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濛濛亮,南門碼頭上的三艘貨船,尚沉浸在一片安寧之中。
他們十分放心。
但這樣安靜的夜裡,也並不安靜。不知從何處傳來急促的腳步奔跑聲,還有隱約的追趕和喝叱。
因不在城中,也不在宵禁之列,這碼頭四周環境複雜,便是這樣的聲響,暫時也還未引來巡卒的喝問。
又聽到撲通幾聲,不知是否被追得被迫投入漢水之中,但那些喝叱卻慢慢遠了,不知是否在沿岸追趕,但反正是不再關南門碼頭什麼事了。
然而這碼頭也絕非是想來便來之地,各商行都有自己豢養的奴客部曲,自然會護住自家的貨物。比如襄漢商行的貨船,在沒有收到貨款之前,仍是屬於襄漢商行之物,所以受到嚴密的保護。在這一陣遠遠的騷動過後,再遠遠過來幾個人時,便引起了警惕的喝問:
「是誰?」
錚錚錚,控弦之聲不絕。貨船兩邊的小船上,登時冒出不少黑洞洞的箭頭。
「是我。」
熟悉的聲音,一個身披大氅的人,帶著四五個隨從,從碼頭的木棧道之上,放緩步子,走向船頭。
在桅桿掛著的油燈微光下,他掀開帽套,露出一張俊美的臉來,卻掩不住焦急之色:
「方纔南門附近出現賊蹤,驚動了不少人。我在旅舍之中也聽到動靜,因擔心貨物,便趕來瞧瞧。」
白日裡這位主兒是被商行的二掌櫃陪著過來的,那奴客首領也見過,頓時放了一半心,躍上棧橋,遠遠一揖,臉上也堆起了笑容:
「原來是徐郎君!那些該死的宵小,竟驚動了您的大駕。不過徐郎君放心,咱們襄漢商行,須也不是好惹之輩。若當真有賊人前來,只叫他有來無回!」
他說話彪悍,長得也彪悍,那是殺過人見過血後才有的煞氣,所以說出來也頗為自恃。
「這批貨對我家商行來說,至關重要,天亮過午後,便是我的貨了,豈能如此不上心?」
徐郎君不語,倒是「他」身邊的隨從之中,有一人站出來,不滿地看他一眼,道:「你們就這幾個人守著?誰不知襄漢商行的名頭?敢來冒犯的必是背景硬扎之徒,就這幾個人,恐怕尚不夠人家當點心填用罷了。」
「自然不止,除了這周圍小船環護外,艙內還有人留守。」
那奴客首領見徐郎君不言不語,顯然發了公子脾氣,雖心中不忿,哪裡敢在言語上違逆他的侍從?陪著笑道:「便是為了防著水底有人使壞,能舷邊都有人呢。這三艘貨船,就足足動用了咱們商行七八十號人,若是點子太硬,只要這邊吹號呼救,不到一盞茶功夫,便會有援兵來助,任是誰也搶不走咱們這幾船貨去。」
話說得好聽,聽起來也的確像那麼回事兒。
不過「徐郎君」心知肚明,各方勢力若當真要下手,這幾十號人又能如何?當真是不夠當點心填用的。
不過眼下各方勢力不會下手,是因為這幾船貨還是襄漢商行的。他們可是地頭蛇,若是搶得貨,也逃不出襄陽。否則襄漢商行幾十年的經營,豈不是早就維持不下去了?何況襄漢商行的人十分明白:那些人絕不會在襄陽本地下手。
也正因如此,所以襄漢商行的人也看似警惕,其實樂得逍遙,並不如何緊張。
但是,他們萬萬想不到,如果有人不是來搶貨,而是來……毀貨呢?
辛苑看了一眼那奴客首領,還是董媛扮作的侍從道:「這批貨干係重大,方纔那些來路蹊蹺的賊子看樣子還沒被抓獲,我家郎君可不放心,必得要上船去看上一看。」
那奴客首領本能地想要婉拒,但辛苑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他不由得就背脊發毛,想道此時已是子時,正是夜冷好睡之時,這徐郎君放心不下貨物,因了鬧賊之事,深夜跑起來看自己的貨是否有損,本就有些起床氣,又見只有幾十人守著,心中必然更加氣憤,若是發作起來,少不得還要二掌櫃跑來安撫。這倒也罷了,難道二掌櫃便沒有起床氣?
