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分明柔順又哀婉的琴聲,應該是極為符合曹操的「審美」。奏琴的人也明白這一點,將這或許當作傾訴心聲的最好法子,然在此時,在眼前這個女郎堅定明媚又暗藏憂傷的眸中,所有的樂音,彷彿都在為她而鳴。
曹操看了一眼軒閣,溫言答道:「已在桐花殿讀書。」
織成雖因等候曹操之故,尚未來得及巡看過這座府第。但事先總是看過圖冊,知道桐花殿正是曹丕從前居處所在,又經過修繕擴建而成。那琴聲飄來的軒閣,便是桐花殿的一部分。
曹操接下來說的便是:「世子讀書,怎的還有人在這裡叮叮噹噹地亂彈琴?還不打出去?」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色俱厲。
當下便有人稱喏,如風一般奔過去。過不多時,只聽那琴聲戛然而止,最後一個樂音嘶啞短暫,彷彿一隻鴨子被掐住了咽喉。
織成向曹操和卞夫人蹲身行禮,退到一邊,十分恭敬地讓曹操和卞夫人先行。
卞夫人垂下眼簾,心中歎息一聲。
郭煦費盡心機,即使是重傷在榻,不得不放開府務,仍不忘要防範織成這個對手。憑著在府中經營日久,藉著那軒閣地勢之便,想以琴音傳至正堂,用自己以身擋劍的癡情之事,打動曹操的憐惜之心,為的不過是想要在曹丕身邊佔據一席之地,即使病重亦要立威,更不願織成專擅其寵。
然而即使是仗著曾處理府務,能輕易進入軒閣的她卻不知,曹丕早已歸來,且近在咫尺。
則曹操對她和織成態度如何,高下立辨。
因了當下的情勢,也就沒有什麼儀式。織成隨在曹操夫婦身後,逕入桐花殿中。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他正式的住處。
殿室中甚是闊朗,垂下淡青暗紋的帳幔,四周擺有不多的幾件陳設,皆是花紋簡素、模樣大氣,正是曹丕一貫喜歡的風格。
有兩行美人,正迎出正堂來,跪在靠近殿門的兩邊。見到曹操等人過來,一起盈盈拜禮,尤其是對織成的態度,不可謂不恭順。然即使如此,織成也發現她們雖然恭順,卻又不免悄抬眼簾,若有似無地瞟過織成一眼。
織成但見她們身佩金玉,又著錦衣,連履頭上都綴有米粒大小的珍珠,髻鬟各異,但都下了不少功夫,便知不是這府中的侍婢,而當是曹丕的那些姬妾了。
方才織成是在外院訓誡那些奴婢,如今恐怕進的就是內堂了。姬妾多在內堂,未得主人許可不能擅出外院,又不像郭煦那樣執掌府務可以自由往來,故此先前她們沒有出現。此時見了織成衣飾氣派,當然也猜得出這位正是世子婦。
曹操看了織成一眼,織成雖不擅內宅之事,但當初在織造司中也是見識過一群女人的心眼子,當下便開口問道:「今日是誰在服侍世子『讀書』?」
世子究竟是不是在「讀書」,其實這府內外的人皆有不少猜測。而這內堂的姬妾們自然更是清楚,當下只見一個美姬身子微顫,戰戰兢兢道:「回稟女君,世子……世子此時……正在內殿歇息……那裡風光……風光是極好的……世子剛進過了乳酪……」
說到此處,只覺世子婦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覺背脊一僵,更是抖了起來,卻聽世子婦溫聲道:「既如此,煩你帶我們過去罷。」
此時的乳酪,並不似後世那樣是較為乾燥的奶塊,而是近乎於牛乳的液體狀,當時也認為是溫補之物。只不過當時唯邊塞最多,中原地帶得之不易罷了。大多是將乾燥的奶塊帶來,以熱水緩緩熬成漿汁飲用。
曹丕若是養病之中,至少也應有肉粥等物滋補,如今仍在進乳酪,至少說明並未醒來。
心中雖然早就猜測過各種更嚴重的情形,但此時仍不由得往下一沉。世子遇剌,這樣大的事情,卻未見全城搜捕緝索,可見連曹操自己心中,也未尚沒有猶疑之情。
只是,曹植……記憶中那個年青開朗,對大兄有著一種與生俱來信賴和依戀的曹植,當真會為了爭奪一個魏王之位,已變成了如今這般的模樣麼?
