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之下,再次見到曹丕。
一路上她設想過無數情形,或許他見到她時,有驚喜,有不安,有疑惑,甚至有嫌棄……但她是心志堅定之人,既然答應曹操來鄴城,自然不會因為懼怕他的情緒變化而有絲毫退縮。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他什麼情緒也沒有。
因為,他尚在昏迷之中。
高大幽深的殿室,博山爐中徐徐吐出幽幽的異香,這才是傳說中的華蕪之香。曹操每日燃燒這種據說來自扶余國、比黃金還要珍貴的異香,根本不是為了什麼供奉神仙,而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
織成只覺自己彷彿在夢中一般,身畔所有聲音、氣息、情狀均在遠去,只是高一腳、低一腳,迷迷糊糊地往他的床榻之前走去。
不知是誰,或許是侍婢——撩開床榻之前的帳幔,又悄沒聲地退下,織成什麼也顧不得,跌坐在他的榻上。
沒錯,那是他。
縱然分別日久,卻也是那樣清晰地記得他的模樣。
眼線的弧度、鼻骨的筆挺,嘴唇的輪廊,甚至是那一根根的眉毛,也宛若在記憶裡曾纖毫畢現。
只是,臥床了這麼久,他已消瘦得太多太多。但那有什麼關係,就算是他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認出來。
這樣熟悉的認知,即使是此時昏迷不醒的他,與坐在榻前的她,也彷彿有了某種緊密的聯繫。
那一瞬間,她心中跳出一個念頭:她絕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到他!
她掀開被角,已經看到他胸口包紮得嚴嚴實實的白綾巾。包得那樣厚,那樣緊,當初他為她擋那一箭,後來的傷勢包紮後她也見過,此時有了經驗,一看便能猜到傷勢會有多麼深。她垂下頭去,便是曹操這樣歷閱世情之人,忽然間也感到一陣悲傷:不僅是為了兒子的傷勢,還因為她的難過。
那個華衣錦服的女郎,先前還有著昂然的氣概和飛揚的神采,卻在這一刻都停住了。雖然她一滴淚也沒流,但是單單便是她坐著的樣子,垂首的姿勢,都讓旁人看了,覺得非常非常難過。
夏侯淵只覺胸口一陣絞痛,趕緊低下頭去,用力擠了擠眼睛,將熱淚逼了回去。
「子桓於玄武池練水軍,不慎被劍術高明的剌客所傷……」曹操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沉:「那剌客乃是死士,當時便自盡身亡。孤擔心此事傳出之後,令民心大亂,故嚴封左右之口,將子桓移於摘星樓中看護……」
「子桓身邊護衛森嚴,便是自己也頗精劍術,這剌客既劍術高明,想必是近身行剌。這世上能有何人,能輕易擊退子桓身邊護衛,近到他的身前?想來當是平素熟識之人,子桓萬萬未曾想到那人竟會行剌,才會輕易著了毒手,是也不是?」
織成忽然抬起頭來,一連串的置問之下,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誰人指使?是平原侯?」
這四個字,如同天雷霹靂彈般,驀地在虛空之中炸響,炸得人的神魂都彷彿飛裂成了數片。
夏侯淵身形一顫。
這女郎……還真的敢問出來……
「放肆!」
曹操厲聲喝道,眼中閃出寒光,彷彿瞬間便會飛出千萬刀劍,將眼前的女郎砍為碎片:「平原侯乃我愛子,豈容你來抵訾?」
「平原侯是你愛子,那臥榻之人又是你之何人?」
織成驀地長身而起,反向曹操跨出一步,反手指向床榻之上昏睡之人:「若你一直將他視為愛子,他又怎會至此!」
她的話又快又疾,如果說方才曹操的目光如千萬刀劍,她此時的話語便是鋪天蓋地的箭雨,令人無法閃避:
「堂堂世子遇剌,若是正常情況之下,當全城搜捕,得背後指使之真兇而詔告天下,凌遲其身,以儆天下作惡之徒!可魏王你做了什麼?自我從葭萌一路而來,只至入城,竟未曾得知絲毫消息!」
「我身份低微,縱迎為世子婦,又何須典滿親自帶領虎豹騎,千里馳奔葭萌將我迎回?既以虎豹騎相迎,足見我之珍貴,然為何入鄴之時悄無聲息?魏王知我雖身為女子,心乃國士,既要用我,斷不會起著借此打壓我的愚蠢念頭!」
「還有方才!那兩個娘子分明就要毀我名聲,然我世子婦之名並未明詔於天下,故此對魏王並無任何損害。魏王只須納我為姬,便輕鬆揭過,然如此一來,我卻是永生永世,也不能再來到他的身邊!」
說到此處,忽然心中有什麼地方,猛地抽痛起來。
永生永世?
