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來罷。」
室內那人又咳嗽了兩聲,說道。
黑影從袖中取出一根管狀物,雙手奉上。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接過了管狀物,熟練地拔為兩截,從當中抽出一卷細細的帛書來。
過了片刻,他才道:「一切屬實麼?」
「涪城劉使君派出的人,已到了襄城。」
黑影畢恭畢敬地應道:「並且跟各大織坊及蠶桑大戶均有接觸,表示願收購蠶繭及原絲送往涪城,價格比起從前漲了一倍,一束一百銖。只是依屬下等的愚見,劉備手下哪有什麼精於織業的才能?這些人話中帶有河洛口音,只怕倒是那位未來劉夫人的親信才對。」所謂原絲,即生絲,指的便是經過整理但未曾染色的生蠶絲,是一切絲織品的原材料。一束,也是針對原絲獨有的計量單位。
如今蜀中有兩個劉使君,分別被稱為益州劉使君和涪城劉使君,皆是因二人的勢力範圍而定。畢竟眼下劉璋雖失了幾郡之地,大半個益州還在他手中。而劉備的大本營如今放在涪城,所以涪城就成為了他的代稱。
他的話語中有些得意:「可是咱們不點頭,他哪裡買得到?從前不論,如今可只有……」
黑暗中目光一閃,掃了過來,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心中卻悚然一驚,他不禁停住了話語。主君似乎……竟有些不悅?
他或許是太得意得忘了形,畢竟是難得的揚眉吐氣,誰叫從前被蜀中壓制那麼久?
「告知他們,不能露了行跡,但要安排人賣出一些後,再適當表示為難,從而將我們安排的人引見。她……劉備的新夫人為人精細,切莫讓她看出破綻。」
「如今急的是他們。這天底下,除了如今襄城,哪裡還找得到買絲的渠道?若是一秋一冬無法趕織新錦,開春又拿什麼去賣?」
每年春天,便是蜀錦的又一個旺季。秋冬趕著紡織,也是慣例。
黑影雖是極力抑制,但還是笑道:
「還是主君明見千里,竟知道他們會來此處,搶先一步佈置下去,若是買了咱們那些原絲,只怕……」
那些原絲潔白細膩,賣相頗是不錯。可是從襄城往涪城的路途這麼遠,中間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可找不著襄城賣家的錯上來。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天下的原絲,只有襄城才有,若是給劉備全買了去,出了岔子,便是想再補買一些也無從補起。這才是真正的絕處無生呢!
「他們既來買絲,豈無防備?」
室內那人始終未曾露出悅色,便是聽聲音,也知他此時面色謹慎,眉頭微皺:
「自襄城往涪城,路途遙遠,他們自然也有護送的法子。」
「從前或許是有,但如今劉備的兵馬大多陷在雒城,又分佈各地,能派出多少人手?何況聽說因他要娶這位新夫人,觸怒了那位魏王世子,根本就不敢名正言順地派人進入襄城。這次來襄城之人,也不過數十人罷了。」
這黑影素來做事還算精細,此時說得面面俱到,顯然事先也考慮得頗為周全:
「恐怕只有進了蜀境,才會有大隊人馬接應,自襄城入蜀,尚有一段路途,要做多少手腳不能?」
「你說他們要原絲十萬束,眼下我們手頭,卻也沒有這許多原絲。」
「主公那邊已有飛鴿來信,幫我們籌集原絲,務必要湊齊十萬束之數,送來襄城,叫劉備的人好好過一過目。反正他們都是會出錢的,咱們也不會白白折損。」
室內那人沉吟片刻,又道:「劉備所遣來使,帶了多少金錢?可夠購買原絲之數?聽說劉備眼下並不寬裕,又恰逢求親,這十萬束便是一千萬銖,他哪有這許多現錢?」