曹操點了點頭,道:「世子新移回府中讀書,世子婦也移居於此,照料世子起居。府中事宜,當為世子婦所決。」
頓了頓,道:「若有犯者……」
他望了來路一眼,微微笑道:「倒是孤忘記了,你先前三個斬字,當可鎮伏那些魑魅魍魎了。從前……你便不是那樣逆來順受的性子……」
因久居上位,而越發洞明犀利的眼神,在那一瞬間,也有了些微的朦朧和溫柔。織成不易察覺地看了一眼他身邊那位雍容嫻的卞夫人,心中卻十分清楚:
曹操此時所想到的從前,並不是她董織成的從前,也不是這位卞夫人的。
而是萬年公主。
卞夫人也微微地笑著,側臉看去,宛若最精緻不過的仕女剪影。歲月的滄桑,在她身上都奇跡般地沉澱成了更美的風儀。那些愛與遺憾,也都化入了這些美麗的風儀之中。
這大概就是魏王夫人所必備的品質,誰讓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梟雄豪傑呢?
那麼……將來的魏王曹丕,開創了一個新的魏國的曹丕,他身邊的女人,又會如何?
曹操終究也沒有踏入世子寢殿,便與卞夫人相攜離去。只是離去之前看了一眼殿室間飄飛的紗幔,似乎想說什麼,但卻什麼也沒說。
織成甚至以為曹操會單獨留她奏對,至少也要點撥一二。他既如此驚世駭俗,為曹丕指定了自己這樣一個世子婦,足見對曹丕有著極為深厚的愛惜之情,至少是勝過了卞夫人。
然而曹操什麼也沒說,只是匆匆而來,便匆匆而去。且止住了眾人跪送,向織成道:「你照料好子桓,孤便心安,這些繁縟節,不行也罷。」
年節將至,即使是隔著重重的宮牆,織成仍可想像得到,牆外的坊裡之間,百姓之家,此時是如何全家融融,圍爐相談,享其天倫之樂。這魏地的年節中,也有種種熱鬧之事,如而這巍峨華美有如仙宮的樓宇瓊閣之中,卻是寂靜無聲。
就是在這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之中,織成見到了闊別多日的曹丕。
自踏入這殿室,便覺身邊萬物聲息,都在瞬間褪去。唯有眼前那張垂著淡黃繡蟲草花紋的帳幔的床榻,還有床榻上的那個人。他靜靜地臥於柔軟的絲綢被衾之中,四周夾壁間皆燒了火龍,室內溫暖如春,故此即使是蓋著這樣一床不厚不薄的衾被,他的面色仍帶著淡淡的紅潤,彷彿只是在舒適地小憩一般。
但若是近了看時,便能看到他的雙頰已是微微陷了下去,唇色枯淡,那雙曾經漆黑如夜的眼睛也緊緊閉上,只落下一圈茂密的睫毛,靜靜伏在眼底。若不是鼻端仍在微微起伏,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已了無生機。
織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蹌著奔上前去,只覺得入手一團微涼,那是他的手。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即使是她一再地緊握,那手還是微涼的,再也沒有當初那微涼之中灼熱的溫度。
依他的脾性,怎麼就會身邊混入剌客都不自知?若他當真這般疏鬆,當初曹操與漢帝關係惡劣之初,他身為嫡子恐怕就已是不保。那時候伏、董兩家外戚未倒,朝中還有諸公大臣在,曹操的勢力還達不到如今的隻手遮天,他都能保全自己,怎的卻在如今成為了魏王世子之後,反而出了這樣大的紕漏?
就算那人真是曹植所遣……
曹操心中愧疚,甚至方才都不願進來看他,恐怕也是覺著,每看一次昏迷不醒的兒子,便會在心中想起另一個兒子所處的嫌疑之地罷?
甚至是朝中如今一片靜寂,也多是為了這個緣故。
兄弟閱牆,自古有之,便是貴為魏王,亦無法避免。朝中那些武臣將,暗中自然各有站隊,卻又如何能在面上表露出來?
