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鎮定下來,聽谷少俊說完,才道:「原來如此。」
谷少俊一向為人謹慎,說得不多,且是點到為止。蓋因他知道得雖是核心,但一直囿於殿室之中,對其他的詳情卻也並不甚知曉。
織成想了想,也就不再問下去。
忽然想起來自己一早上就過來,這樣耽擱許久,恐怕是午食的時間了。便問谷少俊:「從前世子的膳食,都有些什麼講究?」
後世資訊發達,對於不同病症的人有些什麼忌口,大致都是知曉的。但曹丕現下傷勢嚴重,織成不敢擅專,便要問一問谷少俊了。
谷少俊談及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自然流利了許多,無非是忌辛辣食物,多飲參茶湯、鮮湯等物。織成用心聽取,一一記在心中。然後才起身至外殿,令辛苑傳話,讓春陽殿中所有服侍的奴婢皆都前來。
春陽,便是這殿中之名。因是世子寢殿所在,故這裡的婢僕也都是跟隨曹丕已久,更是不同。先前眾奴婢參見世子婦時,他們因了職司所在未能前去,但也各有渠道,這位世子婦在前面的所作所為,人人都暗自驚慄。此時蒙她賜召,趕緊跪在廊下,只聽她淡淡地頒布了新的詔令:
世子要清靜讀書,除魏王親至,未得世子婦之令,任何人皆不得擅入春陽殿。違令,斬無赦。
最後五個字,一如既往,殺氣騰騰。
眾人不由得一個寒戰。
有想要出頭問上幾句的,皆想到了帳房副管事鄭成方的下場,皆噤口不言。織成無意與他們多耗時間,揮手令他們退下。方聽一聲歡呼,卻是元仲便興興頭頭地向她奔了過來,直投入懷,叫道:「阿母!」
織成伸手將他扯開,故作不悅道:「你身為武德侯,須端肅儀,哪有動不動就這樣的?」
話雖如此,但元仲那種毫不掩飾的孺慕之情,卻是令其他人暗暗有些駐目。
元仲也不惱,嘻嘻一笑,道:「是阿媛讓我來說的,膳食已備,不知阿母欲在哪裡用膳?」
這其實是董媛等人在問,世子婦欲下榻何處。
元仲猶豫片刻,又道:「這桐花台中,最尊之處當然是春陽殿。其次便是月出、東昇二殿。月出殿為郭氏所居,東昇殿尚未修茸……阿母……」
崔妙慧是從深門大戶中走出來的人,深諳內宅之道,此時不禁有些恙怒。
初入桐花台,即使是身為女君主母,織成也未必熟悉府務。按理來說,原是由主持府務之人來安置拜迎的,但過去主持府務之人乃是郭煦,她推病臥榻,連魏王夫婦駕臨都未曾跪迎,偏這傷勢又來得極是榮耀,叫人怪罪不得,又哪裡會色色準備齊全好世子婦的住處?方才董媛已經喚過管事來問,卻都是一問三不知。再問之時便是嚇得戰戰兢兢,癱倒階下,只差沒大喊求饒命了。這叫董媛便是要發脾氣,也都是無從發起。而織成身為世子婦,這些衣食住行的「小事」也不能事事關注。
此時崔妙慧抬眼一看,喚過府中大管事,名喚趙年的,問道:「前面那座宮殿是什麼地方?」
說是宮殿,不過是一座錯落有致的院落罷了,緊挨著春陽殿左側,站在春陽殿門口,便能看見那院中花木扶疏,便是在這冬天都青翠悅目。
趙年連忙答道:「那是世子冬日讀書處,名華翠館。」
織成向著崔妙慧微微點了點頭。
她們並非毫無準備。事實上在得知可能會移居入世子府之時,便已安排人手,將世子府的情形摸了個清楚。所謂的內應麼……就是眼前緊挨著織成正在專業賣萌的元仲。
元仲還是個孩子,但六七歲的孩子,又誕生於這樣的複雜環境之中,其實已相當得力,只是被年紀所掩蔽。
他提供的地方,便是華翠館。
如今實地來看,果然是個好地方:雖靜而不僻,房舍講究,地勢也好,恰好便在春陽殿前,但凡有個往來動靜,也根本就瞞不過華翠館去。
倒是趙年一怔,道:「那不過是……」
正待要說華翠館房舍不多,恐與世子婦儀制不合,但隨即想到一事,便閉了嘴。
按說世子婦當然要與世子同住,畢竟不同於皇帝皇后是各居一宮,都住在春陽殿才是正理。問題是眼下世子分明不是「讀書」而是昏迷,住在春陽殿中人來人往請示內務,世子又如何能安靜養病?再者世子婦若在春陽殿中,是與世子同居一室呢還是別室而居?隨便哪一種都是令人尷尬。自然要別居其他殿室才是。
問題是正如元仲所說,除春陽殿外,最好的宮殿便是月出殿。那也是奉魏王令遷郭夫人居於此的,難道還能讓郭夫人搬出去不成?魏王又沒有旨意!
