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織錦,在眼前緩緩展開。玉白絲線為底,夾雜有縹碧、淡青雙色,編織成水波紋的形狀,遠遠看去,便如真正的春水般,白中泛碧,綠中透清,且夾雜著一朵半枝的粉色、白色桃花,在「春水」間浮沉不定。微風拂來,錦面微顫,那些水紋也隨之輕輕蕩漾,似乎推動著各色花瓣,往遠處天際悠悠飄去……
雖是深秋,然而這一幅織錦,卻令人宛然回到陽春,沉浸於柔暖的春光之中。
「那件春水碧,是不是和這幅落花流水錦一樣織法?」
董媛十分欣喜地發言,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清澈流動的「春水」,然而又被那別樣的光華所震懾,並不敢當真褻瀆了它。
「是啊,」答話的正是織成,她笑著道:「雖是我想出來的法子,但花樣都是阿嫻親自繪製潤色,不過是少了這些花瓣的紋樣。」
「那這一幅落花流水,又是給誰做衣袍的呢?」
董媛嘴快,說完看到織成臉色稍滯,不由得摀住了自己嘴巴——她失言了。
織成示意一旁的辛苑捲好錦匹,自己親手掀起車簾,往外看去。
晨曦灑落在金牛道的青石路面上,泛出淡淡的白光。
而山間霧氣未散,以至於削壁般的峭崖巒嶺,彷彿有半截直入雲中。雖然萬物蕭瑟,滿目枯黃,但這些崖嶺卻自有它們凜冽的風骨,即使是在初冬時節,也透出獨特的勃勃生機。
葭萌,這座偏僻小城,於織成來說,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如果說來到這個時空,鄴都算是她第一故鄉的話,那麼葭萌就算是第二故鄉。甚至在某一種意義上,葭萌與她更親近,更熟悉。
當年她不得不棄洛陽而奔向西南巴蜀之地,只是為了躲避曹操的追殺和尋找流風回雪錦,萬萬沒有想到,當真會創下如此基業。
在葭萌所創下的基業,成為了她真正安身立命之物。
她不需要藉著神女的名頭來震懾別人,也不需要藉著各種交情來得到庇護,而襄城一戰,更令她的實力和狠辣名聲傳揚天下。
而這一切,他知道麼?
是她自請要回來的,因為與劉備的婚期訂在來年五月,一年一度的蠶市便不由得不提前了,開春便要舉辦。舉辦完蠶市,她便會與劉備舉行大婚。
蠶市自上一次在葭萌舉辦之後,她必然要繼續下去。尤其是在劉備與劉璋的雒城之戰,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人人都以為她開春才能為劉備賺得軍資,沒想到她藉著秋風秋雨就賺得盆滿缽滿。她提前完成了與劉備商議好的任務,也提前看清了自己的心。
然後她再也沒有在上清宮呆下去,婉言拒絕了陸焉的挽留,一心要回到她的葭萌。
不錯,是她的葭萌。雖然劉備還未拿到、當然也不可能拿到漢帝下的詔書,給她什麼封誥,但劉備卻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下了蓋上他自己印鑒的詔令,明言將葭萌縣中五百戶,撥給她為食邑封地。
五百戶啊!