「想來正如主君所預料,他為了購得這些原絲,不得不挪用軍費之資。」
那黑影道:「屬下在涪城也安排有人,聽到一些風聲,聽說就連這次求親之費,也是自軍資中挪用而來。雒城之戰,於劉使君只怕當真是虧損良多啊。故此對於這批原絲,他們一定是勢在必得。若是原絲受損,一千萬銖化為東流,嘿嘿……」
那劉玄德,便再也不能翻身。此時必要尋找外援,他求娶董織成,已令曹魏與之離心。還會尋找誰家呢?也只有那一家罷了。
話說回來,若是當初劉備未曾求娶董織成,其實也是同樣下場。劉備一心圖謀巴蜀,但底蘊不足,他並非世家,此前又常年顛沛流離到處逃命,實力家底皆不雄厚,雖則諸葛亮趙雲與劉備自己兵分三路入蜀,劉備卻無力供養三路大軍,若是早些打下成都,取其天府之國的庫藏為補充,自然是緩得過來。
但雒城之戰卻呈膠著之勢,每拖一天,劉備便距傾覆更近一步。
到走投無路之時,劉備又能尋找誰投靠?他乃宗室之後,絕不能投向曹魏,說不得,也只有那一家罷了。
其實這一千萬銖也保不住,因為會作為進身之資。
只是,當初無論怎樣,也沒阻住他求娶董織成之路。董織成若嫁了他,他便會多出一些喘息之機,自家的謀算不免就落空。
有誰知道,陸焉與董織成竟洞察先機?竟然一舉摧毀了陳玄之的謀逆之舉,順便將十長老僅存的幾位也一併幽禁的幽禁、隱居的隱居,去除了天師道內部制衡陸焉的最後一道防線。
如此順理成章,令陸焉掌握天師道所有的權利,卻又是借勢而為,打的是除逆的招牌,叫天師道的老人新人,俱都說不出話來。
謀定而後動,一動便摧枯拉朽,如野火燎原,不燒光一片,絕不罷休。
這樣的手筆,的確像是她的風格。
正如當年在洛陽,她是如何對待那些想要圖謀她財產的不良之人;還有她在葭萌時,做下的那些驚世駭俗之事……
董織成……
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垂了下去,清瘦的五指,緊緊抓住青綠色的綿袍下擺,捏成了一團。
「主君,那劉使君所遣的特使,正在煙雲樓與他們談笑聽曲呢。主君可要……一見?」
說完了這話,黑影又有些後悔,因為他聽到了低低的咳嗽聲。主君自上次聽聞天師道之事後,忽然病倒,病了好些時日,只到前日才勉強能走身走動,甚至是在病榻之上,仍是一直操辦事務,今天好不容易精神好些,他卻在這樣水氣濕冷的夜晚,詢問主君要不要去煙雲樓見見那位特使!
自己真是不懂事啊……
「好。」咳嗽後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不看一眼,我終究是不放心。」
外面還下著雨,一身黑衣勁裝的男子,恭敬地舉著一柄絹傘,傘下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青綠色綿袍看似平常,但袂裾之間,卻又流曳出別樣的風質氣度來,如臨風玉樹,疏爽清逸。
雨絲打在傘面上,簌簌有聲。
黑衣男子盡力地將傘遮住主君,無視雨絲斜飄在自己身上,心中卻想道:「這討厭的雨季又來了,才不過十天,倒是下了八天雨。想必咱們那裡雨就更多了,唉,蓑衣實在太笨重了,便是世家公子們穿的細蓑、金蓑之流,其實也比不上絹傘輕便,到底也顯得粗糙。只是絹傘又擋不住飄雨,還真是麻煩呢……」
便是自家主君,也是極不喜歡蓑衣的,除非是不得已,否則寧可用絹傘。只是絹傘也不方便,所以下雨時要麼乘車出行,要麼就呆在室中玩樂。乘車出行也很討厭呀,坐在車裡,如何感知細潤如酥的春雨、清涼沁神的夏雨、飄忽幽暗的秋雨?
