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察。
一聲輕響,鋒利的金光閃過,一朵重瓣朱色的茶花,落在了白玉盤中。
又是兩聲,再落下了兩朵。
一隻纖纖玉手,托著白玉盤,步履輕盈平穩,一路穿廊度軒,終於停了下來,將那玉盤放在一張漆幾之上。
三朵朱色茶花,頓時引得女子的驚歎聲自四周響起來,此起彼伏:「竟是朱顏貴!」
「多少年京中都未曾見過這花了!」
「可不是麼?依妾身看來,當初洛陽城中,董太后苑中的朱顏貴,都還未必比得上這一朵呢。」
「顏色純正,花形貴,當真是名品奇葩,非俗花庸草所比。」
「隔得這樣的距離看去,那茶樹當真有仙渺之姿,且花開得真是多,哪怕剪下這幾朵花來,亦絲毫不損其繁美妖華。」
「那是自然,也只有夫人此處,才有著那樣樹齡的仙葩,尋常人若是有一株朱顏貴,哪怕是小株,也得珍之藏之,開出一朵來,便是只有漆杯口大,也捨不得動它半分。夫人剪這三朵下來,可叫妾身的心都疼得顫了呢。」
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和打趣聲,驚得花瓣微微顫動。
旁邊也有玉盤,逕可盈尺,堆放著十餘朵茶花,花大如拳,大多為雪白、緋紅、鵝黃三色,尚帶著水珠,嬌艷欲滴。
這樣的景象,若是在暮春初夏之時,自然最是尋常不過。但此時映襯著隆冬的鐵灰色天空、凋敝零落的草木,便覺堪稱奇景了。
曹操素來聲稱不崇奢靡,卞夫人亦堪有賢名,即使在這樣的大型宴會上,內外命婦雲集之時,卞夫人亦是規規矩矩地著縹色深衣禮服,佩同色綬帶的腰帶,高髻之上橫綰一根墨色玳瑁雕琢的長簪,簪頭有翡翠、白珠、黃金鑲成瑞獸之形。再耳中一對白珠墜子,此外便無他飾。在一群珠翠搖搖的貴婦之中,卻顯得分外雍容簡潔。
此時看著眾貴婦對那一盤盤鮮花驚訝讚歎,也是含笑不語,越顯典之姿。
織成從前就學過古代衣物的相關知識,但還是因為來這個時空已久,才更深地體會到了深衣為何在漢時被作為禮服的含義所在。「衣裳相連,被體深邃」而得名的深衣,在製作之時,先要將上衣和下裳分開剪裁,再在腰部縫合,成為一件長長的衣服。據說其袖根寬大,偏偏袖口變窄,象徵的是天道圓融。領口直角相交,象徵地道方正。背後剪裁縫製時有一條直縫貫通上下,象徵人道正直。下擺平齊,象徵權衡。甚至連裁剪時刻意分為上衣下裳之舉,也代表著陰陽兩儀。
上衣用布四幅,喻指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喻指全年十二個月份。故此穿深衣之人,自然便如一個宇宙,能體現天道之圓融,懷抱地道之方正,身合人間之正道,行動進退之間又合乎權衡規矩,生活起居亦順應四時之序。
將對天道的崇仰、個人的理想、節操的企盼乃至養生都融入一件衣服之中,不得不令人對這件普通的衣服,刮目相看。
但遇到這許多女人,卻沒有一個人如卞夫人這般,將一襲深衣穿出了完完全全的雍容之范,簡直堪稱女子著衣之典。
她到了此時,才有些明白,為何因卞夫人之出身,在後世仍未聽過任何對她譏誚的言論,甚至是她在這個時空之中,亦未有任何人以此來輕視半分。
只因見過卞夫人的人,便會為其圓融完美的風采所懾,自然而然地忘卻她的出身。織成只覺得,卞夫人果然是個狠角色。
