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媛心直口快,道:「聽她那意思,她先前不參見主君,為的倒是拿個假作不和、引人入局的由頭。只是這樣雖得了些消息,卻丟了世子府的顏面,更是壞了主君的名聲。主君身為正室夫人,放在別家也是大妻,怎的一個小妻,就敢這樣作耗起來呢?」
辛苑冷笑道:「我也瞧不出別的,只是覺得她行事做人,看上去樣樣妥貼,細想卻都不過是工於心巧,只是想著怎樣撇清自己,哪裡想過主君。」
崔妙慧一直在旁聽著,此時才說了一句:「她心中除了她自己,恐怕也只是一個咱們那位主君了。」
她們在私下稱織成,一直是以主君呼之。
至於那位主君,指的當然是曹丕這位府中的男主人。
織成正待說話,卻見有一行青袍椎髻的侍婢過來,手中各托著一尺見方的朱色漆笥,那蓋子壓根擋不住縷縷香氣,一撲入鼻中,便覺肚子有些飢餓,知是傳膳了。道:「別的且放下罷,先吃了飯再說。」
送來的飯食原本就有崔妙慧等人的分例,只是菜色比織成的少些罷了。織成雖然覺得一起吃飯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入鄉隨俗,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空,自己也不能太顯得獨特異行。故此眾人雖在一室進膳,卻是分開來食。
織成已令從簡,但送來的仍有八個菜。如今她也算是有過不少見識,不過從前就是赴宴,哪裡有心思去看菜餚?唯一的好處便是認得不少。往案幾上草草一看,的確也沒有什麼山珍海味、駝峰猩唇,但是除炮小豚肉、炙羊陌、臘兔切絲、牛肉韭黃等四樣葷菜外,另有藕巾羹、炒綠菜(其實就是菠菜)、胡蘿蔔片等,此外甚至還有一個銅染爐,就是銅製的類似後世小火鍋的存在,裡面鮮湯翻滾,是雪白的鱖魚片。此時雖沒有辣椒,卻有花椒、胡椒諸味,又有當時獨有一種名為紫芫的香草葉子作為調料,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便是崔妙慧等人,也各有分例三道,一葷一素一湯,也是色香味俱全。
織成不由得在心中大歎。
說起來她穿越之後,一直在忙於求生存,居然從來沒玩過什麼風花雪月的把戲,對衣食住行四字,除了這個「衣」字是她立身之本,故此打扮得素來講究之外,其他三字,竟都是潦草而過。在葭萌時,也不過兩三個菜罷了,如今安穩地坐在府中,這一餐之費,竟抵過平素兩日。
便是這樣,崔妙慧還說:「自商周之時起,國君為食,用九鼎三十六豆,諸公卿用七鼎十六豆,那是多少菜餚?周天子日常進膳時,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饈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特,醬用百有二十甕。那又是什麼排場?就是我朝天子,說的是「飲食之餚,必有八珍之味,甘肥飲美,殫天下之味」,單論設有專奉膳食的官員便有太官、湯官和導官,分別主膳食、主餅餌和主擇米。太官令下又設有七丞,太官和湯官各擁有奴婢三千人,每天開支五十餘萬錢,一年竟達二萬萬錢。那可是近三千石上好的梁米,又或是近十萬斤好肉,如今主君為魏王世子婦,至少也儀同諸侯,七鼎十二豆五十道菜餚並不過份罷?只是如今非常時期,主君顧慮著世子猶在病中,不忍咽玉蔬金粒罷了,卻不是享不了這些。」
並且有些嚴肅地告誡織成道:「鄴都如今乃天下最為繁華之地,多權貴高門。主君雖素來體諒民生之多艱,不忍靡費物力,但在鄴都立足,卻不能再如從前。」
銅染爐做得極精臻,盤、爐和耳杯三部分組合而成,盤為長方形寬平沿淺底盤,盤上放置著四足爐,其平底鏤空,腰沿上方為鏤空博山式支邊,懸空支撐著一隻耳杯,腰沿下爐膛。爐壁四周設置十四道豎條狀氣孔,爐底亦有條狀氣孔數道,爐下置一橫穿爐底的長方形孔道,這樣火頭既旺,風又通暢。
