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最討厭的這個女人,討厭那聽起來永遠似乎都平和鎮定的聲音,那看似淡然其實從來對自己都不在意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恰似仙曲綸音。
她跌跌撞撞地跟著跑起來,裙子在腳下磕磕絆絆,價值千金的錦裾被胡亂地踩在腳下,兩邊的草木刷刷往後退去。織成拉著她往樹林裡亂竄,後面也有雜亂的簌簌聲音,是那些人撥開樹木,窮追不捨過來。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方才甄氏至少殺了三個,一個是用弩箭射死的,其他人便追過來了。
那句話讓她心中發冷:「主人說一個也不留!」一個也不留?
如果自己今天死了,那……
「甄氏!」
她氣喘吁吁地抬起頭來,鬢髮早已亂不堪言,如瘋子般披拂在臉上:「你知不知道這是誰想害我們?」
織成不理她,只顧邁步狂奔。
嗖!
是弓弦的聲音!
辛苑的厲喝聲也遙遙傳來,織成心中一定:辛苑的喝聲中沒有痛楚,顯然沒有受傷。
臨汾公主咬了咬牙:「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我要告訴你……」
「嗆」!
織成拉著她的身形驀然疾轉,一串火星在頭上飛過。
只是兩刃交擊,臨汾公主幾乎睜大了眼,清清楚楚又萬分驚懼地看到,有半截刀刃破空飛起,而織成在削斷那人兵刃後,以電光般的速度,將手中的短劍沒入了那黑衣人腹中!
又……又殺了一人!
臨汾公主只覺腦中那根緊緊的絃線,在此時終於崩不住了!
她眼前一黑,整個人便軟倒了下去。
拜託!你這個時候暈倒算什麼啊!
織成心中一陣哀嚎。
她的武功並不算頂高,所長者不過是六神靈敏、身法輕盈罷了,再就是仗著一腔的武勇,還有那柄陸焉所贈的短劍淵清的鋒利。憑著那幾個歹徒對女人的輕視,殺了個出其不意,又藉著隨身不離的短弩,結果了那個冒犯臨汾的歹徒。
如今臨汾公主暈倒了,她該如何才好?
拖著走必然是不可能,要麼丟下?可是方纔那些歹徒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臨汾公主若留下,必然就是死得透透的。雖然她一向也厭惡這個有些拎不清的大漢公主,但是眼睜睜地看她送死,更是做不到。
做不到,只有留下來了!
她長裾一掀,已利索地盤在了腰間。淵清回鞘,短弩卻已抄在了手中,蹲身窺眼,嗖嗖兩聲,對方兩個奔得最快的歹徒已應聲而倒!
還有三個!
她摸向箭囊,不禁苦笑。
她是來參加賞春之宴,又有卞夫人在,若不是因為她的身份高貴,又是女子,只怕這短劍和短弩都不可能帶得進來,又怎麼可能帶滿滿一囊箭?
繞是阿嫻巧手,在她腰間縫了一個暗袋,也只能容納五枝弩箭罷了。
還有一枝!
她索性將短弩裝回了腰間,又拔出了淵清。
自入了這個時空,除了那個紅寶石戒指,淵清就是她最親近的物件了罷?一直跟在她身邊,連睡覺都在枕下臥著。本以為入了桐花台,曹丕又一舉鎮下了局面,自己便不用再如此,誰知連這仙闕般的青台,也暗藏殺機。
她握緊絞金纏紋的劍柄,目光低沉,盯住那三個飛縱而來,越來越近的身影。
一片白絮從天上飄下來,接著又是幾片,很快,大大小小的絮片便瀰漫空中,連視線都不那麼清晰了。
下雪了?這是建安十八年的最後一場雪。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過年了就是建安十九年,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呢?
如果這一次熬不過去,她就再也見不著建安十九年。如果熬過去了……
天光落在淵清的鋒刃上,閃著雪亮的寒光。刃面就像最明淨不過一面鏡鑒,清晰地反射出撲過來的猙獰身影。
「呔!」一聲暴喝,挾帶勁風,劈面而來!這人臂力頗強,刃未近前,刀上風聲呼嘯,若是斫下來,只怕正中的便是昏迷在地的臨汾公主,一刀兩截也不是什麼稀奇!織成無處可避,只得縱身而起,雙手握劍,迎向那柄長刀!
鏘!
不出預料的,半截刀身飛起!這世上終是沒幾柄利刃當得過淵清!
然而僅憑淵清的鋒利,尚不足夠削掉對方那一柄也算是寶刃的長刀,何況對方功力渾厚,這一刀劈來幾欲有開山之勢,織成這奮力一斫,虎口震裂,流出血來,一股鑽心的疼痛!
顧不得呼痛,織成就勢抹劍,和身撞向那人!不閃不避,逕直撞上!
