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歡宴,只到夜深時分,尚是賓主得宜,遲遲未曾結束。辛苑——如今化名為徐興願,正式身份為巴郡富戶之子——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歉道:「徐某明日還要遠行,今晚歡宴,就到此為止罷。」
在滿堂或哄笑、或嬌嗔,卻無不顯得親熱無間的氣氛中,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在自己侍婢和奴客的攙扶下,往後院客室而去。
一俟進入室中,且吹滅了燭火,做出已醉臥酣睡的假象,辛苑在黑暗中驀地睜開雙眼,麻利地坐起身來:
「可看得清楚了?」
她嫌惡地扯下滿是脂粉氣和酒氣的外袍,在黑暗中披上一件乾淨的。幸好這煙雲樓是頗有檔次的秦樓楚館,雖有美伎相陪,但都是風的吟詩彈琴之流,頂多陪著喝杯小酒,否則若被那些女人膩到懷裡,她雖一樣可以委蛇相陪,卻是覺得更噁心得緊。
「方纔我伏於屋脊之上,見有人行跡可疑,便追隨而去,果然在後面最為冷清的吟風居裡,瞧見了有人在內。我有心隔得再近些,但卻感覺到那吟風居附近,布有幾個功力深厚之人,若是隔得再近,恐被人所察,這才又潛了回來。」
說話的人顯然早就藏身於室中角落,此時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若只是如此,我不過是知道吟風居中此人頗有身份罷了。然後來那人卻偏偏要從吟風居出來,反來窺伺了你一回。瞧那身影,只怕當真是……是那人……」
「女郎所料果然不錯!」
辛苑咬牙笑道:「這世上之人,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女郎從未虧待過他們,他們卻要從中插上一腳!別的不說,單只是他身邊暗中保護之人,連齊二兄你也不敢輕易近前,便知他的身份,果然不同旁人了!」
那黑暗中人,果然是織成麾下,最擅剌探、輕功卓絕的齊雲。也只有他和其兄齊方,最早追隨織成,地位重要,交情非同一般,才會連織成都要親自叫一聲「齊大兄」「齊二兄」。他自從楊阿若處改投織成之後,單獨帶著數十人,一直負責剌探、偵伺之務。這次辛苑前來襄城,雖然織成早有謀劃,但因為擔心辛苑一個人深入「虎穴」,還是命齊雲親自相隨。然而,令齊雲都能有所忌憚,不敢太過近前的高手,絕非泛泛之輩。而這吟風居中之人,隨從中卻有幾個這樣的高手,即使齊雲不曾見過他的面貌,也能大致猜出他的地位,也絕不是襄陽城中明面上那幾家世族所能比擬的。
他是男子,自然沉穩些,道:「果然是那人,只不知怎的傷了身體,似是風寒纏身,尚未痊癒。」
「風寒!」辛苑冷笑道:「為了他這風寒,便是那樣忙亂之時,女郎都不曾忘了,還親手縫製那羽絨夾袍給他!這天下之人,只有兩人得過這夾袍,便是師君都尚未得哩。卻偏偏兩個都是忘恩負義、涼薄寡情之徒!」
又問道:「齊二兄一切可準備妥當?」
齊雲雙眼閃著冷冷的光芒,道:「定叫他們永遠記得此役!」
女郎說過,真正的戰役,並不局限於戰場,也不並僅僅只是雙方血肉之軀的搏殺。有時在商業經濟領域的戰役,往往和重大的關隘佔領戰一樣,對一地一國之基業,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力和作用。
從前,女郎只在葭萌等地,施展了一些手段。而這一次,卻是面向整個天下。
十萬束原絲,於三日之內,果然先後運抵襄陽城中。當然,表面上看來,是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這些原絲雖然昂貴,但由於體積不大,重量較輕,所以也只用了三艘貨船罷了,並不曾如何浩浩蕩蕩,引人注目。