眼看明日天一亮,諸事便可順遂完成,可不要起了什麼紛爭,連累自己挨罰才好。
他雖是武士,但更是蔡家的奴客,屬於半奴半僕的身份。若是二掌櫃生了氣,另眼相看,只怕以後有得好受。
反正這徐郎君不是外人,且也只帶著幾個隨從,難道還能搶走這十萬束原絲不成?
當下連忙道:「那些貨自然安好,只是船上有些臢污,沒得污了貴人鞋履。若是郎君不嫌棄,在下便陪著郎君去瞧瞧便是。」
貨船的艙室結構簡單,當中一個大貨艙,以半人高的木板分為三格,滿滿當當地壘著麻布包裹好的原絲,四面無窗,但留有指頭寬的縫隙用來透氣,所以空氣倒還不覺多麼悶臭,只是散發著淡淡的蛋白質獨有的異味。
圍繞著貨艙有四個艙室,想來是供隨船人員住宿之用,此時不時跳出人來,先警惕地看一眼,待發現是他們之後,便垂手退後。
奴客首領原以為這位徐郎君看一眼便會走,誰知還是那名徐郎君的隨從卻點了其他幾個隨從,吩咐道:「你,還有你,分別到另外船上去看看。好好點一點咱們的貨,可別叫方纔那群賊人混上來也不知道。」
眾人恭聲應喏,竟紛紛越過船舷,往另外兩艘貨船走去。
奴客首領一怔,本能地想要攔阻,叫道:「幾位……」
一語未了,忽覺胸腹一涼,低首看時,但見有半截利劍,已沒入腹中!鮮血汩汩而出,他駭然抬頭,但見眼前的徐郎君掀落大氅,對他冷冷一笑,拔出劍來,飛濺的血珠,落在了他的臉上。
「來……來人!」
他踉蹌後退,反手想要拔出自己的長刀,最後那個「人」字卻消失在喉嚨之中。
你們跑不掉的!
奴客首領驚駭意外的心中,最後掠過這樣幾句話:
你們只有這幾人,而這南門碼頭素來戒備森嚴,周圍船隻之上,全是襄漢商行自己的人,我們這裡出了事,可是我們人多,即使沒有一個人跑出去報信,你們區區幾人,也會寡不敵眾……
辛苑掌中劍光閃動,準確地剌中了正待舉號吹響的那人手腕,牛角號砰地落入水中。
其餘兩艘船上,也在進行同樣的行動。辛苑的要求就是,先殺掉負責吹牛角號的人。
只要號聲傳不出去,其餘好說。
當然,因為她的越女劍術十分精絕,故此她主動超額完成任務,先殺掉奴客首領,然後還來得及幹掉吹號之人。
董媛等幾人殺開一條血路,依原先約定,除掉吹號之人後,便逃回這艘船上與她們會合。滿打滿算,辛苑這裡加上她自己也才八個人,此時逃回來時,那些奴客們雖然驚怒,卻並沒有下死力攔阻。在他們看來,驅趕到一起更易對付。反正他們有七八十人,以十對一,即使是再厲害的劍客,也不可能立刻逃走。而且出於辛苑等人的身份,他們想抓活的,這樣交給二掌櫃才是大功一件。
辛苑的笑容一直很冷,此時只俐落地向董媛等人招了招手,反手一劍劈翻了背後偷襲的一個奴客,退回貨艙之中。董媛等人如鷹隼般撲了過來,也隨之進入貨艙。
砰!
艙門被猛地拉上,那些奴客被擋在艙外,卻更是得意:退回艙中最好,甕中捉鱉!就是什麼都不做,明早天亮了往城裡襄漢商行把信一送,便是大把的賞錢!
忽然一聲水響,有人抬頭看時,但見一艘畫舫,正靜靜破水而來。舫外掛滿明燈,隱約還有女子身影,在紗簾內穿梭往來。
「是吳夫人!她最愛看漢水夜景,怎麼奔這裡來了?」
一個奴客急著站起身子,高聲道:「此處有賊人作亂,請夫人……」
嗖!
