道:「分輝,你若是不說實話,也怪不得我了。」
她向卞夫人行下禮去,話語清朗:「稟夫人,分輝實不是妾的人,而是皇后的人。」
這一言既出,當真如水心炸起一個響雷,濺得四周皆是水花!
卞夫人幾乎要從榻上跳起,臉色遽變,厲聲喝道:「來人!給我把這滿嘴胡沁的賤婢打下去!」
門外的粗使小婢和殿中的侍婢應答聲中,便要上前,卻聽織成冷如冰玉的聲音響起來:「話未說完,打出作甚?」
「甄氏!我殿中之事,需由不得你多嘴!」
卞夫人料想今日便要撕破臉,但她仗著是家姑,一個孝字壓下來,織成還能如何?沒想到織成喝道:「繼續說!」
那幾個胡服侍婢躍出身去,攔住卞夫人的婢女。可憐那些婢女,平常沒少動手,但對方皆是閨閣弱女,無力反抗的,哪裡是這些見過戰陣,本身亦有武功底子的女子對手?不過幾個回合,便都東滾西倒躺了一地。
「甄氏!你真是反了!」
卞夫人氣得坐起身來,手扶榻沿,另一手指向織成鼻尖,厲聲道:「你如此忤逆,我必要將你休去!」
「兒婦忤逆,誰人得見?」
織成亦踏前一步,向董媛看了一眼。
董媛等人心中有數,各各嗆然有聲,腰間一道銀光射出,便化為長劍——竟是都以軟劍為腰帶!
卞夫人先已尖叫一聲,但才發出一聲,餘下的聲音被捂在了口中——是一方絹帕,結結實實地塞住了她的口,而一雙鐵箍般的纖纖玉手,緊緊捉住了她的胳膊,令她在榻上動彈不得。
「分輝同黨意圖謀剌卞夫人!」織成的聲音就在卞夫人耳邊響起,聽起來竟如寒冰一般:「若有反抗者,殺無赦!」
「甄氏你好大膽……」
是阿綺的尖叫聲,但只半截便驀然消失,眼前血光四濺。卞夫人悶哼一聲,想要暈過去,卻覺臂上一疼,是織成掐住了她,一雙星眸也掃了過來,寒聲道:「夫人昔年長隨魏王軍旅,未必沒見過流血殺人,想來不會膽小如鼠,見血即暈罷?」
便是想要裝暈,此時也未必敢暈了!
何止是卞夫人,便是其他侍婢,若不是控制不住身軀的瑟瑟發抖,只怕恨不得頭髮絲都不要動一下才好。
幾個胡服侍婢過來,將她們拖出殿外,也無人敢反抗半分。
阿綺被董媛一劍正中胸口,就躺在她們身前不遠處,已是活不成了。
「妾抄檢分輝房中,有上造月華暈襉錦一匹、天水碧一匹、玉簪一枝、珠花一對。」
阿綺倒在血泊中,甚至有血水流到了腳下,但郭煦仍是安之若素地立在當地,動也不曾動上半分,朗聲道:
「這些上好錦匹簪珠,唯宮中方有。妾身為側室,連自己都沒有,當然不可能賞給分輝。想來也只有皇后能賞了。皇后不可能直接賞給分輝,想必是先給了夫人您,再由您賞給分輝,對不對?」
「不!不!」
分輝也被方纔那血光驚得癱倒在地,此時便拚命掙扎著爬起身來,往卞夫人榻前爬去:「奴婢沒有那些東西!夫人!夫人!她們在誣諂奴婢……」
只是剛爬幾步,便被董媛等人拖回。
「你……你們……」
卞夫人驚怒交加,瞪向織成和郭煦,卻是一個字也沒法再說下去了。
「查一查夫人的內庫,不就都明白了?那些東西,俱是登記在冊的。」
織成向卞夫人微微一笑,鬆開自己的手指,道:「阿母,不若兒婦向阿父稟報此事罷。」
「不!」
卞夫人神經質般地顫抖起來,沒有織成的挾制,她反而像是無法再支撐般,終於癱坐在榻上:「甄氏,郭氏,你們……你們……」
那些錦匹簪珠,哪裡是她賞給分輝的,分明是她當初賞給郭煦的!郭煦那裡接受賞賜雖也有冊子記載,但還不是郭煦想怎麼改就怎麼改!若郭煦一定抹去記錄,非說她是賜給了分輝,她又能如何?她自問待郭煦素來慈和,且郭甄二人又是情敵,為何郭煦卻義無反顧,投向了甄氏?
