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上幾章對於魏王世子府中官屬並不符史實,而是筆者根據太子屬官結構進行改動杜撰,侯爵的屬吏配置亦同,勿當真……)
到達桐花台時,世子府第之中屬吏,並其他一些略有些頭臉的奴婢,皆已在府門之外,畢恭畢敬如雁翅排開,等候了多時。
等到那輛奢麗衣車在前後簇擁之中,迤邐而來,再看到崔琰當前引領,哪裡還不知道是世子婦車駕已到?一起撩衣拜倒,對車駕行了大禮。
但見一個衣飾華美的麗人,被車外三名女郎迎下車來,只向眾人點了點頭,便有一女郎道:「世子婦讓各位暫勿多禮,可先入府中堂下聽令。」
一行人竟自往府中去了,整個見面儀式,實在是簡潔之極。眾人雖然又驚又疑,但有崔琰在此,誰敢造次?且魏王夫婦已在前往桐花台途中,也無人敢多生枝節,趕緊起身相隨而入。
織成在正堂之上坐定,只覺滿頭珠翠壓得頸子都快要斷掉,但曹操不到,她也不能丟了這勞什子,正好抓緊時間,來見一見這滿府人等。
剛剛坐定,忽聽一聲歡呼,從堂後跑出一個小小身影來,縱身投入織成懷中,撞得她幾乎一個趔趄,趕緊伸手將他摟緊,唇邊卻露出由衷的笑意。
這來者除了元仲,還能是誰?
「阿母!阿母!」
元仲今天打扮得格外精神,頭頂的小金冠上以金絲串有三粒指頭大小的粉白珍珠,只稍稍一動,便搖曳生輝。身上是月白底繡寶藍團花錦袍,越顯唇紅齒白,十分漂亮。他伸手摟住織成腰身,趕緊又縮了回來,嘟嘴道:
「阿母!你的衣衫好生割人!」
織成不禁又是一笑。
她身著的錦衣綴有玉片為飾,元仲不察,伸手過去,恰好觸上,便說成是「割人」,著實是童稚之語。
遂柔聲道:「這有何難?等見過你大父大母,我們便去了這些勞什子。」
元仲大喜,道:「正是!正是!」
他二人在堂上言笑晏晏,堂下人卻是屏息靜氣,心中雖然詫異這位武德侯與新來的世子婦竟是這般親密無間,便是武德侯對自己昔日的生身母親,也未必達到這樣的程度,不由得又在心裡惦量了一番。
織成此時已令崔妙慧取過府中名冊,一一看過明細。只是她便是略略一掃,便知明河並不在其中。
崔妙慧自然也看得出來,問道:「素聞世子在摘星樓讀書之時,是側夫人郭氏操持府務,不知郭氏何在?」
她氣度出眾,比起織成來還要更貴氣幾分。此時便有人站出來應道:「夫……郭夫人身體不好,一直在月出殿將養……」
偷眼看了看織成,又低聲道:「魏王還曾遣使來探望,並賜醫官並湯藥之屬……」
織成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只是伸手幫元仲抿了抿幾縷亂髮,將其整齊地塞入冠中。
崔妙慧拿著名冊,一路念下來,雖則兩百多名奴僕不可能都有資格立於堂下,在場的都是有點小職司在身,但那名冊之上記載的職務,無非都是一些管事、大奴之流。世子府雖有屬吏,由家令到衛率,竟無一人到此。便是崔琰,臉色也不由得難看起來。
雖是魏王世子,但曹操如今權勢薰天,曹丕一應儀制只比太子遜之一籌。按禮來說,屬吏們是世子的辦事機構,與這府中內務並不相統轄,故此織成初入桐花台,他們不來參見也並不違制。然而即使禮制並沒有明規定必須前來,女主人第一次駕臨府中,屬吏們一個不來,從某種程度上已經代表了對她的輕蔑之意。