趙年只覺得自己的頭髮都要愁斷了。
幸好,這位世子婦的內丞女官親自提到了華翠館,而世子婦看樣子並未拒絕,他還多個什麼嘴!趕緊安置了才是正事。遂連忙道:「因備著世子讀書,那裡樣樣齊全,便是要稍事佈置一番方可。僕先著手安排,女君不妨先在春陽殿中用膳,用完便可安居於華翠館。」
崔妙慧發現自入世子府以來,眾人事事懈怠,曹操夫婦暖昧不明,郭煦又不知進退,心中正在氣悶,卻見這趙年如此識時務,方露出笑容,道:「如此,便由趙管事安排罷。」
一時傳膳至春陽殿中,元仲親自相陪織成,安安生生地吃了一頓飯。
飯後才品茗之時,趙年便恭謹來拜,回稟說華翠館已收拾妥當。
織成等人這才安置下來。卻又發出令牌,由崔妙慧安排,讓自己的親信各就各位,重要的部門如春陽殿內外和府第出口皆安排有人看管。至於膳房、庫房等地,因織成人手不夠,倒一時不曾提起。橫豎府中這幾日只准進不准出,採買人員也皆有專人看管出入,不怕庫房這一塊飛上天去。而對於膳食的檢查,即算沒有谷少俊這位醫中聖手在,眾人尤其是遊俠出身之人走遍江湖,也有自己獨特的辨認之法。
崔妙慧在葭萌起就一直幫織成打理後宅,世子府雖大,但人口並不複雜,除姬妾之外便只有元仲一子,相比昔日崔氏府第只怕還容易些。故井井有條,也不曾亂了什麼章法。
那些世子府中的人雖不是人人都在昔日見過她,但看她行事風度,端的是大家之法,也無人敢小覷。
華翠館中有十幾間房舍,閣軒樓台樣樣齊全,還有個精緻的園子。更妙的是也引了溫泉入內,池中白氣氤氳,旁觀如同仙境,有這樣的熱氣熏著,怪不得那院中草木青翠,並無經冬凋零之態了。只是這樣的地方,冬天居住自然是好,到了夏天,卻是要移居他處的。
崔妙慧把這一點也想得很是周到,到夏天之時,想來曹丕的傷勢早就好了,那時織成明正言順地搬到春陽殿,這華翠館便可封起來,只到冬日再開啟,履行其「世子讀書」的真正職能了。
趙年辦事相當麻利,織成所居的正堂之中,一應席幔簾帷都換了上好的絹紗錦繡,且花樣典不俗,色系也多為銀紅、絳緋、葵黃等色,陳設器物也是精緻大方,多為玉器、琉璃等物,少有金銀、青銅之器,看來是足足地做了一番功夫,知道織成素來衣著和喜好。若說他沒有暗中做準備,崔妙慧第一個便不相信。
不過趙年這般識趣,崔妙慧對他便也另眼相看,賞了一錠馬蹄金,話說得也和緩不少:「趙管事做事嚴謹,主君向來是不虧待人的。如今只是世子『讀書』,經不得攪擾,待到世子『讀書』大成了,那時再有賞賜。」
趙年十分驚喜,趕緊一再謝恩。
他從袞州起就跟著曹丕,在其身邊呆了十幾年,算是老人了,最懂的便是知情識趣。新來的主母雖說無親族可依,但自己的老主人卻一主要娶給少主人,難道是瞎了不成?定然是有出眾之處。曹丕這番遭際,他心中也清楚了七八分,知道必然與奪嫡有關,未始沒有暗中為少主人捏了一把冷汗。及至織成入府,大有殺伐決斷之風,才放下心來。但是本著一向謹慎的行事,並沒有一開始就上趕著投效,只到方纔他辭了崔妙慧出去,聽見自己一個小奴偷偷跑過來報信,將先前世子婦與臨汾公主在府外對上之事講給他聽了一遍,他這才堅定了決心:世子婦果然是個有本事的女人!連臨汾公主對上她都討不過好去,想必一定能揀起世子府眼下的爛攤子,在魏王出征之後保得世子的安全。