噗!斷刃插入了她的左肩!
她沒練過什麼精妙的招式,更不會有辛苑那樣高超的劍術,她的招式,永遠都是一個路數:狠!
那歹徒先前不是沒發覺她身負武功,還殺了幾個自己的同夥,但也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外表看上去金尊玉貴的女郎,竟然不顧身份,不懼生死,甚至不顧男女之別,猛地撞向自己懷裡來!
卡嚓!
這一撞,是結結實實的真的撞上來,並非虛招,用盡了織成幾乎所有的力氣!那歹徒只疼得慘嚎一聲,覺得肋骨彷彿已斷了兩根!
織成扭身頂肘,竟將他整個人一把掄起,猛地往正奔來的另一個歹徒擲去!
撲通!
兩人滾作一團,而織成肩上尚插著半截斷刃,手中的短劍,已剌向第三個!
能在這銅雀台中,甚至是卞夫人的青台之外行剌她與臨汾公主的人,絕非庸手!昔日多次遇險,卻也不如今日這般,織成方才連殺數人,一是仗兵刃之利,二是出其不意。畢竟已耗了不少氣力,此時與這個歹徒面對面的交戰,便覺相當吃力。
這歹徒用的是一柄軟劍,劍身細長,有如毒蛇般,只是唰的一下,便纏上了淵清!織成欲要回劍,那軟劍卻如蛇吐信般,驀地直立起來,織成本能地閃避,也覺右頸上一涼,是劍鋒擦著肌膚而過,有冰涼的液體,已從頸上流了下來。她揮劍相剌,對方劍術頗高,只腕上一疼,卻是她閃得快,那軟劍只剌中了手背!
這歹徒的劍術相當高明!
織成手背生疼,虎口破裂,淵清再也拿握不穩,嗆啷一聲掉在了地上!織成彷彿也受了驚嚇般,腳下一軟,已倒在了臨汾公主身上。她身上受了幾處傷,原以為是不礙性命的,此時才發覺似乎低估了,半邊身子都覺得寒涼,低首一看,卻是全部被鮮血浸透了。尤其是頸部那道傷痕,估計並不輕鬆。
使軟劍的歹徒冷笑一聲,軟劍閃出一片寒光,如蛇信般襲了過來!織成若要閃避,臨汾公主可就再無避處了!
她衣袖一捲,裹住右手的同時,已握住了軟劍!
不過是區區的錦羅罷了,還想阻住這樣鋒利的劍勢?那歹徒簡直就覺得眼前這個剛殺了自己幾個同伴的女郎,此時完完全全是失心瘋了。
那柄切金斷玉的短劍已經落在了地上,這女郎手也受傷,根本就無法再握兵器,即使握住了軟劍,也不過是阻得一瞬,且那錦羅衣袖中的手掌,此時已有鮮血滲透。只消自己軟劍再往前一送……
帶著幾分蔑意和輕視,將殺氣貫穿軟劍,原本柔韌靈動的劍身,此時繃緊了起來,像足了一條正待飛出嚙人的毒蛇!
嗖!
一聲弦響!
那歹徒身形一晃,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腹部——一枚箭羽在那裡露出來,隨即便是湧出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雪片上,很快被雪水化淡。
最後一枝弩箭!
織成喘了一口氣,顧不得疼痛鑽心,一把將短駑拋在地上,伸手摸到淵清,咬牙迎向新的敵人!
是原本被擲翻在地的另一個歹徒也爬起身來,掄刀就劈!
這歹徒與先前那個劍術精絕的不同,走的是沉橫一路,那刀挾冷風飆然,織成雙手盡傷,便是擺出迎戰的架勢,心中明白是萬萬捱不住這一刀的!
難道快死了?
念頭如電般從心頭閃過。不是沒有過生死關頭,有多少次都險些失去性命,可是現在不一樣,她就像唐僧取經一樣,走過九九八十一難,最後到了靈山,卻還取不得真經,那真是讓人虧死了!
她咬了咬牙,一把拔出肩上的斷刃,忽然一躍而起,執劍衝來!
刀光劍影,眼看便要相交,織成卻忽然往後跌去,將跌未跌的一瞬間,她飛起一足,正中那人胯下!而她自己也餘力將衰,整個人重重地往後跌出,落在了臨汾公主身前。
那歹徒慘叫一聲,緊緊摀住襠口,連退了幾步,以一種又驚又怒又難以言喻的目光瞪向她!
她竟然還會這種陰毒下三濫的招式!
織成苦笑一聲,手中緊握著淵清,裂開的那些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都令她疼到幾乎麻木。
都過了這許久,她拚死搏鬥,居然這青台中的侍衛一個也不曾趕到。連辛苑都無法騰出空來相助,足見這群歹徒是何等實力和安排嚴密。
若是死了,那紅寶石戒指,也無法回到陸焉身邊,陽平治都功印,自己該怎麼拿出來才好?