崔琰為人端方,他雖也對織成的身份不以為然,但既是魏王親自擇婦,卻遭此冷遇,卻不合為臣之道。那些倉令、食官令倒也罷了,但如舍人、洗馬之職,卻是由聲名赫赫的人名士所擔任,如劉楨、王昶、鄭沖諸人,素來清高傲岸,時朝又有尊重名士的風氣,便是世子曹丕也以禮待之,曹操也多加恩遇,崔琰此時雖覺氣忿難堪,卻也無法派人去將他們強行綁了過來。但心中想道,此間事畢之後,他必要親自設宴,來教訓這幾個名士派頭太足的世子府屬官。
他身份顯貴,在士林中清議甚好,海內知名,若以師長身份來教訓劉楨等人,也並非不可。只是今日世子婦第一次入桐花台,終究是顏面上不怎麼好看了。
只是無論所有人是明裡暗中窺探辨察這位新任世子婦的神情,也未能看出絲毫的喜怒哀樂。從頭到尾,訓示奴僕,瞭解府情,皆是由她身畔那位儀容高貴的女官負責,聽說這是她為武鄉侯時的家丞,也是出身於清河崔氏。只是看這位崔女官與崔尚書的模樣,卻又不似是同族中人,當中意味,也頗令人深思。
織成只是攬元仲在懷,不時喁喁細語,形若無事,待到崔妙慧點清人名,吩咐諸人各行其責,現狀暫時不變,並看緊府門,除採買外,任何人無世子婦令不得出府等一系列事宜後,她才抬起頭來,對著堂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微笑著說道:
「本君昔日出身,乃是在織造司中織室,郭夫人當時為我下僚,想必你們都已聽說過。我二人在銅雀之亂中,俱立下一些功勞,才入魏王之眼,進入今日的桐花台。」
她話語不緊不慢,笑容閒淡,郭煦托病不來相迎,她彷彿也並不在意,提到時也只如一個舊友般隨意而談:
「但不知爾等是否聽說過,銅雀之亂中,我曾力斃武衛十數人,血染錦衣而不肯退,世皆謂有婦好之勇矣。」
「本君亦曾遊歷天下,遠赴益州,得封雲葭君之後,方才返回鄴都。爾等皆知我擅織錦,通機巧,卻不知益州巴蜀之地,乃天下織錦之都,所居不易,立足更大不易。若非我扈從百餘人,個個忠義奮勇,吾不能歸矣!」
這一番話說得頗為真情,堂下眾人聽了,雖覺一頭霧水,但不免互相偷看,亦不知她忽然大發感慨,會是何意。
「但為主君,若不擅用人,便是學富五車,亦是枉然。無論是從前本君在織造司,還是後來行走江湖,及至封君拜侯,為世子婦,治下之道,並無什麼不同。如今天子令本君移居世子府,世子潛心讀書,自然一應事務由本君打理。我有一言,望爾等細聽:府中內外,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類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世子平明之理;不令偏私,使內外異法。說到底處,無非以軍法為治。時值非常之際,有功者獎,有過者懲,有歹心者,斬!」
最後一個「斬」字,殺機陡現,令得堂下眾人都是身軀一顫。
「什麼叫做有歹心?勾結不法,為亂府中者,斬!洩密於外,背逆主君者,斬!上下不分,以卑凌尊者,斬!」
三個「斬」字,如庭中北風陡降,森寒剌骨,令得眾人不覺都大大地打了個寒噤。
