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逃跑路上,董媛對於那個布囊也有自己的疑問。
「辛姊,那人那麼壞,因戒備森嚴,無法剌殺倒也罷了,怎的女郎還讓送衣物於他?病死了才好呢!」
「女郎的心事,我可不懂。」
辛苑此時扮成一個隨侍的婢女,倒是董媛坐在車中,成了某個地方小世家的女郎。她們並沒有走水路,而是大大方方走的官道,扮成前往巴蜀探親的模樣。還挑了個男侍衛扮作家主,因女兒喪母,攜女投巴蜀母族。這一隊人為數不多,儀仗簡陋,並不怎麼引人注目。且有了荊襄大族蔡氏門中開出的路引,一路上自然暢通無阻。
辛苑想了想,道:「不過以女郎素來的作風,若非她真心愛惜,便是有可利用之處。只是這位陸郎君,眼下據說已娶了孫氏女,男女之情這四個字,自然是與女郎絕不相干。要說愛惜嘛,又不熟悉,而且陸郎君雖然有才,但這世上才子多了,憑什麼他要被愛惜?以我看來,倒是利用更像!」
那吟風居中所住的男子,襄漢商行背後真正的靠山,正是來自東吳的陸議!
「可他有什麼好利用的?」
董媛反駁,她這一年多來頗有些見識,不再是當初織室中那個唯知如何狠辣才能活下去、此外萬事不管的小織奴,甚至是幼時所受過的世家教育,也在記憶中漸漸浮起,於此事也有自己的看法:
「若說有可利用之人,那也應該是劉使君這種人。女郎行事,素來是陽謀而非陰謀,她要利用一個人,便會與他擺明車馬,告訴他要怎麼做,又答應他給予什麼好處。比如對吳夫人,就是給她那粒丸藥,吳夫人便什麼也沒說,幫咱們處理了這許多麻煩。可是對這位陸郎君,從頭到尾,都是女郎在照料他,給他贈衣物,想來還是因為洛陽之事,因了那一塊玉珮罷?」
可那個女郎的心思,又有誰真正看得透呢?
辛苑的思緒,卻轉到另一件事上。
離襄陽地界越來越遠,一望無垠的平原地帶,起初是漸漸聳起丘陵。再往前走,丘陵漸漸高大起來,變成了連綿不絕的青山。就連官道也逼仄起來,以前可容四五輛馬車並行的道路,在最窄處只容兩輛馬車擦肩而過。
她們問過路人,知道夷陵馬上在望。於夷陵轉舟,溯流而上,十日開外,便會抵達奉節,再取道入蜀,在涪城與女郎相會。
不知道那時候,能否趕上女郎的「成親」大典。
然而,轉舟之時,應該可以看到南津關罷?
襄城的事,卻已是天翻地覆。
本來辛苑等人去時,雖然編了假身份,找了假中介,但是卻是假中有真,意思是「我就是假的怎麼了吧你們還是要拿我當真的看喲」,而襄城方面,幾大勢力都是指望劉備翻船,故此很有默契地將那「漏洞百出」的「葭萌小世家子弟徐郎君」配合得很好。
誰知這一千萬銖的金錢未曾到手,十萬束原絲卻化為灰燼,連帶襄漢商行的幾十號人被箭雨射得乾乾淨淨,血染了半條漢水。
這樣的手段,熟悉的人皆知,是出自誰人的手筆。
劉備雖然陰狠,但表面上仁德,而這樣殺人放火乾乾淨淨的手段,除了他那位嘗未娶入家中的新夫人,又有何人?
更狠的是,到了此時眾人才明白過來:
她非但是早就發現了眾人的謀劃,她還是特意讓辛苑等人過來打臉的。
尋常人若是知道這是個陷阱,要麼將計就計,弄些好處回來,要麼假作不知,將此揭過也不落入其中便罷了。
唯有她,偏要鬧個天翻地覆,讓人人都知道是她做的,想隱瞞都無法隱瞞。又或者,這根本就是她有意的警告:
我什麼都知道。
但燒了這十萬束原絲,固然是狠狠打了眾人一個耳光,令得無論東吳諸人也好,荊襄世族也罷,甚至或許當中還有曹魏的身影……但眾人痛過之後不免也要幸災樂禍地想:
你一氣之下燒了這些原絲,看似解恨,可是你拿什麼換成錢鈔,供給你未來的夫郎?沒錢就沒法打仗,打不下雒城,劉璋反咬一口,劉備就會陷入泥沼。
到時這些痛楚,不免要翻倍找還,你身為劉備未來的新夫人,又有什麼顏面?