如果情勢當真到了這要危急的地步,他當時就不該去益州找她。
雖是也有重任在身,但畢竟為了她受了一箭,他的所作所為,曹操不可能會不知道,那麼當他聽說之後,會不會對他有一個「多情誤國」的評價?
畢竟以她的瞭解,曹操自己便是一個矛盾的人。他多情而又無情,多情到這麼多年後,依然能對萬年公主念念不忘,無情的是當初正是他選擇了離開她,即使是在對她念念不忘的這許多年後,他依然能為了利益而不惜去傷害她留下的遺澤。
無論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寶藏」,只要有利他的,他都要擁有,只要不利於他的,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毀滅!
那麼,從小長於曹操身邊,且並未曾象曹植這樣得到父母的憐愛照料的曹丕,應該比她更為瞭解自己的父親。
可是為了她……
想到那閃著寒光,疾風般飛來的一箭,是如何沒入了他的身體之中……她就不由得一個冷噤,握住他手的那隻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世子血氣損耗過重,因此傷勢久久不愈。然只要慢慢調理,終究還是會醒過來的,世子婦不必過慮。」
不知是誰的話語,自身後輕輕響起。
織成驀地回過神來,脫口道:「谷神醫!」
殿中空寂,連同那些帳幔也寂然不動,辛苑等人早就悄然退下,唯有眼前這個少年——華佗親傳的弟子谷少俊,正立在眼前數步之距,向她躬身行禮。
他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袍子,卻是尋常百姓的短款,窄窄的胡袖捲起,手中捧著一碗烏紅的藥汁。織成的六識,從先前看到曹丕的那一瞬間如同被封閉一般,此時才甦醒過來——
這殿中其實一直都有著淡淡的藥味,而這谷少俊的模樣,想必是一直就留在殿中親自熬藥。所以才這樣一副打扮,只是她先前什麼也未曾留意到罷了。
「熬藥也大有學問,耗時長短、火候強弱,乃至三次熬煎的藥汁濃淡都有講究,稍有不慎,則藥效便會受損,故在下這幾月來,一直是親手為世子熬藥。少俊出於微末之中,乃當初世子親手拔擢,當時世子微服行於江湖,與少俊相遇,也曾一度以朋友論交,雖說後來知曉身份有貴卑之別,但世子從來不曾以上凌下,而在少俊的心中,亦頗為大膽,並不完全以世子身份為意……」
他是在解釋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其實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只是顯得比尋常年青人要穩沉寡語一些,一眼看過去,也可見是消瘦了不少。眼圈下面都有憔悴的淡青之色,想必是這幾月來他的壓力也十分沉重。
他的師傅華佗,在此時已經過世。外傳華佗之死乃是因為其醫術過高,受曹操所忌故被處死,後世的《三國演義》中也對華佗之死大加渲染,說是因為曹操患頭疾召華佗治病,華佗的治病之法太過費夷所思,曹操認為華佗對自己有加害之心,故才將其處死。
但是《三國演義》一向是滿嘴跑火車,且一向尊劉抑曹,織成來到這個時空之後才發現,曹操其人性格極為複雜,並非如《三國演義》中那般臉譜化。而華佗如果當真是因為盡一個良醫之責而被處死的話,曹操又怎麼會一直這樣放心地將他親傳弟子谷少俊留在銅雀台中數年,且皆為自己親眷看病?
至少,從眼前的谷少俊來看,的確是一直在盡職盡責為曹丕看病。他能一直守在曹丕身邊,且曹操等人皆視之平常,又想到當初自己受傷之後也是曹丕叫了他來診治,想來與曹丕的關係,亦不僅是醫者與患者之間。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更多的,是知遇之恩,和朋友之義罷。
她連忙站起身來,本能地去抹了抹自己眼角,竟然是幹幹的,全無濕痕。
不免有些詫異:方才驀見曹丕之下,心中百轉千徊,酸楚徹骨,只覺有無數的愧疚、愛憐、傷心都湧了出來,只覺得這些痛楚情緒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除了眼淚可以渲瀉,又有什麼途徑?
可為何卻是一滴淚都未曾落下來?