年幼時即淪落為歌妓,所受的教育除了工媚惑人的那一套,就是藝術方面的修養了。對於世族女郎們該受的教育,如主持家務、安置後宅、乃至與朝中官員的家眷交際、舉辦各種高聚會,甚至還包括了在曹操四處征戰時,應對政治性突發事件,這些內容對卞夫人來說是完全空白的。但她在丁夫人自請下堂離開後,居然一一揀了起來,並且做得相當出色,甚至得到了賢名。
更狠的是,在生下三子鞏固地位,又獲曹操愛重多年,甚至在貴為魏王夫人之後,她依然如此謹言慎行,未曾流露出半分輕狂。
單從這一點來看,織成覺得,她除了比自己要少一些現代女性的自由精神,少自己那幾千年的智慧憑恃之外,卞夫人從哪一點上,都比自己要優秀n倍。
如果放在同一個起跑線上,估計自己被秒得渣都不剩。
但上天有時不公平的就是,往往兩個對手,不在同一起跑線。
對於已經瞭解未來歷史的織成來說,或許比旁人更清楚地瞭解卞夫人真正的心性。
歷史的記載,從前她不曾注意,但因為記住了,如今再轉過頭來認真品味,便可看出卞夫人與曹丕母子感情之薄。在曹丕與曹植爭嫡之時,沒有看到她的任何身影。換句話說,她的「不聞不問」,卻恰好是對曹植最大的支持。
畢竟曹丕繼承世子位名正言順,但曹植多有逾越之舉,卞夫人這個當母親的卻沒有半句勸阻,聽之任之,與其一貫的賢德不符。
而曹丕成為皇帝後,卞夫人對於曹丕也沒有多少影響力。甚至在曹丕要處罰其兄弟時,她還不得不向曹丕當時最寵愛的郭煦求救,威脅郭煦說,「如果你不去幫忙說情,我一定讓你做不了皇后」。反而是郭煦的求情,令得曹丕最終收回了成命。
曹丕對於曹植的放逐,卞夫人也沒有露面。可以說當曹操過世之後,她的影子在宮廷中就淡到微乎其微。母子二人感情,可想而知。
如今曹丕已是織成最親近的愛人,對於這母子二人感情淡漠的原因,知之更深。
所以身為新婦的她,絕不會一心要討好翁姑,便會竭力去奉迎卞夫人。甚至是她心中對卞夫人,有著一種淡淡的防範之意,故此哪怕是來了此處有了片刻,也並沒有急著上前去參拜,反而在一旁的草木湖石後停住足,遠遠地觀察著那群笑靨如花的貴婦,也包括了眾星捧月的卞夫人在內。
曹操與卞夫人成為夫妻已久,不管她有著怎樣的賢名,也保養得宜,但畢竟比不過銅雀台中那些嬌嫩新進的少女。二人雖仍夫妻情篤,但她並沒有與曹操居住在摘星樓,而是有著自己的宮室,名為青台。
青台也有著典型的卞夫人風格,重軒三階,高築殿室,台閣林立,大氣巍峨,卻又風格簡潔。
卞夫人設宴的台閣便是其中最大也是位置最高的一間,只不過恰逢著今天是個艷陽天,四面窗子俱已推開,輕紗素挽,立在階基之下往上看,內面場景便一覽無餘。最為顯目的,便是南窗之外,卞夫人設席於此端坐的背後,有一株高大的茶花樹。估計樹幹足有人臂粗細,高過閣簷,且自在伸展出數根側枝,綠葉豐厚,綻出繁花如錦,足足有七八十朵之多。此時那些貴婦便是圍著這樣華美高大的茶花樹談笑風生。
青台所有的階基檯面,皆以青石所砌,這種青石並不是那種粗糙的岩石,而是打磨得有如半透明的青玉一般,上鑿八瓣蓮紋,光可鑒人。四周種有長青的樹木,大多是桂樹、樟樹。還有許多半人高的小樹,葉片厚綠,密密匝匝地夾徑而生。
引著織成前來的侍婢名喚綠娥,便向織成笑道:「甄夫人可見過這許多茶花?」
織成正是認出這些小樹皆是茶花樹,正暗暗驚訝,道:「母親若是喜愛茶花,怎不種些植株大些的?若是賞玩,這些又太小了些。」
她當初流寓洛陽時,為了把董太后族侄董真的身份扮得好,對於董太后生前最愛的茶花,是狠狠下過一番功夫的。她那時的侍婢阿茱,從前便是董太后宮中蒔弄茶花的宮人,否則也不會在史萬石府中認出那與「朱顏貴」極是相似的「酡顏醉」。