織成瞧著面色慘白的貴婦人,心頭有無數自己也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如波濤般翻湧而過。
為何曹丕會做出**春陽殿的行徑來?
一來是為了麻痺所有人,二來也是為了引起曹操警覺。但這些加起來的源頭,可不正因為眼前這個貴婦人——他親生的母親?
譬如分輝意圖縱火之事,分輝是郭煦的侍婢,就算被捉住,也可栽贓到世子府妻妾相爭的戲碼上去。而分輝因為事先受了囑托,也是一被捉住便忙不迭地承認了是不忿世子婦入府,令郭夫人受冷落的原因。
堂堂魏王世子,卻連後宅都抹不平,以致妻妾爭風釀成這般大禍,這話傳揚出去,世子之位還坐不坐得穩?
更何況曹丕那時尚在「昏迷」之中,不能有什麼合宜的應對,此消彼長,曹植自然會坐得更穩當一些,即使曹丕最後醒過來,一切大勢去矣。
卞夫人策劃得很好,甚至從郭煦最初成為側室之時,便刻意示好。
可惜郭煦並不是她想的那個樣子。
「你們都下去罷。」織成知道卞夫人的心障已完全崩塌,向董媛等人吩咐道:「去稟告魏王和世子,分輝指認,是卞夫人身邊的阿綺指使她縱火。阿綺見陰謀暴露,妄圖謀剌卞夫人,被你們當場擊斃。至於分輝,」
她輕蔑地看了一眼那死狗般苟喘的郭煦昔日親近侍婢:「不用留她的性命,現在便殺了罷。」
殿中只有分輝的尖叫聲,只是剛響起便被掐斷,但織成冷靜的聲音並沒受到任何阻斷,依舊迴盪於殿中:
「想來魏王得知分輝已死,也會十分感謝我們。」
卞夫人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往後栽倒在榻上。
青台與桐花台頗為相似,便是少有富麗的金玉裝飾,然宮牆巍峨,且無論瓦牆廊廡都用了潔淨的青、白、黑三色,倒的確與青台這個名字相得益彰,且別有一種高潔端穆之態。卞夫人別的不說,審美觀倒是不錯。或許在她心中,總是希望她自己亦如青台一般高潔端穆,所以當一切謀劃被揭開時,才會氣急得竟致暈厥吧。
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其喜歡什麼,便奪走什麼。卞夫人這樣的下場,也不足為怪。
台邊伸出的桃枝疏落有致,已綴上了粉白的花苞。
郭煦默默相隨的身影,便在這桃花之側。
從前織室之中,那個陰狠而不失慧黠的少女,在時光的磨練中,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綺貌女郎。
織成一時之間,卻不知要對她說些什麼好。
倒是郭煦小心翼翼地先開了口:「女君,婢妾……婢妾……」
她囁嚅了幾句,終究是撲通一聲,跪倒在桃花影裡。
「你剛剛立了大功,且已站在我一邊,方才更幫了我的大忙,為什麼還要跪我?」
織成停住了腳步,卻並沒有動彈,只是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雖是陽春,但郭煦只覺自己背上,卻起了一層冷栗。
「姐姐!」
她的眼淚忽然流了出來,自己也猝不及防:「姐姐,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明河絕不去做什麼側夫人!」
她終究還是悔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得知織成回府,還是上一次看到曹丕對織成的深情?是終於明白曹丕所謂的遇剌昏迷,都不過是為了求娶織成所設下的苦肉計?