嗖嗖!
嗖嗖嗖!
無數羽箭,忽然破空而來,密集如雨,奪奪有聲,頓時如割草般,將這些奴客射倒了一大半。
江風拂來,紗簾飄起,露出那畫舫內黑洞洞的箭頭、明晃晃的白刃。
依稀可見,錦衣華美的美人立於舫樓之上,俯身望向這邊,那血肉相搏的場景,看在她眼中,全無半分動容,冷冰冰道:「全殺了,不留一個活口!」
董媛緊靠在辛苑身後,貼著艙壁,聽見不斷控弦聲響,呼嘯的箭枝與慘叫聲交織而起,不時響起掉落江心的撲通之聲。但不管是自己跳下去逃生,還是死後跌下去的,都逃不過對面畫舫上的一箭。
辛苑帶著眾人,從艙中而出,對尚未死絕的再補上幾刀,只到不多時一切歸於沉寂。
辛苑遙遙往那畫舫一揖,錦衣美人卻不知何時已回舫去了,畫舫上紗簾放下,那些箭頭也消失了,簾後依稀仍有女子往來,嬌聲淺笑,彷彿方才修羅獄般無情的場景,根本與她們無關。
隨之一道白煙,自三艘貨船艙中冒起。辛苑站在甲板上,最後一次惋惜地看了一眼艙室所在,裹緊身上大氅,帶著董媛等人,跳下木棧,很快揚長而去。
烈火熊熊,很快騰上半空,驚醒了附近的居民。同時有淒厲的女子聲音,在江上響起:「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主君!主君!」
黑影在煙雲樓的廊道之中,死命狂奔,足聲通通,震徹了整片樓閣。
「吳七?」一個驚詫的聲音響起,隨即就是低聲喝斥:「你不知道主君最近勞神勞力,每日裡到很晚才能入睡?如今他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你怎麼就……」
「主君!」
黑影根本顧不上許多,一把推開擋路之人,奔到那間室外,砰砰砰,索性扣起門扇來,急道:「城外南門碼頭出事啦!那些原絲……那些原絲……」
「吳七!」
正攔阻間,吱呀一聲,門扇打開,披著青綠夾袍的男子出現在門內,簷下燈籠的微光照出了他倉猝起身時赤著的雙足,只是頭臉隱藏在黑暗中:
「原絲如何了?」
「守衛原絲的八十餘名襄漢商行奴客全部被殺,血染漢水!十萬束原絲忽起大火,皆都化為灰燼了!」
「什麼?」
男子身形晃了一晃,幸得緊緊扶住門框,方沒有跌倒當場,啞聲道:「那徐郎君呢?」
「徐郎君等人所住旅舍已空,他們不知去向!但行李之物全部消失,足見是有預謀的逃走!」
吳七也覺驚怒之極,心中卻又有著說不出的荒謬之感:「貨船上丟下一柄劍,有人認出,正是徐郎君佩劍!」
「不可能!」
男子搖搖欲墮,震驚之下,喃喃道:「當時他入城之後,我們從未放鬆對其監視,他所帶從人不到十人,亦無外援,豈能殺盡這許多奴客而無一人逃出?」
「據說有人挾持了蔡氏族中三房嫡次子的愛妾吳夫人所在畫舫,在那裡以箭圍殺奴客,恰好堵死逃生之路,故此全殲。從現場來看,那些奴客大多是被箭雨射殺,但也有留下刀劍搏殺之痕。您說過徐郎君精於越女劍法,而那奴客首領的屍體上,正是一劍致命,傷痕扁平狹深,的確是越女劍的路數!吳夫人喜愛雨夜遊湖,這徐郎君居然也能探知,挾其畫舫,佈置殺手,又安然逃遁,觀其周密狠辣,看樣子竟是有預謀的圍殺,」
吳七雖然震驚,尚且口齒清楚:「主君,難道是那徐郎君早就看出了我們的謀劃?」
「但那十萬束原絲……」
男子定了定神:「他們如今正差原絲,如今普天之下,也只有這十萬束原絲了!她竟捨得燒了這些原絲,難道整個冬天並明天春上,全部都要吞風啃土不成?那是十萬束上好的原絲啊!可以織成三千匹錦繡!」
三千匹錦繡,以那個女郎的本事,一匹最低也可以賣出萬錢,最高的可以賣出數十萬錢,三千匹是什麼價格?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豐厚的利潤,所以他算定了她不會捨棄!