辛苑在漢水之畔的南門碼頭,欣然地迎接了這三隻貨船的到來。
她先前是以巴郡富戶徐氏之名前來,在襄城本地接洽的也是一家數一數二的商行,名為襄漢商行。一切台前操作,包括那一日在檀溪邊最負盛名的煙雲樓尋歡作樂,皆由襄漢商行的二掌櫃蔡豐負責接待。
蔡氏是荊襄大族,襄漢商行亦是族中產業之一,主要從事的便是絲綢織錦、珠寶玉器之類的「奢侈品」業,當然也包括了原材料的傾銷和代理。這十萬束原絲,表面上便是由襄漢商行代為搜購而來,然後轉賣給辛苑的。
蔡豐是二掌櫃,且為家族中嫡次子,地位相當高。由他親自出面接待,可以充分說明對於這單一千萬銖的生意是多麼重視。總之,樣樣看上去都正常得很,一次正常的大生意,正常的賓主盡歡的大生意。
碼頭上桅桿林立,白帆高舉,獨有的忙碌氛圍,伴隨著雨絲水氣撲面而來。
辛苑抬頭看了看天,幸好是秋天。即使是下雨,也不會是飄潑大雨,只是這樣毛毛細雨,遠看細細密密連成一片,倒與那些原絲頗為相似呢。
「此次之事,當真是煩勞蔡郎君了。」
辛苑長眉秀目,艷麗英姿,連一向自詡為荊襄美男子的蔡豐都有些移不開眼睛。
而這些天交道中,辛苑所表現出的老練、謹慎、仔細,也是令他暗暗有些吃驚。雙方心知肚明,彼此的身份都只是表皮罷了。比如襄漢商行的背後,絕不僅僅只有蔡氏。而這所謂的巴郡徐氏子的背後,也當然不是巴郡徐氏。
這十萬束原絲的業務,若是運往巴蜀,也絕非一個巴郡徐氏所能消化。
「徐郎君何必客氣?只盼此後你我兩族之間,能結個長長久久的善緣才好。」
蔡豐謙遜又熱情,一如前幾天一樣的態度,實在令人難生惡感。
女郎說過口蜜腹劍的意思,想必就是眼前這人的模樣吧。
辛苑心底冷笑,若不是想弄清楚究竟有幾撥人摻和,誰耐煩在此與他做這些水磨功夫?
「若是徐郎君瞧過這些貨物無礙,只怕明日便要起程。那些貨款……」
「明日午後出發,上午便會將貨款送至府上。」這年月哪來的支票?連交子都沒有出現,現款現貨,用的也不會真是五銖錢,一千萬銖是會壓死人的!
大家交易,準備的都是金餅或是同價值的其他珠寶。只是這一次不同,辛苑找上襄漢商行時先奉上一份厚禮,然後說家中資金周轉困難,定金無法一時奉上,但若貨物出發之前,一定會將所有貨款付清。然後唇槍舌戰,做了不少水磨功夫。最後襄漢商行勉為其難地答應,雙方才簽訂這筆大單。
當然背後到底做了多少鋪墊,只有辛苑等人才知道艱辛。
襄漢商行並不是傻子,長久浸淫商場,絕不會相信所謂的信譽與節義,說到底,還是各懷鬼胎。辛苑甚至可以拿得準,若是自己這一方當真不簽這筆單了,襄漢商行反而會急得抓耳撓腮。況且他們是十拿九穩地認定了,自己這一方必然要簽。十萬束原絲,事關明春大計,豈能就此不要?
但襄漢商行也深知,若是他們急哄哄地就答應了不付定金,而將貨雙手奉上,恐怕辛苑這方也會起疑。交不交定金,又有什麼干係?他們心中篤定得很,知道這十萬束原絲根本就不可能離開,最終還是要回歸囊中。於是雙方真幻難辨,假假真真地談了許久,最後才頗為「艱難」地達成一致。定金不收了,貨船離開時全款付清。而就在昨天的煙雲樓中,辛苑「無意」中打賞給其中一位美伎一根鑲寶石的簪子,後來馬上就被人拿去驗過,證明這簪子乃是白日裡辛苑派人去襄城中有名的「得月樓」鑲好的。而這寶石色澤華美,雖然小顆,成色卻相當不錯。足見辛苑是真正拿到了其背後主家派人送來的「貨款」,否則即使是在襄城之中,若無內行引介,一時也難以買到這樣的寶石。
如此一來,甚至連驗貨也出奇的順利,一來是煙雲樓聚會時發現辛苑等人果如傳言那般,確有真本事,做手腳須瞞不過去。二來只要貨船一離開襄陽就算大功告成,遲早要回到自己手裡來的貨,何必去做手腳呢?所以這一批原絲竟是潔白勻細,質量堪稱上佳,真是良心好貨啊!