再者看織成身邊之人,其他人就不必說了,單論一個辛苑英武擅戰,一個崔妙慧精於內務,卻都對她服服帖帖,憑這一點就強過這京中大多數貴婦。
故此行事如旋風一般,加上自己十餘年鍛煉出來的眼力色兒,果然將織成的新居處安置得十分妥貼。
此時他喜孜孜地出了門,自有親信小奴跟上來,當中有個叫小四的,是眼見他一反前態,鞍前馬後地效力於世子婦,不覺有些擔憂,低聲道:「阿爺,世子婦雖有本事,奈何是後入府的。郭夫人有銅緹侯府為援,又有郭氏一族,且把持府務這許久,也得了魏王寵信,阿爺這般待世子婦,會不會惹惱了郭夫人?」
「郭夫人?銅緹侯府?郭氏一族?」趙年和藹可親的臉上,浮現出一縷冷笑:
「那是她自個兒上位之後,尋來的外援呢,又不是真的郭氏貴女,不過是利益結合罷了。有榮華富貴,自然是你好我好。有個風吹草動,只恐無以為恃。且她身邊之人,不是銅緹侯府送來的,便是郭氏族中送來的,如個篩子似的,自己哪有什麼力量?小四兒,阿爺教你個乖,你且瞧瞧世子婦,那才是有大依仗之人!」
小四有些摸不著頭腦,喃喃道:「阿爺的話,小四聽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郭氏一族早已衰敗,什麼叫世家?世代為卿,世代有祿,這才叫世家。郭氏無職司也無金錢,自然養不起什麼部曲,單單是空有一個過去世族的名頭,頂什麼用?銅緹侯府也是一般!可是你看咱們世子婦,入府之時雖只帶著十幾個人,這些人的能耐舉止,一看便知是百里挑一的英才俊傑。她若當真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卻有這許多義從扈者,與真正的世族貴女,相差的也不過是朝中勢力罷了。但她既嫁了世子,這朝中之人,自然遲早都會有人來投效,那時勢力也就漸漸擁成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華翠館,眼中浮起敬畏之意:
「郭夫人雖也擅馭人,以我來看,只怕比世子婦大為不如。你可有聽到,世子婦的從者都怎麼稱她?」
小四搔了搔腦袋,忽然靈光一閃,想了起來,低呼道:「是呢!他們呼世子婦為主君!」
「正是。世子婦已嫁給世子,雖未行合婚之禮,卻有夫妻之名。按說早該改口稱為女君或是夫人,那郭夫人一直以來孜孜以求而不可得的,不正是『女君』二字麼?但是那些人卻只稱主君。說明什麼?」
他掩袖咳嗽一聲,眼中敬畏之色更重:「說明他們根本不在乎世子帶給他們什麼,甚至也根本不在乎世子府的榮華富貴!你沒見先前魏王為世子婦的從者請封時,除了幾個女官之外,其餘人根本不要誥祿。依我看來,若不是為了這幾個女官此後的前程,恐怕她們也是不肯要的。這樣的人物,卻能為世子婦所用,且心甘情願奉其為主君!豈是郭夫人能比?魏王雖然寵信郭夫人,郭夫人又曾護住世子,但魏王肯立世子婦,足見郭夫人也是不如的啊。」