這在總共戶籍上只一千戶不到的葭萌來說,如此封戶,絕不是一個小數字。這意味著,五百戶中上繳國庫的稅收,至少有一大半是屬於她的!為什麼不是全部,因為劉備現在還是很缺錢……但做到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因為跟隨劉備許久的人還沒有她封戶多呢。
這一點無論是在劉備自己陣營之內還是在外人看來,都是理所應當——事實上自從她當年在葭萌和涪城為劉備籌備軍資起,就應該獲得這樣的榮耀。
她為劉備攻打益州諸城中所立下的功勞,即使是當初劉備故意壓制,但他麾下無論武,都頗有為她不平者。如今她得到了這食邑五百戶,竟是人人都覺得理所應當。
她的品級又不低,中宮少府,享秩八百石,這是中央樞心的女官,說起來,無名無號只享用五百戶的供奉,對她來說,還委屈得多,只是,這已是劉備能拿得出手的最大禮物。
本來她現在的身份,與天師道有極深的關係。但天師道畢竟是清修之地,她呆在上清宮出嫁,到時吹吹打打的一番,怎麼都有些不對勁。
何況上次伊籍不過來個納徵之禮,就弄得天師道內反對力量傾巢而出,雖然個中也有她和陸焉因勢利導,準備一舉剷除膿包的緣故,但終究是不大好。
不如在自己的封地出嫁,顯得更名正言順。
而她與劉備的婚事,在劉備陣營內部,更是得到一致認可和贊同。
雖自承母姓,不曾以甄氏女的身份面對世人,但她當初在上清宮當著那些逆賊們說的話,早就被傳了出來。她抬出家族復興的大旗出來,孝字當頭,誰還能說她一個不字?
何況無論連魏王世子和天師都知道她出身甄氏,難道這個身份還會有假?
出身名門,自己又頗有實力,且在天師道中身份高貴,而天師道的勢力,最大的便在巴蜀。更不用說她還極擅庶務商業,簡直是有點石成金的本事。這樣的女郎,家世、財富、實力三樣俱全,若不是時運湊巧,因緣濟逢,豈會輪得到自己主公——一個出身不高,背景麻麻,眼下還很苦逼地在佔地盤的劉玄德?
難道誰還會忘了,無論是在葭萌,還是在成都,哪一次她遇難之時,都有人主動跳出來,願意以豐厚的條件將她換走?曹魏、東吳,這兩個勢力最大的梟雄,可都是平空插過幾槓子的!魏王世子聽說還曾向她求親,若不是近來曹丕沒什麼動靜,更加輪不到劉玄德了啊!
故此眼下,整個劉備「佔領區」都喜氣洋洋。
尤其是葭萌。劉備新得了一大筆橫財,困擾其戰事的經濟之虞迎刃而解,眼看雒城只在苦苦支撐,卻是撐不了多久了。若是打下雒城,少了屏籬,成都都唾手可得,整個巴蜀便去了一大半,劉備當也是響噹噹的一方諸侯。葭萌好歹也是劉備在蜀中經營的第一個地盤,算是「龍興之地」。如今織成歸來,準備在此出嫁,而封地又在此處,葭萌人便自動將自己看作了她的母家。況且織成早在涪城幫劉備賺錢的時候,很多織錦便是以葭萌當地豪強富戶的名義流出去的,因了共同做生意發財的原因,更倍增幾分親切。
因了這三個原因,葭萌人民便對織成足足的另眼相看,與當初來此時,處處碰壁,不得不靠幾次浴血奮戰打出名頭和地盤時相比,當有天壤之別。
甚至是這些浴血奮戰,連同織成當年被擢中宮少府時曹操的贊語「貞勇剛烈」,都被作為光榮事跡,與有榮焉。而因了錦園的建造,蠶市的開設,又成了織成另外的德政之一。
這一次回來,倒是真正有幾分衣錦榮歸的意思了。雖說她婉言謝絕了事先葭萌令派來探聽歸期的來使,為的就是省掉這些繁縟節,低調無聲地回到葭萌。但葭萌令還是提前幾天,便令人清掃金牛大道至葭萌城中道路,黃土填地,淨水灑掃,甚至連歪歪扭扭的道旁樹也拔了幾棵,換成了挺拔又俊秀的美樹。
都是物是人非,眼下人是物非。
董媛彷彿此時,才明白當年在織室之中,女郎總是說什麼自強自立,方得世人看重。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若當初一個織奴出身,要嫁給一方諸侯,還不被人唾死?便是織成初入葭萌,還是扮作美姬呢。可是幾場硬仗打下來,幾趟錢賺下來,名望也好,實力也罷,自然而然便跟了上來。否則又如何當得葭萌全境,如此悉心對待?