「世子受這一劍之厄,幸得有郭夫人以身相擋,傷勢雖然有些重,卻未必有性命之憂。卻因此病重,一度病情凶險起來,到了後來,竟一連高燒七日不退,全身灼如火炭一般,便是一時不停用三人輪流以冰水擦拭身體,仍是無濟於事。後來才發現,原來世子胸口早受過重創,看似癒合,實則早就傷了元氣,且胸膈之中並未完全恢復,這一次受傷之後,一併牽發重傷,元氣受損,自然受盡苦楚。然此事重大,在下亦不敢輕易稟之魏王,幸好世子受傷之後便入了摘星樓,魏王亦未曾召入其他醫者。」
這是在告訴她,他一定也是聽到了關於曹丕為她受傷之事,甚至知道曹丕對她的情意,故此才甘冒大險,竟未曾將曹丕病危的真實原因告知曹操。
谷少俊一字一句,聽在耳中都是清晰無比,分明並無何情緒,但卻如萬千銀針,齊齊向著織成攢剌過來:
「那些時日,在下一直守在世子病榻之旁,旁人一律不准靠近,皆因他重傷之下,又逢高燒,到後來神智不清,徹夜哀號,輾轉於榻間,無一時得歇。佛子們常說無間地獄之苦,想來也就是世子當初所受的那種苦楚罷。」
織成呆如雷亟,胸口一陣發木,卻是身子不斷打顫,彷彿風中樹葉一般,根本無法控制。
「第七日上,世子偶有一晚,於深夜時分清醒過來,在下趁機問及舊傷之事,他奄奄一息,卻猶自向我哀求,言及此傷是為了世子婦,若是此番病重之因,竟在於上一次的箭傷,只怕傳揚出去,不僅是魏王大怒會遷罰於世子婦,而他若是死了,世子婦的清名更會受損,恐怕無法嫁入高門。」
「嫁……嫁入高門……」
織成只覺半邊身子熱,半邊身子冷,腦中嗡嗡作響——原來曹丕還這樣想過!
想必是怕他不成了,失了性命,與她的誓約無法履行,故此才不肯留給她絲毫後患罷。
那時候……那時候的她,可不正是在跟劉備議親!
算一算時間,他受傷之後與劉備求親,多少是有些相近的。他雖在傷重昏迷之中,未必也沒有聽到過什麼風聲,否則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自己當時聽說郭氏被封側夫人,居月出殿之事後,只顧著要逼他出來,以為他回鄴之後便負了前盟,才與劉備商議做出結親的假象,沒想過這樣的舉動卻是給他心上戳了重重一刀!
他那時尚在生死之中掙扎,後來忽然高燒,焉知不是知曉此事之後,心力交瘁而使病情加重?
谷少俊語氣平平,但這樣的訴說,已經是令她無法立住身形。
原本的萬千銀針攢剌,頓時化為了萬千尖刀,只扎得自己體無完膚,心痛徹骨!
「我不知道……我當時並不知道……我以為他……以為他封了郭夫人,這才……我若是知道這樣的內情,便是千刀萬剮,也決不會……」
所有的冷熱痛楚,一瞬間都如湯沃雪,只融化了那具身軀,也失去了所有力量。她軟倒在曹丕榻前,伸手抓住衾被一角,淚水忽而噴湧而出:
「他若是死了……他若是死了……」
一念至此,便覺整個人都化為了飛灰。
眼前的這個人若是死了,她又該置身何處?