離開碼頭時,又是紅霞滿天。
辛苑揉了揉笑得酸澀的臉部肌肉,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霞光下的貨船。
這一天終將結束,也許,是一切都該結束。
「襄水北岸五十里處,有伏兵出沒!」
「南津關附近亦有埋伏!」
「官道上也……」
更漏聲中,傳來柝柝聲響,已是亥時一刻。秋夜濕冷,除了秦樓楚館等聲色之地外,襄城中的百姓大多睡得較早,尤其是辛苑附近民居,已是黑暗一片。
辛苑所住的,乃是在襄城南一間頗有名氣的旅舍,名為襄南旅舍。雖不像公辦的傳捨那樣寬闊氣派,卻也幽清潔淨。不過當初她選定此處落腳,乃是因為這裡有獨立的小樓院落,且為了觀景方便,還是臨水而建。雖然此水不過是一處小湖罷了,比不上檀溪之闊大秀美,卻是連通漢水,若徒步而行,最多不過一柱香時分,便可看到浩浩而來的漢水。加上好歹沒有住在城內,這就有了不少方便。
襄陽城如今因了獨特的地理優勢,往來客商極多,儼然如當年的洛陽城一般。因人口激增,城中便未免有些容納不下,城外風景秀美之地,除了檀溪是權貴雲集,如洛陽的步升裡之地,是平民難以躋身之所外,漢水或這些小湖泊四周,倒是興旺得很,建起不少房舍,有民居,也有旅舍。地位雖比不上檀溪,但論居住環境,其實也頗為不錯。
辛苑住在這裡,倒也很符合她的定位。不顯擺,不注目,十分低調。像是一個做生意的人的作風,只是那些暗中監視她的人也沒有想到,這襄南旅舍,早就是齊方受織成之令,當初在襄陽建立的據點之一了。
「襄水北岸五十里?」辛苑換了衣著,是一身黑衣勁裝,越顯矯捷輕便,聞言冷笑道:「這麼近?可見是等不及要毀了我們呢!」
「官道上設伏,是怕我們防備著他們,暗中行偷梁換柱之計,放著貨船引開視線,卻走官道離開。看來咱們購了幾輛馬車,也被他們看在眼裡。」
說話的是她那名在煙雲樓就出過一次風頭的「侍婢」——董媛。這是董媛第一次「公幹」,眼睛閃閃發光,隨時躍躍欲試:「還真是勢在必得呢!」
「南津關設伏那人,似乎格外不同。」
齊雲得到的這些消息,均是由信鴿傳送。因帛紙面積有限,只能寫一到兩行字,其餘方面只能靠強大的邏輯和豐富的經驗來進行推論:
「若是和襄漢商行一夥的,必然會在襄城不遠處設伏。這樣既撇清了襄城的干係,又能迅速將貨物運走。畢竟襄陽是曹魏的勢力範圍,那人在襄城行事,講究的就是快、準、穩、不留痕跡。而南津關離襄陽太遠,在那裡設伏,戰線未免拉得太長。況且那人一向自信,若是能在襄城附近便解決掉這些貨物連同我們,他斷不會在南津關再多此一舉。」
辛苑展開一張小巧的羊皮地圖,找到南津關的位置。
如果以水路進蜀,當自襄城而入漢水,拐入長江之後,再逆流而上,自夷陵而入江峽。一路經過數百里的峽谷地帶後,方才進入蜀地境內的奉節。那裡在前不久被劉備麾下的軍師諸葛亮率兵攻克,如今已是劉備控制下的入蜀通道之一。到了那裡,他們才算真正的抵達安全地帶。
而南津關,便是在夷陵進入江峽的要隘之處。那裡兩邊山崖聳峙,江面陡然變窄,兩岸之間的距離不過百餘丈,江水湍急,礁石眾多,端的是最險的一段水路。若伏兵兩岸,發箭如雨,船上人幾乎是除了遮掩自己,沒有任何反擊之力。所以這裡才被稱為江峽第一關,名為南津關,自古以來,便是進入巴蜀之地的要塞。早在春秋戰國之時,這裡便是楚國最西境,設有專門的水寨守護,被稱為西塞,上引巴蜀,下控荊襄,端的是十分重要的隘口。
而且……
辛苑目光更冷:襄漢商行即使背靠那人,也對南津關所在的夷陵鞭長莫及,只因這裡與襄城不同,因其地勢重要,且又算得上偏僻崎險,無法開闢出類似襄城這種「敵我混雜」的複雜地盤可供利用,所以戒備森嚴,兼之人煙稀少,便是外人都難以混入。
更重要的是,眼下這是曹魏地盤。
能混入曹魏地盤的要塞之中,並且埋下伏兵,想要不驚動當地守軍,根本是不可能的。守軍默許伏兵入內,說明了什麼?