用的炭也是上好的銀霜炭,沒一絲嗆人的灰氣。咕嘟咕嘟煮著,倒叫一室生溫,多了些家常的安寧味兒,與崔妙慧話語中的肅殺之意,卻不太相合。
但她說得沒錯。其實織成心中也清楚,正如她再以禮相待崔妙慧辛苑等人,心裡也認為大家是平等的,表面上卻終究不曾真正以朋友之禮來相處。
人心原是最難測的東西,各居本份,才能相安無事。
若是抬到了不該的位置,反有了不該的心事。
織成以箸拈起一片鱖魚片,想道:
便如現在的郭煦一般。
郭煦說的那一番話,情真意切,哀懇殷殷。看上去說出的完全是她的真心話,甚至連一些拙劣的算計和小九九都不曾掩蓋過。
也是這樣的話,最容易打動人心吧,因為那麼真實。
鱖魚片滑嫩肥美,入口即化,織成微微咀嚼,不覺有些出神。
這個時空的女孩子,小小年紀,便是這般奸滑了。自己比起郭煦,要年長許多,若不是在另一個時空經了很多的蹉磨,從小那樣滾打著長大,怕也是看不透這許多世情。
一個郭煦,不過在後宅呆了半年,便是這樣。那些個姬妾呢,千伶百俐的,只怕還會翻出更多事。
不過,她董織成,沒有這麼多的心情與她們閒耗。
她耳朵動了動,緩緩道:「是有些風了麼?吹得庭裡樹枝子,倒有些嘩嘩的輕響呢。」
辛苑還未說話,但見眼前燈火一跳,織成又歎道:「這後宅便是個泥潭,若是當真要陷了進去,只怕是越掙扎越深陷。倒不如還是用咱們從前的法子。」
董媛睜大了眼,問道:「殺人?放火?」
辛苑再忍不住,噗地一聲,險些把湯羹噴了出來。
而在不遠處的另一處院落之中,正有人輕手輕腳推開門扇,步入室中,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室角處放著一株數尺高的珊瑚樹,樹頂置有燭台,雖只燃著一支蠟燭,卻映得整株珊瑚樹瑩瑩生光,通紅照人。
淡紅的珊瑚寶光,就投映在一邊榻上臥著的人身上。被褥起伏,勾勒出那雖瘦弱卻玲瓏的身形線條。
聽見聲音,這才緩緩坐起身來,錦褥柔滑地堆積下來,露出那張雖有病容,仍不失姣美的面龐來。
正是郭煦。
她咳嗽一聲,啞著喉嚨道:「回來了?」
那跪在地下的侍婢,正是她的貼身得用之人,名喚分輝的,低低應道:「華翠館那邊,聽說是在用膳,用到一半時,世子婦說是那進的鮮鱖魚湯滾燙香鮮,說是想給世子送些去嘗嘗,此時大約都在春陽殿。奴婢看見一隊燈火,前往春陽殿去了。」
「果然是一往情深啊。」
郭煦忽然笑了笑,眼瞳深處閃著一點紅光,是珊瑚的反射,稍瞬即逝:
「她這樣緊張著世子,一天到晚守在旁邊,就守出朵靈芝來,世子也是……」
她忽然摀住自己嘴,一滴眼淚從眼角落下來,聲如蚊蚋:「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心中可明白?」
「夫人!」
分輝也哭了,撲到榻邊來,一手捧著帕子,一手緊緊扶著她,低聲道:
「夫人為世子,為這府中殫精竭慮,奴婢們哪個不看在眼裡?如今她一來,聽說得罪了臨汾公主,也不得那些屬吏們的待見,世子的人竟是一個都沒來參見呢。長此以往,這府中如何才好……」
她咬了咬牙,抬起頭來:「都說魏王極力要讓她為世子婦,但奴婢看今日魏王並不怎樣歡喜,連同魏王夫人也是淡淡的……夫人若是要如何,何不就趁著如今立足未穩……世子如今被送回來,又有谷神醫在旁,指不定哪天就好了,一旦醒來見到的是她在旁邊侍候,夫人您的那些深情厚意,不定會被丟到哪個角落裡呢……」
郭煦怔怔地坐著,淚痕卻漸漸干了。
她遲疑了一下,喃喃道:「她……你不知道,我卻是知道的。當初在織室之中,哪裡是好相與之輩,我若是認小伏低,她或許還有原諒我的時候,若是起別的心思,萬一……」
「夫人!」
分輝急著握緊了她雙手:「如今這府中還是夫人在管著,可是再過幾天,還會是夫人麼?女子性妒,便是過去她待夫人好,但夫人都住進了月出殿,難道還真當她會念姐妹情誼麼?」
郭煦沉默了。
女子性妒,何止是織成呢?便是她自己,當初在織室中相隨於織成時,未見得不是真心。在銅雀之亂中生死與共,未見得不是真情。
可是一旦自己進了世子府,遇見了世子,一顆心繫於他的身上,不也慢慢多了些別的心思麼?