難道在自己心底,竟是在暗暗盼望著,能夠永生永世地跟他在一起?
難道自己從葭萌一路奔回,所謂的兩年之期不過是安慰自己的念頭,真實的想法,竟是永生永世也不要離開才好?
若不是,那為何方才說出這四個字時,心中竟有如此之痛?
她長吸一口氣,捺下心神,冷冷道:「魏王權傾天下,縱是天子陛前亦可著履帶劍,又何曾懼過什麼人?但魏王一不追究,二不索捕,卻又對世子如此憐惜,焉知不是心中偏心太過,因而愧疚之故?」
「大膽!」
曹操厲叱一聲,連殿中燈火都彷彿為之一晃。
夏侯淵更是肝膽欲裂,但看那女郎時,非常沒有害怕,還露出了輕蔑的笑容:「妾自葭萌應魏王密詔而來,便已是世子的親人。魏王做得出來這種偏心之事,難道就不允許人家說出來麼?」
「你……」
曹操只氣得臉色雪白,手指織成,身形微晃,卻一時語塞,再也說不出話來。夏侯淵見勢不好,不能再裝木頭,趕緊上前一步扶住曹操,遂向織成歉道:
「世子乃魏王嫡長子,豈能不疼愛憐惜?只是天下父母之心,並非鐵石,甄侯亦是至情至性之人,難道就不能體諒魏王難處?魏王若當真不愛世子,又何須請甄侯到此?」
「我自然知道,魏王心中亦愛世子。」
織成冷冷道:「只是魏王將我拖入這潭渾水之中,若是再遮遮藏藏,對大家以後須都不方便。今日雖說得難聽,但能說得開來,並消心中塊壘,以後相處反而容易,焉知不是件好事?」
她目光落在氣得胸口不斷起伏的曹操身上,道:「我之所以說得這麼難聽,無非也是要告訴魏王,我並非是個傻子,也不會承擔不屬於我的責任。魏王教子不力,致使世子落到今日地步,卻非我一個毫無根基的女子可以獨力回天。魏王若要我死心塌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也需給我個章程才是。」
夏侯淵這才反應過來,她先前說話如此直白不留餘地,無非是要直指曹操用心,並籍此來換取更多的砝碼。可見她的心思,尚還是在曹丕身上,否則又何必冒著觸怒曹操的危險,只為了能將曹丕保護得更好?