各類情緒翻滾醞釀之時,雨卻下得越發大了。
與另一個時空有些相似,入秋之後,尤其是進入深秋時節,秋雨會延續很長的一段時間。尤其是長江南北更是厲害,所以下雨的地方,不僅是襄陽,巴蜀地界也是淫雨霏霏。而此時劉備與劉璋的雒城之戰,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而東吳與曹魏,也發生了好幾次摩擦,雙方各自屯兵備戰,一時間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一位自稱雲落織坊二掌櫃的美貌郎君,首先出現在了東吳地界。
與當初洛陽起家時,連街上的無賴子都敢來欺負不同,如今的雲落織坊,已是赫赫有名。這位郎君倒是如假保換的真郎君,自稱姓李,其相貌清逸脫俗,扈從英悍,頗有些氣派。
東吳對他的態度,原本是相當複雜的。蓋因一方面來說,吳侯對於雲落織紡的主人是相當欣賞的,昔日那位董女郎陷身巴蜀,為劉璋所困時,東吳還曾派人前來交涉,願意付出一定代價,換得她效力於斯。而且一直以來,無論董女郎此前在鄴都,此後在巴蜀,做下多少事情來,卻一直與東吳並沒有明顯的糾紛和仇怨。
但從另一方面,自陸議無功而返,回到建業之後,雙方對彼此的作為是心知肚明,也知道自從在襄城設下那樣大的陷阱後,雖不見得馬上白刃相見,但彼此都失去了信任度,也是做不成朋友的。更何況,劉備與劉璋翻臉,表面的原因是為了要因為曹操攻打東吳,孫權向劉備求救,為了援救孫權,對於劉璋資助的物料太少而不滿,以致於佔領葭萌,並有了此後一系列的與劉璋之戰。但孫權卻在劉備最困難時設下這樣的陷阱,便是政治家一向自詡臉皮極厚,此時也有些尷尬。
眼下這位李郎君蒞臨建業,頓時叫人如臨大敵。偏偏他是大大方方前來的,還是以打理那位董女郎庶務的名義——
對的,董女郎如今身份貴重,不但是天師義妹,天師道的神女,劉備的未來夫人,甚至是她從前在鄴宮中任職過的中宮少府之職也尚在。
昔日鄴宮大火,許多宮人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句話「沒於大火」就罷了,誰知道這位中宮少府卻活了下來,而且宮中既沒有否認,也沒有來找尋,似乎暖昧著就把這事糊弄過去了,但是沒有明詔令,她就一樣有著中宮少府的品秩。
雲落織坊是她的私產,如今這位李郎君擺明車馬地說自己是她的二掌櫃,那也沒有人敢對他面對面地尋個不是。
只是誰都知道,如今蜀中缺乏生絲,而東吳最後搜刮到的十萬束原絲,也被董女郎親自派人付之一炬。
如今織坊的人來了,總要做些生意吧。他們有什麼底氣來賣東西呢?又能賣出什麼東西,令其在東吳之都建業能打開局面?
李郎君的做法真是令人大跌眼鏡,他一到建業,便大大方方地求上了陸府。
陸議如今的職務,雖然只是有一個定威將軍之銜,這還是年初他帶兵平息鄱陽之亂後得到的封號,從前也只是一個西曹令史,算是孫權身邊的幕僚,但這個職務是極其重要的,何況陸議迎娶了孫策之女孫茹,又是孫權的侄婿,明眼人都知道他絕不會止步於一個令史之職,將來必有大用。而且因了娶了孫氏女的關係,陸氏本身又是江東大世族,所以他的宅子也在臨近孫權住所太初宮旁的錦障裡。
(註:按歷史上真實的年份,此時陸遜並沒有獲得將軍稱號,也沒有迎娶孫氏女,因情節關係移於此時間)
陸議未歸,但是陸議的親信管事在接到那塊一看便是主人隨身玉珮的信物後,不得不隆重地接見了李郎君。
而李郎君接下來提出的要求,他簡直要驚得從席上站起來了,不得不暗地裡請陸議留在朝中的好友上書,秘奏孫權。
因為李郎君要賣的東西,正是雨衣。
輕便耐用、價格尚可的軍用雨衣。
還是迷彩的唷!綠綠黃黃的雖不怎麼好看,但是的確如李不歸所言,在山林作戰,無疑是無好的掩護色!