可是前線的士卒將兵們,卻是不得不穿蓑衣的,只是穿起來礙手礙腳,打起仗來也毛毛躁躁,又擋視線,實在麻煩得很哪。
「吳七,你身上都濕了。」
男子並不回頭,卻彷彿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偏一些,擋住自己罷。」
「不用!不用!主君你真是心善!」
吳七感動得眼眶濕濕,看,只有自家主君是這樣一種憐貧憫弱的心腸,連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屬下,也會得到他的關心。
「屬下只是在想,若是有一種衣服,穿起來又輕便又舒適,且不用打傘,那主君出行,可就方便得多了。」
男子的腳步微滯,彷彿看著那濛濛的細雨,有了一瞬間的出神。
這世上如果真有這樣的衣服,或許也只有她能做出來……天師道的人都說,她是奉天命而降的神女,甚至還據說當時在上清宮中,危急之時,她竟然能當空飛舞,宛若真正的神仙。事實上,自從她入蜀以來,關於目睹有人飛翔於天空的傳聞,一直不絕於耳。
難道她當真是神女被謫入世,不得不受這世事蹉磨?
那麼他做出那許多事,會遭到天譴麼?
不,即使沒有遭到天譴,他自己的良心已經受到了譴責。否則那莫名而來的大病,又從何而來呢?
醫士說他是「憂思過甚,心結郁滯」,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從內心深處,覺著自己對不住她。
那個曾經無條件地信任他,並贈他錦衣的女郎。後來她在涪城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後,也並沒有見外,這半年多來,他與她有過幾封無傷大的信箋往來,也收到過她準備的幾匹織錦。錦紋新穎,致而不顯昂貴,都是外面沒有的料子。他知道,她這是拿他當真正的朋友,所以沒有選擇最奢華的,而是選擇了最美好的。
「吳七,你犯傻了。」
他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苦:「再好的絹帛,做成傘面,或許因為繃得緊,可讓水珠自己滑落。但若貼身穿著,豈有不濡濕之理?你就好好地穿件蓑衣罷。」
有時人也是一樣,分明都是良材美質,卻終究是做不成朋友。
或許,在降生之際,就決定了一個人,將會具有怎樣的質地。因為他選擇不了出身,正如他也選擇不了自己的命運一樣。
即使他拿她當朋友,仍然不得不設下那樣的毒計,險些壞了她的性命。
恐怕也只有自己這位屬下,才會真心地覺得他「好心又善良」「憐貧憫弱」罷?
「涪城劉使君」派來的秘密特使,是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此時在滿堂燭火之中,為那暖如陽春的氣息一薰,越顯得明眸皓齒、膚色如玉,舉止端有禮,且講著一口流利的官話,一看便知是出身世族。
方才什麼投壺、射覆之戲,他樣樣精通,與應召而來的襄城美伎們相處風度亦可,與這堂中一群人更是相談甚歡。
如今襄城算是比較平安之地,而且各方默許之下,成為了一個各方勢力在此並存的複雜地帶。蓋因有些彼此之間的暗地裡交易,需要一個特殊的地帶完成,所以這裡的世族子弟,也算是八面玲瓏、眼眨眉動的機靈之輩。能與這些人相談甚歡,這位劉使君的特使顯然是如假包換的世族子弟,劉使君的麾下有世族子弟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這位特使倒真是懂織業的,甚至是他身邊隨侍的婢女,也是相當有眼力。
方纔那些席間的襄城本地子弟,半開玩笑地請他「瞧些花色尋常的錦料,選幾匹贈給美人也是佳話」,他信手拈來,將幾樣織錦說得頭頭是道,什麼「月華暈襉雖是新出的紋樣,絲卻不是今年春上的原絲,未免顏色有些黯淡」,又是什麼「這雪青底夾繡雙舞人獅影紋錦雖然花紋別緻,且看織法乃是上造,想必是哪位世兄家中得自宮中的賞賜,於這些美人不甚相合」,竟是一件也不曾評點錯過!