她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拿走這些原絲。
他在襄陽布下了局,而她也當真派人前來。兜兜轉轉,改換身份,巧計試探,再三拖延,這都是她的風格,所以他更加篤定,她是一定要買走這十萬束原絲。
只待她付出了最後的家底,他們便要搶回原絲,讓她血本無歸……不,是讓劉玄德無再戰之力,只好拱手讓出已打下的益州巴蜀之地!
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謀划行來,怎的到了最後一夜,竟出了這樣大事?
他只知道她手段巧妙,知道她擅飾身份,知道她為人謹細,可是他怎麼會忘了她最根本的兩樣本事?
當初她起於微末之間,早在織室之中,便用這兩件本事殺開一條血路,立足立身,後來更如龍游大海,行走江湖與廟堂之間,闖下這樣大的名聲?
他怎麼就忘了!
她最擅長的,本就是這兩樣:
殺人,放火。
喉頭一甜,有什麼液體湧了出來。男子舉起手帕來,捂在了自己唇上。那液體很快就浸透了手帕,鼻端聞到熟悉的血腥氣。
「主君!」
身後的黑暗裡,有女子低呼的驚叫聲,隨即冒出一個侍婢,緊緊扶住了他,並瞪向吳七:
「你都說完了,還不退下?」
吳七也驚得一怔,卻不知怎的,並未立刻退下。正躊躇之際,聽男子低聲道:「還有什麼?」
「有人……有人在吟風居大門口,留下了這件東西……」
吳七從背上取下一隻布囊,低首道。
吟風居便是這男子秘密的居所,這半夜三更的,能留下東西還不被發覺的,也非等閒之輩。且才那南門碼頭出事,吟風居便有了蹊蹺……饒是吳七自詡為暗衛中佼佼者,此番自家主君卻被別人打探了去,顏面大失,只覺火辣辣的。
先前見吳七背著個布囊,只以為是其他物事,沒想到卻是別人留下來的。
男子心頭一動,喘了口氣,道:「呈上來。」
侍婢再瞪了吳七一眼,從他手中取過那布囊,恭敬地呈給那男子。勸道:「門口風大,不妨進室再說。室內有燈,亦能看得清楚。」
男子默然進室,燈火跳了一跳,驀地亮了起來,照得眼前之物清清楚楚。
就是尋常的葛布所裁,灰褐色也是庶民常服之色,想來在襄城隨便哪家布莊,都能輕易買到。
但打開布囊,眼前卻是一亮:
那是一件捆得結結實實的袍襖,但燈光之下,卻清晰可見,那袍面為玉白色,以淡金、緋紅、明綠三色織繡瑞鹿仙芝紋樣,即使是在這樣昏暗的室中,亦覺致精美,貴氣十足。
室外吳七的聲音傳來:「屬下已檢查過,袍襖之中並無暗器、毒蟲等,就是……就是一件……」
男子修長的手指,飛快地解開捆著袍襖的柳綠絲絛,那袍襖彷彿有生命一般,竟緩緩鼓了起來,一旁的侍婢已驚喜地叫道:「主君!是羽絨大襖!比起您這件裌襖,尚且要厚上幾分,今年過冬可不懼寒氣了,只怕連貂裘也不必穿呢……」
她忽然一頓,似乎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停住了。
襖子下面,還放著一件怪異的小衣服,極短,肩背處又只有兩根一寸寬的帶子,只護住胸腹和背部,而且看樣子會緊緊貼身才能穿好。
她也算見過不少質料款式的衣裳,卻認不得是什麼名目。不僅如此,尋常衣物多是衣寬袖闊、端貴大方的樣子,眼前這件連質料亦非錦非絲,有些像絨圈錦那樣毛茸茸的,卻比絨圈錦更厚,而且纖維極粗,有規律地交纏在一起,卻形成了厚實柔軟的觸感。
不過這一摸,她卻能確定了:「是羊絨所織。」