此時便覺得依時下對茶花的玩賞標準,這徑旁種著的茶花樹未免太不倫不類。要知道茶花以大、艷、繁而為美,樹株也是以年歲久長、樹冠豐茂為美。也只有年齡大的茶花樹,才會開出極為美麗的茶花來。
但也有貴人喜愛在玉盆中種植樹株,京中便也有專門培養這種小型樹株的花農。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這樣半人高的樹株。
綠娥未想到織成居然也看得懂這幾株茶樹的不同,微微訝然,趕緊笑道:「夫人雖愛茶花,卻也不是一味貪好奢靡的人,這些茶花樹,都是咱們自己的花匠分枝出來養活後,挑剩出來的,原本是要丟掉,夫人說,丟了未免可惜,橫豎道旁也要種樹,何必再花銀錢去買,不如就把這些茶花樹種在道旁,取個四季長青的好處,也就罷了。」
她抿嘴一笑,顯然頗有些為卞夫人自豪,又道:「也只有我們夫人,才如此愛惜物力,幸好這些茶花樹得了夫人澤被,倒也爭氣,秋時開過一次,這徑旁胭紅奼紫,甚是熱鬧好看呢。」
織成淡淡一笑,卻不言語。
卞夫人連花匠淘汰下來的茶花樹都捨不得丟,固然是種美德。問題是就算不種這些茶花樹,種些別的花草,又能花多少錢?
別的不說,單是她遠遠看去,卞夫人那台閣之旁種著的那株「朱顏貴」,這樹齡只怕有百餘年之久了,銅雀台才建有幾年?難道是自己從這裡長出來的不成?
若是從別處移過來,價值起碼也是百萬錢,而且有價無市。只怕這花樹一根枝條的價值,就足以將小徑兩旁種滿名貴的樹木,又何必來可惜什麼廢棄的茶樹苗?
辛苑出身隴西,因董太后從前的祖籍便是隴西,那裡世族府第之中,種植茶花也不少。她同樣也看出了這一點,和織成一樣默然不言。
綠娥的臉色不免就有些僵了。
但久聞這世子婦的凶名,也不敢將不滿帶出顏色來。趕緊住了話頭,陪笑道:「甄夫人已來了許久,難道還不上去?」
雖說如今男女之防,並不如宋明之後那樣嚴密。但是眼下男賓們尚未過來,蓋因他們也有他們的事要談。對於曹操夫妻來說,賞春之宴的背後,當然有很多層意思。
至少在織成看來,曹丕兄弟勝負方分,各自的隱形實力也暴露了不少,曹操要重新安排各路人馬,要重新敲定權利分配,要安撫長子,要保護幼子,也要保全自己,不至於提前出現不妙之禍,這些都是走向權利巔峰的路上,不得不帶來的新煩惱。全要藉著賞宴的名頭,一一敲打安慰,自然也要費上很長的一段時間。
而同樣的,朝堂的事也會連著後宅,卞夫人在此,也一樣會對於相關人等的家眷或安慰,或警示地忙上一番。就以織成此時所見,卞夫人身邊這些貴婦人與她相隔的遠近程度,便可看出親疏之別了。
想到自己身為曹丕的妻子,加上自己這出身經歷,這次賞春之宴算是在後眷群裡第一次露面,便覺有些頭疼。這一露面,免不了明槍暗箭,所謂宅鬥,無法避免。
她最不喜歡的,便是宅鬥。
她與這個時空的女子不同,被她們糟蹋固然不願意,但仗著如今的優勢去糟蹋她們,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辛苑看了她一眼。
二人相處日久,織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喜歡,也是避不開的。
誰讓她已捲入這漩渦之中?便是為了曹丕,她也得做好一個賢內助,若是她身為他的夫人,卻不能大大方方立於人前,連明槍暗箭都擋不住,她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要做一株與他並肩而立的橡樹?