便是崔琰本來安坐堂側,不願涉於織成整理內務,只作悠然品茶之狀,此時都不由得抬眼看來,若有所思。
織成卻看了崔妙慧一眼,道:「將這三個斬字條陳寫下來,刻於外堂照壁之上。令人人見之悚然,可知約束自己,便會少犯些殺身之罪!」
崔妙慧躬身應喏,道:「阿苑何在?」
辛苑原本侍立於織成身後,此時應聲出列。
這又是一個美人,且短袖束衣,與崔妙慧相比,雖無其貴端儀,卻大有英矯之姿,堂下眾人驚艷未畢,便聽崔妙慧道:「主君讓去將那三個斬字條陳刻於照壁之上,你不如眼下就去辦罷。」
辛苑應聲昂然而出,嗆然一聲,拔出鞘中長劍,聲如利冰,聞之齒酸。眾人不由得又是一顫,卻見辛苑走到那堂外階下,恰在那裡有一面石壁,乃青石所砌,壁面光滑,若是夏日,便有些荔蘿香草之屬攀於其上,如今冬天草木凋盡,便露出青石面來。
但見青光一閃,卻是辛苑劍氣橫空,已落在石壁之上。
眾人只聽噗噗有聲,眼前碎石飛濺,劍尖不時迸出點點火光,竟是辛苑運足內力,以劍為筆,在壁上行走龍蛇,十分快疾,不多時便已是寫下了三行字來,如鐵劃銀構,凜冽殺氣,撲面而來:
「勾結不法,為亂府中者,斬!」
「洩密於外,背逆主君者,斬!」
「上下不分,以卑凌尊者,斬!」
辛苑一揮而就,回劍於鞘,又返回織成身後,而此時卻無人再敢小覷這侍女模樣的女郎了。便是那從入府只到此時,便一直柔聲細語說話的世子婦,也似乎多了些令人害怕的寒意。
然只過片刻,還是有人顫抖著開口:「夫……夫人,奴有一事不明,乞詢於夫人。」
織成看了一眼,卻見階前戰戰兢兢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眉疏眼垂,枯瘦如竹,穿著一領青色葛布綿襖,一看便知是個帳房之類的下人,卻不知怎有這樣的膽子站出來問話。
織成此時正要立威,依恃身份,自然不會親自與他答話,自有崔妙慧打量了他一眼,道:「爾乃帳房副管事鄭成方?爾有何問?」
來此之前,織成便與她們商討過如今世子府的情形。曹丕開府日久,昔日五官中郎將時,便自有一套班底。這些奴僕有不少還是曹氏世僕,又有很多原是世家子,於歷次的政界風波之中閤家傾覆沒為奴僕的。自認為見過世面,縱使知道這新來的世子婦頗為厲害,卻終究是更依恃數代世僕的顏面。這鄭成方能站出來有疑問,更在預料之中。
果然他哆索著問道:「夫人……夫人所言軍法以治府中,三斬條陳,自然沒什麼不……不妥……只是……」
他既已開了這個口,橫下心來,倒說得流暢了許多:
「前兩條倒也罷了,只後面這一條,所謂『上下不分,以卑凌尊者斬』卻是界限不明,上下不分,程度亦有強有弱,以卑凌尊,也在各人認可不同。比如這凌之一字……其輕重緩急各有不同,處罰起來又當何解?」
他這話問得聽起來倒也不錯。
什麼叫以卑凌尊?
凌這一字,又該何解?
背後說壞話看不起是凌,當面甩白眼頂撞也是凌,這該如何界定?
堂下眾人聽這鄭成方發言,心中不免也嘀咕幾句,更有的還抱著幸災樂禍之意,瞧這世子婦如何回答。
治理府中內務,那可不是粗疏簡單之事。這世子婦雖有武勇,但這麼大而化之幾條,便想管得井井有條,簡直是癡人說夢!