男子從那羊絨小衫之下,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帛絹,微顫的手,徐徐打開,但見帛絹上寫道:
「江南濕冷,恐裌襖不御寒氣,故制此大襖,襖內可著羊絨背心,想今冬便逢大雪,君亦不當懼矣。」
他手指劇顫,帛絹飄然飛下,而他也頹然跌坐在席上,臉色慘白,幾乎要將旁邊的侍婢一把揀起帛絹,嚇得幾乎要哭起來:
「主君!主君?」
她手忙腳亂,伸手去觸他額頭,卻被他擋開,急得又去取了一盅滾水來,放在几案之上,只盼他能暖暖手,不要那樣冰涼才好。
「吳七。」
男子疲憊地叫道。
「喏。」
「她早就知道我在這裡,早就知道這一切乃我所設計。所以她早就準備了這件羽絨大襖和羊絨背……背心,讓人給我送過來。」
吳七隻覺得自己心怦怦亂跳,呼吸彷彿也屏住了,臉卻燙得厲害,第一次覺得在這黑夜之中,自己彷彿消失了一般,竟不知身在何處。
當今世上,自那個女郎出現後,才有「襖」這種東西出現。從前都是穿質料較厚的比如絨圈錦製作的錦衣、墊有絲綿的薄裌衣,冬天冷了就穿各類皮裘,只有窮人才往短衣的夾層裡塞一些草絮擋寒。
據說第一件「襖」是從當初的五官中郎將、後來的魏王世子府中傳出來的。以密密的絲線,絡成菱形小格,每一格中都填充了細軟的鴨絨,又輕便又保暖,稱之為「襖」的,竟然大冬天裡,魏王世子穿了它都不用皮裘。也有不少人瞧得眼熱,偷偷仿製,但誰知那些鴨絨無論是反覆清洗也好,放太陽下曝曬也罷,明明看上去幹爽清潔的,絮在襖中不幾天便變霉發臭,甚至還生出不少蚋蟲來,著實令人噁心,不得不紛紛放棄。
而魏王世子那一件,卻始終乾爽輕暖,眾人這才知曉,原來這件羽絨襖看似簡單,實則如何處理這些羽絨亦大有機巧。雖然魏王世子從來不說,那羽絨襖得自何處,但有心人慢慢察探,又哪裡會猜不出來呢?
恰好是在那女郎離宮之前,魏王世子得了這件羽絨襖。後來那女郎被稱「因大火沒於鄴宮之中」後,那襖便再也沒做出第二件來。
只到……只到她令人送給自己這一件。
他摸了摸身上那件「春水碧」裌襖。
裌襖裡絮的羽絨極薄,想來是為他入秋後準備的。眼看再過些時日,便會入冬了。吳地不比中原,空氣濕冷,直入骨髓。自上次他處理一次謀逆之舉中受傷之後,他的身體便愈發虛弱了,稍稍一受寒,便會病情纏綿,往往數月尚不能止住咳嗽。主公賞賜無數珍貴的裘皮,甚至連白虎皮褥子都賞了給他,但為人臣子的,怎能越過主公去?何況他出身世家,但整個家族歷盡蹉磨,族中行事一向謹慎,他身為族長,又是代表族中出仕,一言一行,務求穩重謹慎,怎麼會將自己一些病痛,弄得如此張揚招搖,而被人說一個「恃寵而驕,行為輕浮」?
還是這羽絨襖好,穿在身上,並不怎樣奢侈華貴,不礙君臣之分,卻實用保暖。還有這什麼羊絨背心……
看來是專為他貼身穿著,護住背胸,以防寒氣入侵而用的。這樣的精緻又怪異,卻又不乏實用的衣物,也只有她,才能如此蘭心蕙質地做出來罷?
不,不僅如此,她還總是貼心地想到自己,這個其實也不過是幾面之交的所謂「朋友」。
即使她什麼都知道,她也什麼都沒說。甚至在這方小小的帛書上,也只是說明了衣物的用途,未曾譴責他一個字。
一如她所做出的衣服,平淡,卻實在。
自己如此行事,於忠自然無礙,於義……於義當真就能無虧於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