半月之後,在即使動用了大批紡織好手,仍無法窺破雨衣究竟以質料做成的秘密之後,在不情不願的東吳建業,李不歸做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筆大單,他賣出了十萬件雨衣給孫權。而孫權還另外支付了金餅五百,算是買斷專利權。
因為這五百金餅的用途,在雙方契約上寫得清清楚楚:除劉備軍中自備十萬件之外,一年之內,雲落織坊不得將此雨衣再售於任何人。
大雨連綿的日子裡,如果兩軍交戰,如果穿蓑衣勢必會阻擋視線,引發許多不必要的傷亡。不穿的話雨水又會濕透甲冑。春天氣候溫暖還好,若是秋雨陰冷之時,恐怕會極易受寒生病。而眼下的醫療水平對於傷寒來說是相當的棘手,傷寒又易引起疫病。如果一件小小的雨衣便能解決這些問題,那麼買下來又如何?何況價格並不是很貴。
至於為什麼要買斷一年的使用權,是因為孫權篤定了劉備眼下差錢,只要是錢就不會放過。而一年的時間,給自己的軍隊加上這麼一個砝碼還是很值得的,劉備雖然也有這裝備,但孫權自認為一年之內不會直接與劉備動手,畢竟他自己還防著曹操呢。眼下與劉備,尚算是同盟的關係,只是這同盟也不那麼穩固罷了。
李不歸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個要求。
出發之前,董女郎便很仔細地交待了他此行的目的。賺錢!賺錢!還是賺錢!
只要他拿得出來的條件,都可以換成錢。
當然,他拿不出來的,就換不了錢了。
比如孫權這邊派出的人,起初是試探著要買那雨衣的製作秘方的,可是李不歸表現很是為難:我也很想賣啊,可我手頭沒有。
但是如果你買一年的專利使用權,那就沒有問題。
可是……女郎真的這麼需要錢嗎?她這次賺的可不少呢,這批雨衣賺的是軍隊的錢,還一批製作精良、模樣華麗的雨衣,是要賣給各世族豪強的,那也是大塊大塊的金餅啊!
果然沒有多久,在李不歸打開東吳銷路之後,雨衣之名傳遍大江南北。接下來要賣那種高檔些的雨衣,就更加容易了。何況還有不同款式,不同紋樣?色澤透黃晶瑩,被稱為琥珀衫的這種雨衣,風靡世族,幾乎是人手一件,但仔細看時,又有許多的不同。
據雲落織坊的人說,這叫高級訂製,每樣只有一件。這幾句話說出來,更是令人趨之若鶩,當然了,誰要一模一樣的啊?所謂貴人,當然就要高級訂製、絕無僅有才對嘛!
李不歸賺得盆滿缽滿,踏上回蜀之路時,忽然想到一件事:這種琥珀衫也好,那些軍用雨衣也罷,其實都不是鐵打銅鑄的啊。也就是說,不過是穿得一季,那些軍卒們衝鋒陷陣,也就將這雨衣破損得差不多了。而琥珀衫的主顧雖然不會這樣快的磨損,但是難道到了新一季,人家不買新衣的麼?
這還只是一個東吳,與東吳交戰的其他人呢?難道都是瞎了嗎?今年固然買不成,那明年呢?後年呢?
每年,都是一大批銀錢金餅,在滾滾而來啊!
李不歸雖然長年清修,並不怎樣將金銀放在心上,但親手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且又是受教中神女所委派,也覺與有榮焉。
畢竟女郎說了,派他來做這事,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把錢給天師道也分上一股。她出身天師道,沒道理人還沒嫁給劉備,先把所有錢都賺給劉備了吧?
所以李不歸帶著為天師道而奉獻的精神,毅然拋卻了昔日的清逸脫俗,一躍入萬丈紅塵之中,終於談妥了這筆大單,帶回了滾滾財源,施施然滿載而歸。
而只到此刻,無論是猶有其他任務在身,遠在異鄉的陸議,還是其他曾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俱都沉默不語。
全明白了!
為何當初董織成分明不要那十萬束原絲,還是派專人來襄城,來打了他們那樣響亮的一擊耳光?
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那十萬束原絲!
甚至連成都,以錦府為首的各家織坊,也為之低落下去。
過去只看董織成經營織錦,似乎頗有心得,但他們乃百年織坊,代代相傳,無論經驗還是底蘊,甚至是原料和渠道,都不是在他們看來為「暴發新起之戶」的雲落織坊所能相比。即使董織成的確才華卓絕,想得出幾樣新織物,也能織出光華絢爛的織錦。但是真的想要搶佔織錦市場,是需要長期的水磨功夫,更是底蘊實力的大比拚才能做到。即使董織成依仗劉備之力,從葭萌等地開始,打開了一些屬於自己的道路,但天下織業的商賈甚至是蠶桑大戶,與他們的交往和利益關係,也絕非董織成這短短時日的經營所能比擬。
然而這一次,他們忽然明白了:
與他們不同,雲落織坊,經營的是所有織物,而並不僅限於是錦繡絲紈。
董織成從來就沒有想以織錦取勝,而是以織物為上!
回想昔日她曾擲地有聲,在鄴都當眾說出的「當為天下衣」的豪言壯語,原先聽聞,只會鄙笑一聲「輕浮妄言」,但如今想來,似乎並非完全都是虛妄。
雨衣尚且如此,還有其他呢?
還會有其他的驚「喜」,在等待著他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