「該當何解麼?」
崔妙慧似笑非笑,看了鄭成方一眼,道:「若是事涉府中其他人,自有府中從前的條陳。難道爾者看不出來麼,這三個斬字的條陳,皆是因為冒犯主君。勾結不法,洩密於外,自然是背叛主君,當斬!這以卑凌尊,目無主君,當然是斬了。鄭管事若是連這都看不出來,恐怕這府中計吏之司,也不太適合你了。」
一言便擄了鄭成方職司,當真有雷霆之疾。鄭成方張了張嘴,正待要出言辨解,卻覺脅下一麻,身邊多了兩個陌生面孔,一望便知是世子婦帶來的親信。他再未叫出一個字來,便已被拖了開去。
一時階下噤若寒蟬,但見崔妙慧踏前一步,掃了一眼階下那群各懷心思之人,厲聲道:「若有故意違反者,則三尺之劍,正為爾等伏屍所設!」
眾人皆撲通跪地,顫抖不已,齊聲道:「奴等不敢!」
忽有腳步聲響,卻是府門守鬮疾步而入,跪於階下,向織成道:「稟夫人!魏王及夫人到!」
織成揮手令堂下眾人退避一邊,自己也長身而起,道:「接駕!」
同崔琰等一同迎出堂去,恰見魏王車駕已至,居然是乘金根車前來,所隨扈從也衣飾鮮亮、氣象森嚴,儀仗十分隆重。
此時金根車停於正堂之外,有一貴人,正自車中出來。從織成這邊看去,先看到那金冠之下,露出幾縷華髮,在陽光之下泛出銀光。身形頗為矮胖,一根玉帶勒得腹部微微隆起,卻是龍行虎步,如山嶽前移般,有無形的壓迫之感迎面湧來!
眾人拜倒在地,連織成也俯身行禮,齊聲道:「參見魏王!參見夫人!」
不知是否錯覺,織成覺得曹操看向她的那一眼中,滿是深意。若當真如此,恐怕臨汾攔路一事,已被人報知於他了。
金根車外仍有侍婢捲簾未舒,有一美婦自車中悄然而出,自然而然地立於曹操身後,雖是身著牡丹雙鳳銀底錦袍,外擁灰裘,並不怎樣華麗惹眼,卻有著一種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嫻端穆之態。即使是和曹操一樣,並未著誥封之服,但織成卻一眼便能料定:這美婦正是曹操的正室、曹丕曹植的生母卞夫人。
她含笑而立,對眾人的恭謹行禮似乎頗為自若,且又無矜持之色,行止之間,更是十分留意讓自己落在曹操身後半步之遙,宛然便是女子婉順之德的典範,斷然是令人想不到,她昔日年輕之時,竟會是顛倒眾生、煙視媚行的著名歌伎。
織成是知道曹操對於當年的萬年公主,曾有著怎樣的深厚感情的。此時見了卞夫人這樣的,便不免有些懷疑自己過去的認知是否有誤:
怎麼看來,這婉順柔媚的卞夫人,與神采飛揚的萬年公主,都不像是一個型的。曹**還……的確是很博愛啊……
曹操才剛說了一句:「世子婦免禮罷。」
目光閃處,便已看到了那青石壁上,神情一動,詫道:「這壁上三行字體,縱橫欹斜,如屈鐵枯籐,足見其心中鬱結沉雄之氣,然其從容又出於繩墨之外,唯傲氣深鐫入骨,只怕這刻字之人,非但深通字中真味,且應是一位名聞天下的劍客!」
元仲行禮起身,他在祖父面前,卻不如在織成面前這般親熱自然,垂手而立,顯得十分恭敬。聞言只是悄悄看了織成一眼,織成微微一笑,道:「此人昔日得魏王之恩,曾赦其過,如今為兒婦效力,得魏王之褒,當真一言榮於華袞了。」
卞夫人倒是露出些訝異,似乎沒想到她說話頗為。
曹操一怔,忽露出恍然之色,笑道:「原來是她!你昔日寧可以功績換她,如今看來,當真不虧啊!」
織成心中一動,喚過辛苑來,令其給曹操行禮,道:「兒婦昔日得魏王訓誡,想來天下能人志士,若以誠待之,又盡其材,自然無不為我所用。辛氏如此,崔氏亦是如此,另有阿媛等昔日在織造司中便追隨兒婦左右者,皆為兒婦得力臂助,無他們,無以有兒婦今日之福矣!」
曹操哈哈大笑,道:「你今非昔比,既為世子婦,其從者女官自然……」
卻聽卞夫人微笑道:「世子婦既謹記魏王訓誡,此後更當謹守女則,安於後宅,卻不可如昔日一般行事了。」
織成目光一閃,往卞夫人看去,但見她滿臉笑容仍是十分嫻柔,只眼中有些冷意。頓時心中明白過來:「她果然是不喜歡我的!」
以卞夫人得曹操之寵,既然不喜歡織成,還是阻止不了曹操讓她為世子婦,足以說明卞夫人在曹操面前是十分注意行止的,且為保持自己賢名,更不會有過於違逆之舉。
明白了這一點,織成索性對這貴婦人就放棄了起初那種想要和平相處、「婆媳」相得的想法。
只是她放著葭萌大好悠閒的日子不過,此番重入鄴都,本就是為了多得些「好處」而來,此番為曹氏新婦,又肩負為人家照顧兒子性命的重任,此時不開口討要,更待何時?