從小便沒有得到多少溫情,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得到溫情。所有的一切,上學、讀書、深造、工作……爾虞我詐還是奮力拚搏,都是來自於生活的本能。
甚至於對愛情……
從前對柯以軒,便如同曾經的理想、工作一樣,彷彿是個美好的夢,為了美夢成真,本能地奮鬥。就像很多年前,為了能得件御寒的棉襖,能得到充足的學費,能讓每餐加個肉菜一樣……
但那不應該是愛情。
她見過別人的愛情,那個時空的,還有這個時空。就像辛苑對於馬超,雖經百劫亦不肯回頭,若不是遇到了她董織成,辛苑或許還願意在愛情的死胡同中一路走到底。
又像龍居對蘇家女郎那樣,即使是受盡欺騙,還是願意拋棄世家子弟身份,在襄陽城中隱姓埋名,只為了做出一碗得到心上人認可的牛肉湯餅。
還有楊阿若……
可是輪到她自己,卻留下的只有算計。
不是不喜歡,只是那種喜歡,抵不過她對自己的本能保護。
當初不想接近曹丕,是因為覺得他心思莫測,不如陸焉為人謙和堅韌,有君子之風。後來便是肯與他接近,也是因為他數次出手為援,及至後來他為她中了一箭後,她才下定決心,與他結下盟約。
可是在他可能變心之後,她所做的卻是利用劉備,想要激他返回。更可悲的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她覺得他有可取之處。
能庇護她在這個時空中餘下的兩年,能給於跟隨她的屬下們一個更好的保障,能令她「為天下衣」的理想得到實現……
當然,不是沒有感情。對他的感情,也在慢慢建立。但這些感情太淺太薄,遠遠不夠!如果是辛苑,如果是龍居,如果是楊阿若,他們與她易地而處,又會怎樣?
辛苑會不管他身邊有多少女人,不管是否有郭氏為側夫人,是否音訊全無,都一定會起程去找他,雖百折而絕不罷休。
龍居會守住自己的本心,默默地愛著對方,並且甘願為對方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若是曹丕不喜她出頭露面,那她就徹底回歸於賢良之地,就如卞夫人一般,將一個顛倒眾生的歌妓之形,化為嫻端秀的貴女典範。
楊阿若……如果是他,早就不顧一切地回到鄴都了吧?當面找到曹丕,說出自己的愛意,若是對方拒絕,再沒有任何遺憾地離開。
唯有她董織成,始終都在籌謀、算計、佈局、斟酌……
她哪裡配得起他這樣一腔深情?
淚水洶湧而出,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彷彿所有的鬱結與忿怒、悲傷與無奈,都已經盡情地融化於這淚瀑之中。
谷少俊輕輕吁了一口氣,清瘦的臉上浮起歉疚之情,猶豫了一下,方才退後兩步,拜倒在地,輕聲道:
「在下無禮,還請世子婦原宥。」
織成只覺眼中淚水不斷湧出,心中的塊壘卻似是消去不少,待要想看他時,卻是眼前太過模糊,不得不以巾子捂擦眼鼻,甕聲道:
「神醫說得都對,這原是我的過錯……」
「在下方纔所言,皆是在有意冒犯世子婦。」谷少俊眼神清亮,看著她哭得這般儀態全無、眼鼻皆紅,心中鶼疚之意卻是越來越濃:
「方纔世子婦雖有郁愁憂恨,卻是哀至極處,無淚可流。若是鬱結太過,定會有損肝脾之氣,且無法發散出來,終究會鬱積成病。故此在下才大膽以言語剌諷,令世子婦由悲生悔,交集之下,方會化郁為淚,舒散之後,雖是哭得傷心,卻不會傷了五內。」
他再次下拜,卻是誠心誠意:「在下受先師所教,本門所長,正是誘發五情,先舒五內,再治五傷。然終究是失了厚重之道,上下之分,還望世子婦原宥在下。」
原來如此?
他故意說出那些話來,只是為了要將她方才哭不出來的困境解除,令她通過感情的渲洩,來去除日後可能的病根?