「甄夫人到。」
閣中眾女,本能地抬頭看去,不由得都微微一怔,靜了下來。便是卞夫人那妝容精緻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訝然。
閣下行來的美人,只帶一個女官模樣的從者,並不怎樣前呼後擁,卻令人一見難忘:她梳分髾三角髻,這種髮髻垂發頗多,不似高髻那般隆重,頗為自在隨意,唯髻上一根黃金龍首銜垂串白珠的長簪,昭示了她的身份是爵祿二千石以上的公侯夫人。穿一領銀紅深衣,袖裾飄然,即使是冬日亦不覺臃腫,行走之間,皆瀟灑如流雲。然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她腰間垂下紫綬紫圭,這閣中諸女,戴同類規制的長簪者也有幾人,卻只她一人佩綬帶圭。
這令得她的身份,幾乎是彰顯無疑。
依漢時爵制,紫綬紫圭,這是得以封公、列侯、將軍之人才能有的服制。
以這樣年輕的女子,先為二千石以上公侯夫人,自己亦有侯爵者,放眼如今天下,也只有一人而已。
正訝異間,那美人行走頗快,已踏入閣中。
她肌膚如玉,越襯出了長而翠的遠山眉,眉下一雙星眸,顧之璨然,只往閣中一掃,如風掠過水面般,先前屏聲靜氣的閣中,立即一陣慌亂。不知是誰帶頭,大部分品秩較低的貴婦人已是慌裡慌張地跪拜下去,齊聲道:
「妾等參見甄夫人。」
織成微笑道:「諸夫人多禮了。」袖子虛抬,示意她們起身,卻向卞夫人跪拜在地,十分隆重地行了大禮,笑道:「兒婦向母親問安。不知母親身邊這位親族長輩,該如何稱呼?」
卞夫人身為母親,雖覺得又非朝會或是家祭,這跪拜之禮未免過於隆重,但她是母親,自然是安坐不動。她身邊尚有一位身形頗肥的貴婦人,年約四十上下,先前身形筆直,不曾動上半分,此時正欲挪開腳步,卻聽織成問到了這幾句話。
本就有些意外,又見織成再次斂袖蹲身,顯然也要向自己行跪拜之禮,不由得本能彈身而起,以與那肥胖身材絕不相稱的敏捷,趕緊閃到一邊,乾笑道:「妾……妾……」
卻聽卞夫人笑道:「那是子建的岳母崔夫人,是崔尚書的弟婦,也算是你親族長輩,見禮亦可。」
也是委婉地說不用行那樣隆重的跪拜之禮。畢竟那種禮節是對於直系親屬中的長輩,如今曹丕的直系親屬,也就只有曹操與卞夫人夫婦能受此禮了。卞夫人即使不喜歡她,畢竟為自己的兒婦,怎能讓她如此禮重旁人?
織成笑容淡去,直起身來,道:「原來是享秩六百石前尚書、今中尉崔君的弟婦崔夫人。正想著若是我族中長輩,阿父和阿母豈有不先賜教兒婦以禮?果然是認錯了。」
這便是明明白白地諷剌她了。
那崔夫人臉色陡變,咬了咬牙,又看了看卞夫人,卞夫人卻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影不變,崔夫人終於不得不彎下了那肥胖的腰身,勉強行禮道:「妾初見甄夫人,失禮了。」
便是旁的貴婦人,也都浮起尷尬之色來。
曹植所娶的正妻,正是崔琰的侄女。崔琰出身清河崔氏,隱然間也為冀州乃至整個河北士族的首領,勢力渾厚,便是曹操也不得不起忌憚之心。前不久崔琰剛剛有了不是,被曹操以尚書之職遷中尉。這個中尉之職,原本是武職,負責京師的治安警衛。後來分南北二軍之後,以衛尉統率南軍守備宮城,中尉統率北軍屯衛帝都。到了曹操手上,中尉基本上就是一個加官的虛職,卻再也沒有什麼軍權可言了。崔琰由尚書變成了中尉,是明明白白的「遷」,雖然還保持了享秩六百石,但是以他的威望,便是許多爵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員還是唯其馬首是瞻。