曹操忍住一口氣,緩緩舒了出來,道:「你要甚麼?」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孤若有你說那樣狠心,還接你回鄴做甚麼?又何必早早就封你為君,如今又封你為侯?」
他原本行事就頗為光棍,此地並無別人,也不願再說些繞彎子的廢話,遂直截了當,並無絲毫遮掩。
「原來世子那時便已遇不測?我是說虎豹騎怎的來得這樣及時,恐怕虎豹騎是早就到了葭萌附近罷?」
織成眼神一閃,曹操只覺鋒利逼人,不由得將臉略略偏過,有些不敢直攖其鋒。但聽她冷笑道:「好打算,那時便知我葭萌被圍,卻一直坐視旁觀,知我有婦人之仁,唯恐葭萌落入兵禍之中,只到我山窮水盡之時,才現身相救,為的便是怕我不答應。魏王真是好算計,算無遺策哪!」
曹操只覺面皮一陣發辣,知她心中有氣,但目光轉處,只見那床榻之上的曹丕,至今仍昏睡不醒,生死未知,不免心中浮起悲涼之意,歎了口氣,道:
「你說得對,這原是我的不是。如你的性子,或許只要告知實情,你便會前來了。只是我這一生,素來多疑多忌,總是不肯信人……大概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夏侯淵聽到此處,不禁叫了一聲:「主公!」
只聽曹操又道:「出了這樣事情,我心中傷痛十分,只恨命運弄人……卻也不能公佈此事,一邊請了谷神醫來為子桓療傷,一邊對外宣稱世子在摘星樓讀書,將他藏於此處。這些天來,我每晚輾轉反側,往往半宿不得入眠……」
聲音沙啞之中,已帶上了疲憊之意。
織成本來的確滿腹憤怒,但聽他說到此處,居然自承「小人」,又見他老態已露,想他這許多作法,無非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幾個兒子,心中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沉吟片刻,道:「我既來了,先前那些話,就不用提了罷。子桓留在摘星樓,也非長久之計。外人長久不知世子消息,又不見露面,恐怕也會妄加揣測。何況這摘星樓中,未必是鐵板一塊。既有人能說動魏王寵姬,將我引入溫香殿,也未見得就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來。何況魏王如今國事繁忙,又豈能將精力皆放於此處?既然是我來了,便請魏王將世子交付與我罷。」
曹操驀地抬起頭來,眼中已有驚喜之色,道:「當真?你當真……不再怪我了麼?」
織成不答,頓了一頓,方道:「妾有三個請求,若魏王應允,又能保住世子,那些往事,就不必提了。」
心中想道,以曹操這反應來看,曹丕這傷勢嚴重,曹植的確是有脫不了的干係。只是曹植勢力如此之大,又受曹操寵愛,未必不知曹丕就在這摘星樓中養傷。若是要取其性命,雖然不易,但也未必不能成功。然看曹丕模樣,又聽曹操說話,似乎曹植並未下這樣的毒手。便是先前設計自己,想來也是知道曹操的用意,不過是想讓自己不能留在曹丕身邊罷了。
回想另一個時空之中,歷史上所記載這兩兄弟後來一直交惡,原因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說了個「丕深嫉其才」,但從前在鄴都時,曹植才華便已名動天下,那時兩兄弟之間的感情還是好得很,曹丕也絲毫未流露出有嫉才之意。究竟是在自己離開鄴都的這半年多時間裡發生了什麼,才讓他們兩兄弟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思緒紛飛,又想到自己逃離鄴都之前,在爛柯山頂的藏安寺中,那時的曹植行走在梅林之中,每走出一段距離,便會發聲高喊「大兄」,孺慕之意,自然流露。在藏安寺中,他嚷著茶湯苦澀,要曇諦摘梅花去澀,被曹丕瞪了一眼時,還頑皮地吐舌皺眉,露出撒嬌的意味……當時只覺這樣的情誼在兄弟之間再也尋常不過,還以為後世的歷史所載七步成詩的典故,終究會變成穿鑿附會的野史。卻沒有想到只是半年時間,等她回來之時,兄弟之情早已面目全非。
人間的感情,是否皆都如此呢?