她此時是真的有些懊惱,對不住陸焉了。
誰叫那至關重要的法印,居然會化為一道清光,縮入了她的時空穿越法寶——那枚紅寶石戒指之中?
她原本想著,安置好鄴都的一切,好好地愛過一場,她便先回巴蜀,想法子取出陽平治都功印,再回自己的時空去。
至於怎麼想法子……她不知道。在陽平觀呆了那麼久,催動真氣也好,反覆呼喚也罷,甚至是試著摔了一次,那陽平治都功印也死活不出來。
她不敢亂來了,畢竟當真弄壞了那戒指,她就回不去了。
可是,現在她真後悔。
總不能讓陸天師一輩子都是個徒有其名,連法印都沒有的天師吧?
她想太多了……
那歹徒怒吼一聲,衝上前來!刀刃反射出的寒光,是死亡的光芒麼?
吲!
一聲利響,有青光破空而來,如蛟龍攫食,一閃即沒!
彷彿無法置信,那歹徒緩緩倒下,心口上一柄長劍,猶自顫動不已。雪下得極大,轉眼眼前的青石板地、草木、甚至是那幾具屍身上都是薄薄的一層。織成全身有些發冷,抬頭看去,但見一張俊美不沾凡塵的面龐,出現在面前。
只是此時那修長的劍眉之下,一雙眸中滿是焦急之色,織成只覺自己麻木的身軀,似乎被他扶住了,但有什麼東西從體內飛快消逝,人越來越冷,而他的臉龐開始模糊,但他的聲音還那樣清晰,只聽他厲聲喚道:「董真!董真!」
董真,還是昔日在洛陽之時,與他相識時的名字。
那是楊阿若的聲音。
有人風一般的飛身而來,一把推開楊阿若,將織成抱入了懷中。
分明只是單薄的絹襖,連氅衣都沒有,那襖面帶著淡淡的寒意和雪氣,可是靠著就覺得有莫名的溫暖。熟悉的氣息,從鼻腔中幽幽逸入,令得織成身形一動,掙扎著從昏沉中清醒過來:
「子桓……」
自己覺著自己叫得很大聲,但卻只是翕動了嘴唇般了。但他卻聽懂了,一向沉穩的聲音中竟也有了淚意:
「是我對不住你,阿宓,我沒有護好你,我沒做到當初對你的承諾……我不該讓你去的,我沒想到……」
她知道他是傷心了,他當時聽到洛神綠波四個字,就觸動了情懷罷。可即使如此,難道還有別的她不知道的事情麼?否則不過是一朵山茶花罷了,他為什麼由著她去。但她想說,她並不怪他,相處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他對她的心?甄洛已經逝去,她不是那種心窄的人……她想安慰他,讓他不要那麼傷心,他從來流不出淚,這樣含淚卻流不出來的傷心,最是令她難過。
「早知如此,不若當初就不該讓她回來!」
是另一個熟悉的、冷峻的聲音在指責:「若不是在銅雀台,若是在外面的萬里江山,我都斷不會讓她再受這樣的傷害!」
「楊衛率……」
「連世子婦都能在青台遇剌,我這個世子府的衛率,當得也未免太過可笑!」
「是我的錯……」
嘶啦!
是裂帛之聲,隨即肩上、頸上、手腕、手背……所有的受傷流血之處,被灑上了不知什麼東西,清清涼涼的感覺,帶著股子衝鼻的藥香,隨即又是一緊,不知被什麼給緊緊縛裹住,那些源源不斷奔出去的鮮血彷彿被什麼阻住般,連同些微的熱氣都被留在了體內。
呼的一聲,一件氅衣罩了下來,是柔軟的裘皮,一樣帶著那種熟悉的淡淡的氣息,將她柔和地裹起來,緊緊地摟在懷中。她的臉貼著溫暖的胸口,聽得到咚咚的心跳聲,四週一片暖融寧靜,連雪片都落不下來,整個人卻彷彿在空中飛起來。身畔似乎有零亂的腳步聲,粗細不一的喘氣聲,還有誰在七嘴八舌地說話:「快快!請谷神醫!」「世子也要當心自己身體!」「世子婦受傷頗重……」「公主倒是無恙……」
她唇邊露出昏沉的微笑。
也許此時已經失去了神智,甚至不能記起先前發生了什麼,如同在萬丈深淵之中不斷下墜、下墜……那深淵是黑沉沉的,看不見底的,不知將要墜落到什麼地方去,不知那黑沉的淵底是否有惡獸妖魔……但是那溫暖的氣息卻像是一盞燈火,在黑暗的深淵中照亮了前路。即算是真的墜下去,真的墜下去……又有什麼關係,那盞燈火,總是在的……
她安然地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