但無論如何,那是崔琰本人的個人魅力。身為他的弟弟崔玗卻是十分碌碌無為,一直未曾出仕。只到崔玗的女兒嫁給曹植之後,才得了個尚書令史的小職務,也只有兩百石的爵秩。
但是,崔玗畢竟出身清河崔氏,其兄隱然為世族之首,其婿又是最得曹操和卞夫人寵愛的兒子曹植,所以他的夫人地位超然,即使是品級不夠,在最重門第族名的漢朝末年的貴婦圈中,加上卞夫人的格外看重,仍是十分矜貴的。
也正因此,加上曹丕與曹植的暗中爭嫡,崔夫人對於這位出身頗低的新任世子婦,實在是不太看得起。在卞夫人有意無意的優容之中,她方才就故意不曾行禮。料想甄氏為新婦,又在卞夫人面前,即使不滿也不敢表現出來。
沒想到織成一不發怒,二不厲言,反而含笑欲行大禮,逼得她終於亂了方寸。此時被迫行禮,又聽織成話語刁鑽,雖然強忍著行了禮,站起身來時卻覺臉皮一陣剌痛,漲得血紅也似。
只覺生平最為丟臉之時,莫過於此刻。
卞夫人笑意略滯,但只稍稍一頓,又笑得極為和悅,道:「你怎能的此時才來?今日這賞春之宴,雖是借阿母之名,但阿母年紀大了,以後只怕要倚仗你才是。」
這話說得也真是討厭啊。
卞夫人這話裡藏刀、明為示弱、實有禍心的言語技術,可是越來越好了。但是織成並不打算再爭什麼口舌之利,除了方才教訓了崔夫人之外,她沒打算再與誰爭執。當下只淡淡一笑,道:
「兒婦是粗陋之人,如何懂得這許多事?不過就知曉得些基本禮節罷了,別的一竅不通。」
世族女郎,重視的那些虛名也好,臉面也罷,對她來說又算什麼呢?
無論是哪個時空,她已經歷太多太多。
戰爭、死亡、陰謀、爭鬥,對生存的努力做過多少?這些在內宅依恃言語之利的一時風頭,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
絕對的權力決定絕對的優勢。擁有絕對優勢的曹丕,是她的丈夫,而且對她一往情深,世所共知。
便是卞夫人,以她後來與曹丕相處時明哲保身的態度來看,她也不會輕易地撕破臉。更何況眼下爭嫡,分明是曹丕佔了上風。
就算現在她粗鄙如村婦,誰還敢將她趕出去?
或許是沒想到她如此光棍,卞夫人的笑容終於凝滯了。
「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一聲冷哼忽然響起來,那聲音原是屬於極為悅耳的女性聲線,只是因了太多的恨毒和鄙夷,聽起來實是不美。
一個錦衣高髻的美人,手捧一隻玉盤,正立在閣室門口,盤中茶花五色繽紛,嬌艷欲滴,卻似乎還不如其容色艷麗,正是老對頭臨汾公主。而在她的身邊還有一位美人,卻不是那有過幾面之緣的故鄉亭主,相貌秀美,螓首蠐頸,深衣交纏之際,更顯出身姿之曼妙,頗為動人。看她的服制,也當是諸侯夫人,而那邊崔夫人已經以一種來了同盟軍的欣喜叫了起來:
「公主!馨兒!」
曹植的夫人,單名正是一個馨字。
織成不禁多看了那曼妙美人一眼:曹子建啊,你真是好福氣,老婆身材真好!