有極濃極深之時,便有極輕極薄之日。
遂在心中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道:「其一,請魏王請天子詔,聘我為世子婦並公佈天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不行。我要照顧世子,必要這個名份。」
曹操點頭道:「這是自然。你一路行來,孤未露消息,不過是怕路上給你惹來麻煩。你既答應留下來,我也知曉你的性子,豈是委曲求全之人?自然要給你個正當的名份。」
織成道:「其二,請允許我攜世子搬回桐花台。」
曹操又重修了銅雀台,他是將銅雀台視為位同皇帝的鄴宮一般,這一次卻是在銅雀台中隔出宮殿,將曹丕等諸兄弟的府第俱設在其中,只是與曹操自己的居處嚴格分開罷了。曹丕的世子府還是在桐花台,只是修整過後,獨成一體不說,儀制上也要恢弘很多。只是論華麗程度,倒是曹植的瓊台要更勝一籌。也是因為曹植與曹丕性情不同,本就愛奢華,喜富麗罷了。
曹操一驚,道:「這卻不可!桐花台雖是世子居所,然如何比得上摘星樓戒備森嚴……」
「戒備森嚴,不過是對魏王你而言。眾人敬你為第一,但這第二,在眾人心中究竟是世子還是平原侯,便不得而知。世子留在此處,頗多不便。」
曹操沉吟不語,卻聽夏侯淵道:「世子府第本在桐花台,他亦自有班底,世子婦調度起來,豈不容易?」
他說話隱晦,但曹操已明白過來:摘星樓乃他的寢處,曹丕在摘星樓,終究還算是個客居。便是織成在此,也不敢十分吩咐摘星樓上下之人。
遂道:「這也依你,便搬回桐花台去罷。」
心中卻頗為惆悵。想自己身為父親,卻處於這樣情形,連兒子安危都不能親自庇護,還要托付於織成這樣一個女郎。
耳邊聽得織成道:「其三,請魏王准我自調衛隊入桐花台。」
「自調衛隊?」
曹操不禁眉頭一蹙,道:「你的人……」
「妾只帶了十一人入鄴都,然這十一人各有所長,妾欲令這十一人充入桐花台,為我之耳目。」織成坦然道:「妾初來怎到,若無耳目,如何掌控這偌大的桐花台?尤其是世子府衛率一職,妾請魏王賜我任免之權。」
她說得也沒錯。曹操知道這世子府中,單是奴婢便有兩百餘人,並設有官屬。雖然沒有太子之名,但世子府中官屬卻是大致比照太子東宮而設的,只是簡化了不少。未設太傅、少傅,卻設了家丞,下屬家令、倉令、食官令、舍人、洗馬、衛率等職,其中便有許多是聲名赫赫的人,如劉楨、王昶、鄭沖諸人。這是從前曹操所謂鄴下集團中最為出色的部分人,留給曹丕用作將來的班底,但這些人自恃其才,卻並不好駕馭。尤其是織成是一個女子,縱為世子婦,也未必令他們俯首帖耳。
這倒還罷了,但織成一開口便說到了衛率之職的任免權,曹操卻頗為驚異,心中不禁一凜。衛率是世子府中官職,享秩四百石,主管的範圍是世子儀仗、宿衛,並有調動世子府所有兵卒護衛之權。按太子東宮屬官之制,衛率當有左右衛率,設二人。但因曹丕尚是魏王世子,不能逾矩,故此衛率只有一人。這一人身繫曹丕及整個世子府安危,所起的作用十分重要。前任衛率也是夏侯氏族中之人,但自曹丕遇刺後,他自然獲罪下獄,眼下曹丕是在曹操的保護之下,並未回到桐花台中,新衛率自然也就沒有任命。
織成昔日並未在宮中呆多久就藉著大火逃遁,一別近年,這次再次相見,曹操也感覺到了她身上的變化。然而只以為她獨自飄零江湖,數次生死掙扎,多了鐵血之氣並不意外,卻沒想到比起一年前,她對於朝中的事務似乎更是熟悉。甚至連世子府中有衛率一職,也是瞭如指掌。足見她並非只是做個江湖中人,又或是行商賈織業之事便罷,對於朝中之事,想必也關注甚久。
他從前便知她胸懷邱壑之廣,能說出「為天下衣」志向的女郎,當然不會是臨汾公主那般只知宮中爭鬥的小小格局。但未想到只至今日,縱然是顛沛流離於江湖那麼久,她仍未放棄當初的理想。若不關注天下,又何論「為天下衣」?
也許自己的無奈之舉,居然真正是英明的!
眼前這個女郎來到子桓身邊,想必才是真正能護到他罷。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孤既將子桓托付於你,這區區一個衛率之職,由你而定,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