便是她們這些昔日的「姬妾」,如今也頗被人看作巾幗英雄,再沒人提到是什麼出身。
只是……辛苑細心地將那卷落花流水錦徐徐捲起,用一方蓮青色細葛布仔細包好,放在旁邊一隻描金漆匣之中,又扣上一枚梅花銀鎖。
她沒有董媛那樣興奮,反而看一眼神色淡定,側臉宛若象牙雕像的董織成,怎麼看,都有幾分掩不住的蕭索之意,就是沒有嬌羞、憧憬、心如鹿撞之類,這可一點也不像新娘子。
那春水錦,女郎贈給了陸議。這落花流水錦,至少女郎是不打算送給劉備的。否則早就剪裁縫紉去了,又怎會每天拿出來看一看,再令她認真仔細地收好?
落花流水錦,是女郎的新想法,也是眼下最珍愛的錦匹,比起那幾匹明晃晃的雲錦,還要令她愛惜。
可是每天拿出來這麼看一看,又是幾個意思?
轉過一處石崖,馬車偏離大道,停在一處山坳之前。正是雲落別館的所在,這可是當初進入葭萌的第一個住處,眾女對此的感情都相當深厚。
今非昔彼,便是連這幽深偏僻的山坳,也大有改觀,原先曲折的山徑被拓寬了,也整整齊齊地砌了青石板道,恰好可供馬車一路駛進。派了一名機靈的侍從先行進去報訊,馬車便悠悠駛入。四面坡上垂落的籐蘿依舊,草木萋萋,只是初冬時節,那些枝葉枯萎了不少,行走其中,先前濃密的蔭幛疏朗多了,依稀能看得到明淨蔚藍的天空。
行不多時,只聽前面一陣腳步聲亂響,夾雜著無數清脆笑聲、還有人亂七八糟地叫著:「主君」「女郎」,馬車便不得不停下來了。
以葭萌令恨不得把道路都刮過三遍的功夫,加上事先安排來的天師道心腹道眾暗中察探和原本就在雲落別館呆著的崔妙慧未松警惕,以及護送自己回來的隨從,辛苑就不必說了,還有當初楊阿若留下的遊俠兒,陸焉親自派出來的馬不遠,多重保護更周到,董織成是並不擔心會在此遇上剌客。
辛苑掀簾下來,已被一群女人連哭帶笑地擁住了,但很快記起正事,只聽簾內傳來輕輕一聲咳嗽,從未來過葭萌、先前未免腹誹女人實在太鬧人的天師弟子馬不遠頓時驚住了:
眼前鬧哄哄的一群女人,瞬間肅立當場,並且以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排成了兩行,一齊躬身下拜,稱道:「拜見主君!」
美人!全是美人!
蜀中多美女,天師道的陽平觀香火旺盛,馬不遠小時候甚至還見過蜀王家眷。後來蜀王莫名其妙地「薨」後,他的家眷雖不來了,取而代之的還有各世族的貴婦貴女們。所以馬不遠很是有一種「閱遍美色,更覺皆無可在意」的清高之感。世間美女,到了這個地步,也就差不多了吧。雖然天師道並不禁止弟子們娶親,但是修道中人素來清淨,又見過了這許多美女,覺得男女情愛,也不是那麼令人著迷嘛,世人怎麼就迷在裡面拔不出來了呢?
然而到了此時,馬不遠不得不承認,天下何其大矣,自己偏安一隅,過去那些眼界,謬矣!眼前有幾個美人堪稱絕色!