何況董織成素來與世子交好,而且很多時候,根本就是兩情相悅……世子對她一往情深至此,她便是沒有心腸的石頭,也會被捂得熱了,更何況自己還能不瞭解她麼?外表有多冷淡,內心便有多重情。這也是她拿準了自己只要示弱,織成就不會動手加害自己的原因。
可是,難道自己就甘心一生一世,都在她的威壓之下生活麼?從前她不在,世子尚且沒有愛上自己,如今她來了,世子的心中……又怎能會有自己的位置?
何況分輝說得對,如今這府中迎來了真正的女主人,自然她這個側夫人就再也沒有說話的餘地。那些奴婢最知道踩低奉高,若是手頭沒了權柄,做什麼就更難。
不如今日便用了這權柄,或許從此之後,就會一直長長久久地用下去……
世子是個重情之人,單看當初甄洛死了,多年來府中姬妾有若空設就知道了。雖是來了個跟甄洛相似的董織成——還費心思取了個甄宓的名字,可見比從前那位更為上心。
若是甄宓也沒了,會不會從此之後,便冷了心思,甚至不再立正室大妻……
她怔怔地出起神來。
將近半夜,卻更是冷了起來。
巡夜的兵卒自然是不敢睡,也不敢歇下來烤火的,地面濕氣重,又多是鋪的青石磚,冰寒直冒,只來回走了兩遭,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很快腳掌發熱起來,為首的什長是踱了踱腳,覺得大半都失去知覺,又麻又硬。不禁在心中低低咒罵了一聲:「這鬼天氣!」
園中也有些流水,此時水聲小了許多。兵卒一時閒心,往水中悄悄丟了顆石子兒,只聽噗的一聲硬響,不禁嚇了一跳,想:「居然結冰了!」
滴水成冰,巡起夜來不免又縮了三分。
整個銅雀台的供奉,在曹操成為魏王后,幾乎成天下之冠,甚至連天子所居的鄴宮也比不上。
說起來是鄴宮昔日著了火,有大半的宮殿都廢掉了,尚未重修。故此一些相應的供奉之物也就不必送上去了。
但誰不明白,那東北方向的皇室宮殿,已是如這大漢王朝一般,日薄西山,每況逾下了。否則一向只掌宮門屯衛的南軍衛中的士卒,又怎麼會來這銅雀台中守門巡夜?
那什長看向不遠處的春陽殿,殿中只閃著零零星星的燭光,顯然是裡面的人都睡得熟了。不禁又羨慕地歎了口氣:雖說世子許久沒有露面,外面有傳言,便是這府中人也在猜測世子是有些身體不適,所以魏王才為他娶了那樣一位世子婦,而且急迫地抬入府中來,未免也太不合禮儀。但無論如何,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冬夜之中,能與世子婦那樣的美人共衾枕而眠,自然是遠遠勝過自己這一什的兵卒生生受凍的好。
就算世子並非養病,而真是在「讀書」,紅袖添香,也委實……
能入南軍衛的人,自然不會是尋常兵卒,這紅袖添香四字,想起來也不算什麼稀奇,心頭不免浮現出那畫面,雖知有些逾越,但在心裡想想,又誰人能知?
世子婦的相貌,雖然未曾看得分明,但氣勢煌煌,聽說還與當初的河洛第一美人甄洛長得有幾分相似,那總也是個美人罷……
心神稍分,便覺眼前一亮,不禁揉了揉眼,想道:「哪裡的燈籠,竟照這樣亮?」
終究有些不對,再定晴看時,眼前一片紅光,已是騰騰的閃了起來,驀的心膽欲裂,幾乎是拼盡所有力氣,往前發足奔去,一邊大聲叫起來:「走水啦!來人啊!春陽殿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