遂根本就不理卞夫人之言,向曹操道:「以兒婦之見,昔淮南王一人得道,尚且雞犬升天。今兒婦富貴,豈有不顧身邊從人之理?還望魏王成全。」
元仲此時也大著膽子嚷道:「阿母身邊之人,當真厲害。大父莫非忘了麼?昔日元仲於銅雀之亂中墜落葷道之下,全是靠著阿母及當時身邊侍婢,才將元仲自武衛之中救了出來。那一日廝殺頗為激烈,連那晚霞也殷紅如血,元仲只到今日,還記得清清楚楚。」
曹操伸手摸了摸元仲的肩頭,笑容更是深了:「元仲說得不錯,阿宓你昔日功績甚多,今日雖封侯位,卻是世子婦應得之貴。便是依著那些功績,也不當委屈了你的這些忠烈義從部曲。」
他知道織成的脾性,崔氏等人雖然行侍奉之實,而且她們或是家族已滅,或為家族所棄,昔日世族女的身份,已是蕩然無存。但在織成心中,卻是不會拿這些與自己共過患難之人真正當作奴僕的。倒是義從部曲,雖然也為私有,卻比奴僕們有更多的尊嚴,不過是奉她為主罷了,其身份也更符合。
招手召過一個小黃門,道:「你且將天子旨意,念給世子婦聽罷。」
原來是有備而來!
織成心中一喜,果聽那個小黃門展開一卷綾帛,卻是一道推恩詔:世子婦從者皆有封誥,崔氏為長使,享秩六百石。辛苑為少使,享秩四百石。董媛等人皆賜爵,其等不一,多享秩百石,這正是依宮中女官品制。至於馬不遠等人,或為天師道弟子,或為遊俠,事先在織成徵求他們意見之時,便已推辭不受。故此這一次封誥,大多都是織成昔日在織造司的班底,大多都是女人。
這也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之處,如崔林等人,既然已經離開家族,便不曾再想過入仕,願再尋找一條道路來散發光芒。如齊方等人,習慣遊俠生活,為織成效力不過是意氣相投,又或是受楊阿若之恩,轉而報於織成罷了。根本並不在意是否入仕作官。
但織成心中一塊石頭,卻落下了一半。
她為崔妙慧等人討得誥封,其實為的也正是她們的終身大事考慮。
失去家族庇佑的女子,在這個時空之中要很好地生存下去,最好就要選擇一個好的夫家。而無家族可依,卻有爵秩在身,也一樣是身份的象徵。比如昔日漢帝嫁宮中女官於朝臣,或為正室,或為側室,朝臣也不敢輕加怠慢。
何況是崔妙慧等人,本就是聰敏透頂的女郎?