尤其是立於最前的那一位,修長身段,婀娜端麗,遠望過去,竟還有幾分董女郎的氣質,然而便是董女郎,也比不上她那艷光照人。看她雖然也哭哭笑笑,但容儀極美,甚至連激動之下,走過來的步伐也是距離相等,絕不會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這樣的姿儀,非數十年之功而不可為之。即使馬不遠並非出身世家,但一見這女郎,便知必然是出身一等一的世家,所謂華族。
再看其他女子雖然驚喜之下有些雜亂,但隱然以她為首,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人來,忖道:「早聽說昔日神女以男妝行走江湖,從行女子皆扮作姬妾,其中還有出身清河崔氏的女郎充為正妻,難道這位就是崔女郎?若論容儀之美,連辛女郎、媛女郎都不能比呢。」
簾子一掀,織成露出那張熟悉的臉,笑道:「這裡如此狹窄,你們偏要迎過來,是打定了不好好參拜我的主意,是不是?」
還是一貫幽默調笑的口氣,馬不遠只見那群女人先是噗哧發笑,隨即眼中流下淚來,再後來便是一片嚎啕大笑,就連為首的那位絕色美人,也小小地失儀——腳下一個踉蹌,撲上前來,一手抓住車簾,另一手抓住織成胳膊,哭道:「當初主君陷身於劉璋那個狗賊府中,可將妾給急得狠了!若不是主君蒙天之顧,又有天師……相助,若有個三長兩短,卻叫妾等如何苟活於世?」
辛苑的眼角不由得一抽。
崔妙慧還是一貫的聰明。聽說她原名叫做崔穎,妙慧乃是小字。如今看來,的確是不負她那個聰穎的名字。
瞧人家分明在織成進入益州牧府時,便已經分開。對當中一些曲折經歷,也未嘗能夠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就是能聰明地把曹丕撇了開去,單單只論陸焉對織成的救助之義。更不必說後來董織成逃出生天後,在上清宮養傷之時,便派人秘告崔妙慧,令其打理葭萌等地的產業,她也做得十分到位了。
想起過去董織成化名董真時,令崔妙慧為正妻,果然是十分有慧眼。
「妙慧,你這話又說得傻了。」
織成扶起她柔潤的肩膀,道:「若有一日,我當真離開了,你又待怎樣?到時這些姐妹,難道不要你來照拂?」
此言一出,頓時四周寂然無聲,只有山風從頭頂籐蘿枯葉之中,冷冷拂過。眾女俱都色變,倒是董嫻第一個囁嚅道:「妾等誓從主君左右,但不知可是妾等做了什麼令主君厭惡?主君又何出此言?」
織成一怔,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已將心底話說了出來,再看了一眼眾女子那種嗒然驚惶的模樣,微笑道:「好了,今日初見,何必說這些事來?不過是想著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罷了。許久不曾回來,先回別館再說罷。」
眾女這才又高興起來,索性織成也不再乘車,與她們一起徒步而入。
馬不遠是初次至此,走不過兩枝香時分,穿過一處隘口,眼前豁然開朗:兩邊峭壁之間,有一條瀑布飛瀉而下,宛若銀帶,在陽光下雪白耀眼。瀑布下聚成潭,碧綠幽森。潭邊簷牙相啄,廊廡交錯,皆建於高大的石台之上,翼然凌雲,映著陽光水色,宛若活生生的仙宮瓊樓般。
這樣景致,在馬不遠看來,雖比不上陽平觀巍峨險麗,卻也十分精美,尤其是看這片樓閣房榭顯然不是新建,但漆柱屋瓦俱都翻新過,更顯然著實是下了一番功夫。
眾人落座,敘過寒溫之後,便各就各位,有條不紊地干正經事去了。有領著馬不遠等人去安歇的,有造飯溫湯安車飼馬的,正堂之中,只留下織成、辛苑並崔妙慧三人,也不管什麼主客序坐,團團跪坐在有著寶藍、絳紅、湖綠等多種花卉圖案,四周繪有鵝黃和煙色的卷草紋的氍毹之上,即使是四周俱設有火爐,溫暖如春,但室內氣氛也頓時便凝重了許多。
「主君當真要嫁與那劉玄德?」
崔妙慧並不避諱,單刀直入,眼神也定定地看向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