這本就是曹魏的兵馬!至少與之脫不了干係!
「混蛋!」
辛苑唇角微翕,無聲罵道。
因為不忿我家女郎嫁給了劉玄德,才行這樣陰險下作之道?那你早幹嘛去了?你明明搶得先機,早就打動了女郎之心,只要擇日前來提親迎娶便罷,為何中途冒出個ど蛾子,卻要立那個賤婢於月出之殿呢?
那個賤婢不是別人,正是女郎當眾推之重之、親如姐妹的近身侍婢啊!說是侍婢,辛苑自己也做過女郎的「侍婢」,難道還不懂得女郎的性情麼?
奴婢與牛馬等值,可是女郎不一樣。
她對其身邊之人,一向溫柔可親,就是辛苑自己,一再違逆於她,欺騙於她,她卻仍然數次從泥濘污濁之中,將自己救了起來。
她當初對那個名為明河的賤婢,也是一樣吧?甚至在那樣危險的時刻,她離開之前,還不忘將明河托付給了自己所信任的人。
所以被背叛之後,這樣的傷痛就越發深刻。她之所以選擇下嫁劉備,是否受了這樣的剌激?辛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心痛。故此才主動請纓,來走這趟襄陽之行。內心深處,也未嘗沒有想要幫助女郎立威的意思。
因為在她心中所知道的女郎,可以傷心,可以流淚,卻從來不可以倒下。
表達傷心的最好方式,難道還有比將敵人狠狠地打倒在地更適合的麼?
就讓敵人的傷心,來醫愈自己的傷心罷!
「只可惜,他們都料錯了女郎。」
董媛驕傲地說道:「女郎之能,又豈在織錦一途?人人都道原絲是如今劉使君唯一的救命稻草,勢在必得。所以女郎才利用這一點,來布下此局。不叫他們好好受個教訓,還道咱們女郎當初橫行巴蜀之中,是浪得虛名罷了呢。」
當初在葭萌立足,是何等艱難?外人只道董織成運氣好,認識了楊阿若,後又得了陸焉之助,只有她們才知道,無論是楊阿若還是陸焉,他們的相助也只是相助罷了,道路艱險,終究還要織成自己一步步趟過。便是陸焉與楊阿若,難道他們的相助,便是從天上白白掉下來的不成?
若無織成當初也曾搏命相助於他們,豈能得到他們後來的赤誠回報?
世人但見大樹好乘涼,可是又有誰知道當初栽種時的艱辛?
「是非成敗,在此一役!」
辛苑緊了緊自己的袖口,笑道:「不過咱們好歹也是空手套白狼。」
這句話也是跟織成學來的,如今想想,越覺得這話說得甚妙。
狼肯入空套,也是自己貪心。否則看著繩套,也不該上來啊。
正如她都做得這樣明顯,連定金都不肯付。但因了先入為主的「劉備非要這批原絲不可」的念頭,那些人便自動腦補了所有的不合理,仍是上趕著要將原絲送來,以為自己無本萬利,卻不知血本即將無歸。
商戰還是血戰,算的都是人心。
辛苑忽然想起織成臨行前說的這一句話來。人有貪心,然後而不自知。一心謀算別人,才會忘了護住自己的要害。
「走罷!做咱們最擅長的事去,」
她微微一笑,貝齒閃光,想像著當初鄴都之中,那個淡定的女郎,面對著餓狼般四面環伺的敵人,是怎樣說出這樣震驚的話語:「殺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