閣中眾貴婦不免又要向臨汾公主行禮,這一次除了卞夫人沒動之外,還有一人未動的,居然是織成。
臨汾公主本來就存著找茬的心態,不禁怒氣沖沖,將玉盤交給崔馨,戟指將織成一指,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不向本宮行禮!還不如先前的大甄氏知道進退呢!出身小門小戶的,便是如此粗野鄙陋,真是丟了曹氏的臉!」
這大甄氏,指的便是甄洛。
卞夫人的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眼角的餘光瞟了織成一眼,心中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暢快之意。
對於曹丕這個兒子,她一直有種說不出的隔閡。似乎當時將他生下來後,她正忙於在曹操的後宅中坐穩地位,無暇親自照料,後來想起這個兒子時,他自己已經長得那樣大了。大了之後,他的性情也令人難以捉摸,不及另外幾個兒子爽朗直樸,母子倆越行越遠。
曹丕命好,居了嫡長,曹操培養他也要多費心血。後來……後來或許是他太有出息,便是自己這個母親,在他面前,也隱隱約約覺出些畏懼來。她此時想要與他親近,卻似乎讓他隔得更遠。
若是他有一天握了天下大權,她這個母親,未必能有如今尊榮。
懷著這樣隱秘的心思,她將希望放在了曹植的身上。不露痕跡地將曹植一步一步推出來,讓曹操越來越寵愛他,曹植也不負她的期望,不但采卓然,對她也十分孝順,就算是對終身大事,他也依照她的意思,迎娶了崔馨。哪像曹丕這個兒子?樣樣都是他自己做主,便是娶婦……
「當今天子何等睿智英明,公主卻也一樣沒學著半分。故此我甄氏既然有姐姐那樣性情溫柔的絕代佳人,當然也有我這樣粗陋之人。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織成這話一出來,頓時噎得眾人一口氣逼在了喉嚨口。
臨汾公主長眉頓時直豎起來,正待尖叫反擊,卻聽織成又淡淡道:「再者我覺著我阿母雖出身小門小戶,卻素有賢名,天下共知,不知哪一點丟了曹氏的臉?」
卞夫人頓覺自己一口氣也堵住胸口,險些喘不過來了。
臨汾公主的臉色,瞬間也相當精彩。她看向卞夫人,囁嚅幾聲,卻說不出話來。
崔馨睜大了眼睛,這才第一次向織成看了過去。
好一招指桑罵槐,禍水東引!
這閣中小門小戶,又嫁給曹氏之人,可不是只有一個甄氏!
「咳咳,」
還是崔夫人不得不出來救駕,只是有些結結巴巴罷了:「甄夫人,你休要胡亂攀扯,公主所言,自然不是卞夫人!」
「崔夫人是公主肚子裡的蛔……蟲子?」
織成毫不客氣地盯她一眼:「我與公主說話,誰許你來插言?」
腰間紫綬輕輕舞動,髻間玳瑁閃閃發光,彷彿是反擊之言最好的註腳:你是什麼品級?我是什麼品級?知道什麼叫官大一級壓死人麼?
崔夫人滿臉通紅,瞬間褪得一乾二淨,變成了慘白之色。
「你這孩……孩子……」卞夫人好容易堆起慣常的和善笑影,嗔道:「公主並無此意。」
「阿母的意思是說,公主方才只指我一人了?」
織成亦含笑道:「我說自己粗陋,不過是謙辭罷了,公主竟當了真,這到底是誰粗陋來著?當初魏王請天子詔令,聘我為世子婦,先賜爵葭萌君,後為武鄉侯,迎入鄴都,天下共知。我若粗陋鄙俗,公主是在責罵魏王目光短淺,還是指謗天子昏庸無能?我想公主雖然素來魯莽無智,也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唯有方纔這話說的是阿母,尚有幾分轉圜餘地。」
卞夫人這一次,驀覺胸口脹痛,喉頭發甜,險些要生生被氣得噴血。
好一張利口!
閣中鴉雀無聲,便是臨汾公主也呆若木雞,蓋因織成之言,根本是無法反駁。
不過是臨汾公主圖一時口舌之快,便是卞夫人諸人在內,也只是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無人會想到織成身為新婦,竟然還敢如此犀利地反擊!更未曾想到,臨汾公主看似分明可以洩憤的話語,經她這麼戳來戳去,竟然處處皆是漏洞,到了最後,竟被她敲磚定腳的,一定栽到了卞夫人頭上。
若不是卞夫人領了「出身小門小戶,粗陋鄙俗」的評價,便是臨汾公主要承擔「魏王與天子皆是腦袋進水才聘了這麼一個世子婦回來」的犯上逆言。
卞夫人一向將臨汾公主看作一個好操控的工具、用得順手的利刃,沒想到反過來把自己遭了池魚之殃。
正僵持之際,忽聽門外有人輕笑一聲,道:「阿父,阿母這裡的朱顏貴,是一年比一年開得好了,當真繁美如錦,恐是彩筆也難描畫其神采十之一二。」
眾人心頭一鬆,但見閣室之外,已立有數人,為首者華服錦衣,身材矮壯,然而氣宇不凡,正是曹操。此時正臉色陰沉,似有不豫之意。曹操身邊跟隨之人,此時一邊說話,一邊面帶微笑,目光投向織成,滿是溫柔之意的,正是魏王世子、五官中郎將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