而他那位侍婢,甚至不肯接過其中一匹看似極為絢麗華貴的銀紅織繡雲紋的織錦,沉著臉道:「婢子不知這位公子是何居心,竟將亡人才用的乘雲繡錦讓我家主君去做賞賜,這是賞人還是結仇?」
一番話下來,竟是無人不服。
青袍男子在窗下站立良久,看得清清楚楚,臉上神情卻甚是複雜。
又站了片刻,方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吳七趕緊舉傘跟上,不安地問道:「莫非主君看出什麼端倪,他們並非劉使君麾下之人?」
「的確不是。」
男子淡淡道:「可馬上就是了。」
「呃?主君的意思是……」
「那是董女郎的人,昔日我在洛陽和涪城,都曾經見到過。」
「啊?」
吳七素知自家主君有個本事,是過目不忘,但凡見過一面的,即使是個路人,再過十餘年也一樣記得起,故在族中一直被誇為神俊之才。既然主君說曾見過這個俊美的來使,想來是不會錯的。
「她連這個人都肯交給劉備去用,足見對這批原絲是勢在必得。吳七,先前那計策,想來是可行了。」
男子穿著棠木屐,高高的木跟可以防水,漸漸走入黑夜之中,屐底敲擊地面,發出清脆的托托聲,彷彿有人拿著一根木錘,也是這樣一下下敲在了心上,有著鈍鈍的疼痛。
那個相貌俊美的來使,他何止只見過一次?
那是辛苑。
那個數次背叛於她,卻終是被她鍥而不捨地打動後,忠心相投的辛苑。
昔日董織成以董真之名行走巴蜀,除了以出身清河崔氏的崔妙慧為正妻,打理內務外,地位最高的便是人稱辛夫人的這位辛苑。
如今辛苑都能女扮男裝,擔負起劉備特使的重任來到了襄城,那麼董織成是否殫思竭力地為劉備著想,還用得著再說嗎?
她付出這樣大的心血,甚至還動用了劉備最後的軍資儲備,才準備了一千萬銖錢,想著要購回原絲,在明春賺回足夠的銀錢,來緩解劉備的燃眉之急。可見情勢急到了何種程度,而她又擔著怎樣的風險。
可是他,卻在謀算著,怎樣再次將她的心血摧毀。
他當真對得起她麼?
還有身上這一襲「春水碧」的綿袍?
不,其實這並不是一襲普通的綿袍。當初在涪城之時,她暗中派人來見自己,送來的衣物之中,最為駐目的便是這襲袍子。
「我家主君聽說郎君去歲冬日得了風寒,傷了元氣,如今體弱畏寒,故親手做了這件袍子。我家主君說,郎君這樣品格,豈能與那些所謂世家子弟、巨商大賈們穿同種錦料?袍面質料用的是『春水碧』,與『天水碧』是同一種顏料,但染法不同,顏色更顯青翠,也更顯矜貴,如今市面上是沒有售賣的,也只是主君親手做出這一匹來,並沒有想以此謀利。這樣世上唯一的錦料,方能配得上郎君。袍內尚有一件,我家主君稱為內膽的,是仿著這春水碧袍的尺寸,可以很輕易地卸下,方便清洗外袍,又不濡濕內膽。內膽所蓄並非絲綿,而是經過處理後的細鴨絨,我家主君以針線迴環繚織,斷然不會有積團打結、甚至腐臭濕冷之虞,且鴨絨輕軟,穿著行走便利,又能御寒。郎君今冬若是穿著這件夾袍,再冷些頂多加件皮裘,想來便是遇見些寒氣,也不至於會再傷風。郎君千萬保重,將來這天下蒼生,還要依恃郎君庇佑呢……」
果然,即使是近幾日遽然變天,自己只因穿了這件輕飄飄幾乎沒有感覺的夾袍,便覺得勝過幾件絲綿所蓄的綿袍,背腹暖和,便是前些日的舊疾,也痊癒得快些,素來最擔心的入秋咳疾,也輕緩了許多。
「唯願此後我能回報於你,方緩此椎心之痛。」
他在心中默默想道:「只是,你當真肯給我這個機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