只是她未曾想到,縱她不出言相求,曹操也都已準備在先。心中感激之意,倒是十分真誠,帶著崔妙慧等謝天子恩時,那些禮節卻都是對著曹操而行的。
曹操心情大好,謔道:「如今世子讀書,需你前來操持府務。待世子讀書大成,孤再為你們舉辦大婚之典,那時你身邊之人,還可再受封贈,你一併謝我不遲。」
織成也不禁一笑,正待說話,卻聽錚然一聲,有清靈跳動之音,自弦絲撥弄之間,如溪流奔澉,潺潺水聲,流洩而出。
好熟悉的樂音!
她不禁扭頭往西看去,那裡有一處軒閣,凌空飛挑而出,正映在疏落的紫桐林中。
那是曹丕從前烹茶彈琴的那間軒閣!
彷彿回到那一次的相見,大病初癒的她,在明河與槿妍的陪伴下,信步遊走,來到當時毫不設防,亦未有今日森然氣象的桐花台。
還記得那些鋪有光滑白石的樓台地面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紫色花朵,大的如掌,小的如杯,花瓣往後微微翹起,形如鳳凰,而當中吐出三根淡黃色的蕊絲,在風中輕輕顫動,便如鳳凰那美麗的冠翎。
遠遠看去,樓台上便如鋪了一層紫雲,深沉雍容,艷光奪目,宛若世外寂寞的仙境。
她一步步踏入那當時陌生的仙境,聞琴聲而循去,但見那間軒客之中,素簾捲起,有長機古琴,並焚瑞香,那個身著素衣的男子,披散了長髮,隨意坐於琴前,十指拂弦,正向她含笑望來
而左慈在地道之中,對她所說之言,也在此時響起於耳畔:
「你可知人會說謊,心卻不會。陸焉和那曹氏小兒瞧你的時候,陸焉的心跳動了五百七十五次,而曹氏小兒的心,卻跳動了六百一十二次。」
酸楚之意,忽然就這麼湧上胸臆。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是如此思念他,恨不得他馬上出現在身邊,而她務必要緊緊守著他,再也不要離開,要他的心永遠為她一人而跳動。
一個侍婢快步自堂側而出,跪倒在地,低聲道:「郭夫人病重不支,無法出迎,望魏王、魏王夫人、世子婦恕罪。」
織成眼底閃過一道嘲意,道:「無妨,郭氏體弱,多多休養便是。」
卞夫人卻皺了皺好看的眉頭,向曹操道:「既然體弱,為何還要撫琴?妾常聽煦兒撫琴,這正是她指下的樂音才對啊。不如前去看看如何?」
織成真是服了卞夫人。
此人內心真實情感與外在的表現,居然是兩種風格。
她對織成話語溫柔,卻是並無善意,甚至想要出言攔阻給織成親信的封誥。她說起郭煦來似是埋怨,但拉著曹操前去,豈不正好中了郭氏之意?何況說到郭氏之時,都是以如此親暱的煦兒二字相稱,誰又看不出她的親密之意?
那郭氏若真是病重難以起榻的地步,還要堅持撫琴,不是為了引曹操注意,又是為了什麼?
雖然的確是很想看一看,那個昔日在織室裡便擅於觀色、工於心計的明河,如今變成郭煦之後,又是怎樣一番形象,到底又是怎樣一種精神,支撐著重傷在養的她,如何會不忘與自己鬥法。但眼下郭氏如何,並不是織成最關心之事。
事實上她耐著性子等了曹操夫婦半天,所為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那侍女剛鼓起勇氣,應了一句:「郭夫人聽說,樂音乃天地之聲,常聞之,可靜心養神,對身體也大有裨益……」
織成已毅然上前一步,恰好擋住了她的話語,低低向曹操問道:「子桓何在?妾實心焦。」
琴音如流水,初時是從崖底泉眼奔出的清流,靈動跳躍,漸入深澗之中,卻變得幽咽起來,卞夫人深諳音律,也聽得出是撫琴之人重傷之下,元氣虛弱,故不能作江湖奔湧之壯麗之概,卻能借助手指技巧,奏出那靜水流深之美,其清澈之音中,更是恍若蘊含無限惆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