谷少俊的這些理論,在音訊發達的後世自然並非罕見,織成也略有些耳聞,此時不由得更是感激,連忙伸手示意谷少俊起來:
「神醫仁心為我,我豈能不知好意?倒是多謝神醫,為我去一病前之患了。」
頓了頓,忍不住又問:「只是神醫方纔所說的那些話,他……他……」
「方纔所言,確為實情。」
谷少俊站起身來,看了一眼榻上曹丕,歎了口氣,道:「世子對世子婦之情意,恐怕唯天地可鑒。」
淚水再次湧出來,溫熱酸澀的感覺,遍佈了整張臉孔。
等到一場痛哭之後,果然心地暢快了許多。這殿畔側室之中本就有銅製小火爐並清水盆甕等物,以備谷少俊隨時使用,故此谷少俊看織成鎮定下來後,便十分輕捷地取了些過來,織成重整了妝面,又按照谷少俊教給的法子揉捏了幾個面部的穴位,紅腫的眼和鼻頭頓時就恢復了許多。等到再一次用冷熱水交替敷過之後,整張臉孔基本已恢復了正常。雖然那神情一看便知還是哭過,而先前她的哭聲太大,恐怕殿外也有人聽見,但世子婦既然看到了世子,無論是喜是悲,哭一場總是在情理之中。她自然也不會在意。
收拾乾淨之後,織成便讓谷少俊坐在一旁席上,自己坐於榻上,細細問過曹丕傷勢。谷少俊當然也不會隱瞞於她,遂將曹丕情形一一告知。
據他而言,曹丕主要還是舊傷未曾痊癒便匆忙趕路,途中感染了風寒,雖當時用藥遏制住病勢,畢竟風邪入侵,恰好纏綿於臟腑之間。這次受傷雖不曾致命,卻是誘發了高燒,致使身體虛弱,久久難以康復,甚至無足夠元氣來支撐。故此谷少俊才在藥物之中用了安神之方,令他多半昏睡,以免再費心勞神,損害那本就虛弱之極的真元。
若要救治過來,亦非短期之功,至少得調養數月。
織成不禁有些詫異:谷少俊這些話語,除了誘病之因是那箭傷之外,其餘情況想來是不會瞞著曹操。曹操只須好生照看曹丕,使之數月之後漸漸康復才是,為何就這樣著急,甚至不顧天下人之側目,匆忙就令天子下詔,封自己為世子婦?
她將此言詢之谷少俊,便是因自己方才入鄴都,在朝中人手不足,與她相熟者,不過曹丕、曹植兄弟並何晏等。但眼下當然不可能去問曹植,何晏明知她入鄴卻是音訊全無,以他那看似狂放實則謹慎的性子,自然是在刻意保持距離,即算她暗中去徵詢,恐怕也是一無所獲。
倒是這谷少俊,因了醫師的特殊身份,往來於機要之地,恐怕還有可能耳聞一些事情,不如就向他請教罷了。
想來他肯這樣精心照料曹丕,定然是可信之人。
果然谷少俊只是微一沉吟,便道:「魏王年後將再征東吳,世子病重,朝中留京之人,正是平原侯。」
織成頓時恍然大悟!
平原侯!曹植!
怪不得曹操要急急忙忙地封她為世子婦,甚至等不及成親就將她這麼明正言順又十分暖味地「移居」入了世子府!
因為他自己將征東吳,可是對曹丕的安危,卻是無人可托!更何況暫時攝政之人,正是平原侯曹植?
想一想,也真是既諷剌又淒涼。
曹丕身為嫡子,如今排序又是長子,且還是未來魏王的繼承人,平時定然是一呼百諾,趨者如雲。他有親生母親為魏王正室夫人,又有兩個親生弟弟,曹植與曹彪,還有一大堆的庶母和庶弟妹,誰知病重之時,身邊可信之人,除了一個心懷愧疚又忐忑不安的老爹,便是一個身份微賤的醫者谷少俊!
甚至於他的老爹無奈之下,還給他弄來自己這麼一個世子婦,才能略微放心地遠奔東吳。
自古以來,皇帝便稱為孤家寡人,如今魏王權利幾乎等同天子,而魏王世子也尊貴無比。可是這樣尊貴又能如何?此時還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座殿室之中?身邊只有自己與谷少俊相隨,連親爹都有些逃避地不敢入內。
昔日他在水閣講起的往事,當時不是不動容,後來卻也忘了,只到此時,才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
那年他生了病,袞州大雪,父母皆無暇顧及於他,唯有一個小婢任兒陪伴在側。如今任兒……
她心中一痛。
身份複雜,無所適從的任兒正是死於他的箭下。
而他又因織成而中箭,冥冥之中,大概是當真是有天意罷。
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他並沒有遇到自己,故此也沒有中箭,更不會因玄武池之事而引發這樣重的傷勢。曹操離京,由他攝政坐鎮,自然也就沒有今日的淒惶和無助。
自己這樣的「天意」,對他來說,當真是禍非福。
但不管怎樣,自怨自艾,並不是她的秉性。雖是為他帶來了禍事,但如今她已來到他的身邊,這種種禍事,也就一定要轉為他的福氣,否則她自己首先就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