不,應該是更早些時候吧,即使是身處深府的她,也聽到過巴蜀葭萌君的事跡之後……在重新見到辛苑等人時,將那樣的悔恨達到了頂峰。
她原本也可以的,那樣淡定自若而又顧盼生輝的,出現在眾人的面前。即使只是女官,可是在織成這樣性子的主君麾下,可想而知會有著怎樣的尊嚴和自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尷尬而又卑微,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起來吧。」
織成終於伸手,拉了她起來:「春陽殿之事,別說是你,連我也未曾想到,他們那麼急便想下手。幸好世子早有準備,先下了手,反佔了先機,借此將事情扭轉回來。就算世子未曾在春陽殿中設下密道,我也能跑出來,頂多是吃些苦頭,但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那件事,我是不怪你的。」
「若不是明河不懂事,住了什麼月出殿,姐姐也未必要住入春陽殿,恰讓歹人動了一併除去的念頭……」
「以你的性子,立足未穩時,按理來說不會那麼高調。」織成淡淡一笑:「所以居於月出殿,想來也是別人的謀劃吧。後來你面上作出心不甘願之色,私下卻來向我坦陳心聲,我也早就信了你。不然,又如何以分輝一事,給了卞夫人最後一擊?你居功厥偉啊。」
「不!不!」
郭煦急切地抬起頭來,又搖了搖頭,道:「分輝一事,便是沒有明河,姐姐也一樣能辦好。」她淒然一笑:「姐姐,明河看得清楚,這後宅之中,女子要安身立命,一是靠著夫郎的信愛,二是靠著母族之威,三是靠著自己之力。上一次青台賞春之會時,卞夫人明知……明知那些剌客是魏王安排來……但她卻給了剌客誤導,令他們以為臨汾公主陪著的姐姐,也是那些勳貴夫人之一,說不定還以為是崔尚書的夫人……畢竟崔尚書雖已貶官,但他夫人品級仍然頗高,為朝中第一……沒想到姐姐如此武勇,楊衛率又十分機敏,來得及時,竟還是抵擋住了剌客,此事之後,卞夫人已被魏王及世子所棄,本就是拔了爪牙的虎狼,卻還妄想以一個孝字蹉磨姐姐。姐姐今日只需關上門來,略施手段,卞夫人並無勢力,絕不敢不招!」
她又低下頭去,輕輕道:「姐姐能有今日,既有夫郎信愛,又有朋輩相助,且自己亦智勇雙全,便是明河不馴順,也不過螳臂擋車……」
織成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
明河還是明河,不是眼前這個已經有了些氣度的郭煦,而是當年織室之中,那個審時度勢,及時從元娘處倒戈臨時相助於她的辛二娘。
曹丕在她剛遇剌不久後,便放心讓她來了青台,絕不是放任她來被他的母親隨意折磨的。卞夫人已經失勢,不過恰恰是因為她的兒子,曹操沒有明著處罰她,仍保留了相應的尊榮。以郭煦對織成的瞭解,織成既然敢來,便不是來履行什麼莫須有的「孝道」。
「方纔殿中所為,是否我已深違孝道?」織成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令郭煦雙肩微微一顫,忙答道:
「先賢有雲,小棒則受,大棒則走,不陷父於不義。卞夫人幾次謀害姐姐,姐姐不過自保而已,便是這一次,也不過是殺了她身邊最為得力的侍婢,去其爪牙罷了,如此也是保全了卞夫人下半世的榮華,如何算不得孝道?」
「阿煦,你腦子靈醒,擅於審時,假以時日,恐怕也有出水化龍的一天。」
織成想到後世所聞的那位郭皇后,想到她後半生得丈夫愛重、兒子尊敬,雖無子卻一樣坐穩太后之位,如今單看她如此忍辱負重、反應機敏,便可見一斑,心情不由得很是複雜。
「姐姐還是不肯原諒明河麼?」
郭煦含淚再次跪下來,哭道:「明河當初只求庇護之所,其實早就知道自己錯了。姐姐當時若不是不要明河,明河也願意追隨姐姐而去,便如槿妍她們一般……」
「如果你真有這樣的心思,為何後來董媛她們走的時候,你卻留下來?」雖然欣賞郭煦,但不代表自己是個被感情蒙蔽雙眼,經人一哭一訴便會想當然的糊塗蛋。
「阿煦,我不曾怪你。你漂泊良久,在織室中輾轉數年,在世子府中既有落腳之處,又如何願意跟著董媛她們再次漂泊江湖,來投奔一個自己尚且立足不穩的我?此心可容,此情可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