一陣風來,他不由得緊了緊衣領,看著呆呆的小四,呵斥道:「此後這府中,必然多事,你休要再如從前那般頑皮,當心受池魚之殃?」
言畢才匆匆地帶著小四離去了。
織成渾然不知,自己在這位大管事的心中,已是這樣的形象。才在華翠館安頓下來,織成便叫了崔妙慧辛苑董媛等親信,想要好好談一下當前現狀,隨後再去探視曹丕。曹丕雖有專人服侍,但若無親人在側,只怕那些婢僕也會在無人之時慢怠幾分,她如何肯讓曹丕在昏迷之中受到一絲一毫的不周對待?便想著除了處理內務之外,務必要親自服侍才好。
眾人方至,還未開言,忽見阿茱來報:「稟女君,郭夫人來拜。」
一室人皆有些變了顏色。
董媛先罵道:「婢充夫人,好大派頭!」
辛苑也皺眉道:「先前一副臥榻不起的奄奄一息模樣,如今卻主動來拜,不知存著怎樣的禍心!」
崔妙慧卻勸織成道:「主君身為世子婦,她若不來拜見是她失禮,她若來時,主君卻必要見這一面,不可令世人有妒忌之譏。」
織成在心中苦笑一聲。
或許這才是最初自己不敢對曹丕動心的原因吧?
在這個時空,曹丕這樣的身份地位,妻妾成群自然是免不了的事情。去了臨汾公主並故城鄉主那一群人,不是又來了個郭煦麼?何況這府中原就有不少姬妾,此後他為魏王,為魏國皇帝之後,恐怕還要更多一些鶯鶯燕燕。即使她知道只有兩年時間自己便要離開,卻也覺得這兩年要應付這樣的一群女人,實在令人頭痛。
若是當初在織造司或又流落江湖,對任何敵對之人,只管下手便是。但在這府中,成了他的世子婦,便不得不受禮法所羈,譬如要盡力避免崔妙慧此時所說的「妒忌之譏」。
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為她做了那麼多,連命都不要,她便是忍受兩年,又有什麼關係?
何況她並不是當真要做他終生不渝的愛人,她只是懷著自己那種複雜的愛情和感恩的心情,來衛護他這段時日的平安。
從前不敢去愛,現在倒想得開了。就算兩年後終究要走,但有過這樣一段愛情,便在畢生之年中,都頗值得回味。就如同《泰坦尼克》中的露絲一樣,在老年的時候尚有海洋之心的往事可以徜徉。自己是否與他一生相守,相比之下,或許並不是最重要的罷?
方才在那殿中哭過一場之後,彷彿心中原有的擔憂、害怕和不安全部都已經消失了。從前她只是在生存之域勇敢直前,如今在愛情的領域,她也同樣通透,絕不會再瞻前顧後。
故此她的表情卻不怎麼變化,淡淡道:「郭夫人既來了,便傳她進來罷。」
走過千山萬水,歷經艱辛變幻,難道她還會怕了一個小小的郭煦——即使她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那位郭女王?
她這樣神情,崔妙慧等人心中稍安,遂都安靜下來,便聽室外腳步細碎,似是數人一併走了過來,在門外停住。
便有個嬌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似有怯意,卻又不安一般,輕聲道:「妾身明河,前來拜見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