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秋,一個白霜蕭瑟的清晨,歷經數日跋涉的伊籍自陽平而歸雒城,帶來一個極具喜慶意義的好消息:天師義妹、天師道中眾所尊崇的夜光神女董織成,終於答允領豫州牧代理大司馬、兼領司隸校尉的劉備求親。
此消息轟動一時,而劉備自然更是欣喜,至少表現出來是欣喜的。
在經過了納采、問名、納吉,也就是伊籍前去提親,並因此引發一場規模極大的叛亂之後,難為他還能繼續一鼓作氣,索性在陽平山下的傳捨住下來。傳捨本是驛傳的附屬物,簡單地說就是官營的旅舍。雖則眼下漢廷勢微,這益州巴蜀之地也不再是漢帝所能控制的範圍,但該有的官方設施還是一應齊全的。
比如這傳捨,因了陽平附近往來客人甚多,所以建得也算不錯,有幾十間房舍,足以容納兩百餘人,勉強能安置伊籍一干人等。
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的忙碌奔波,伊籍或是其使數次往返於陽平山上下,裝模作樣地問過女方姓名,合過八字、問天占卜後,樣樣皆是大吉,說明二人乃天作之合,合適得不能再合適(最擅長占卜問吉凶的難道不正是天師麼……簡直就相當於龍王爺自己去求雨)之後,終於雙方敲定婚事。董織成與劉備的「婚事」進入了下一個儀程,現在該劉備去送女家聘禮,也就是納徵。
說起來,在漢之前,尤其是戰國時期,各國婚儀各具特色,簡直可以稱得上異采紛呈。但經西漢之後,關於如何隆重莊嚴地締結婚姻這一契約關係,已逐漸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規矩。據《儀禮*士昏禮》所載,這套完整的婚儀流程被稱為「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納采為六禮之首,指的是媒人至女家提親。如劉備派伊籍出馬,送上黃金打造的樓閣「金屋」,便是納采的一種變通。
只不過一般來說納采之物,比如皇帝多以玉璧、束帛、駿馬、車乘等物,其餘貴人則是玄纁、牛羊等物,當然還會有一些金銀珠寶,除此之外,必不可少的還有一對大雁。
劉備與織成「合作」了這門親事,雖則眼下雒城之戰正如火如荼,經濟著實吃緊,但無論是為此後的利益計,還是為當下的面子問題,從納採到納徵,劉備可謂皆是撐足了場面。
織成一直居於上清宮後殿,與陸焉的殿室相隔,不過數百步而已。陸焉自離開鄴都,昔日貴公子的作派已蕩然無存,衣食起居,簡樸至極點。即使貴為天師,室中也無任何奢華之飾。這樣的好處是,偌大的上清宮,有一大半都只鋪有坐席並案幾等物,收拾起來十分容易。眼下大部分的殿室都得已輕輕鬆鬆地騰出來,留作織成聘嫁之禮的堆放場所。
劉備送來的納徵之物,比起納采又要隆重許多。
當時之世,納徵之物最貴重的,當數皇帝。皇帝納後,至少黃金三百斤,但一般都高達萬斤,最多可達三萬斤的都有。尋常富家也有送來二百斤黃金來納徵的,曹操娶卞氏不過是扶正,未曾六禮,當初娶丁夫人時地位不顯,但也是以三百斤黃金納徵。當初劉璋娶蔡氏夫人時,納徵之禮是實打實的黃金五百斤,總之是金光晃晃,晃得瞎路旁狗眼。
這一次劉備也大方地送來了黃金五百斤,這是一個很適合的數字。達到皇帝最低標準,又高於尋常富戶與權貴子弟,與他眼下的小諸侯身份是比較相符的。
比較特別的是,劉備並沒有送來大雁。
其實從納采開始,都沒見著一根雁毛。
當然,眼下娶親,也不是非要大雁不可。比如冬天裡,大雁全部飛到南方去了,北方的女人如果非要大雁,是想要愁死人家嗎?有些細節是可以變通的。
但織成為了要「成親」,自然也惡補過相關知識,只是不知道為啥要一對大雁,難道是為了紀念原始社會時彎弓射雁的遊牧生涯?於是去問陸焉。
陸焉這幾天閒的時候,時常過來坐坐,織成稱是其義妹,又是天師道供奉的神女,他這義兄加天師不來看看反而不對,一來二去,戲久成真,明明知道織成不會當真嫁給劉備,卻也無端生出「細腰纖纖堪誰折」的惆悵來。劉備送來的禮物之中,還有十餘匹上好的素色紈帛。此時織成拿了一匹令人剪了,原是想著陸焉喜著白衣,她便想留些素帛,順便為他裁幾件衣衫。陸焉知道她從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也未曾攔阻她的好意,便果真前來,讓裁製衣裳的侍婢量了他身形尺寸。
原本這一切都是槿妍之事,但槿妍最近一直很少露面,陸焉閉口不談,織成想來他身為天師,必然對槿妍另有差遣,而槿妍畢竟是他的侍女,便未曾深問。
眼前這侍婢想來也是陸府舊婢,服侍陸焉頗為熟稔,進退有度。很快記下尺寸,便恭敬退下。
倒是陸焉此時聽了她的疑惑,不禁微微一笑,解釋道:「雁乃最為重情之禽,據說雙雁成諧後,若一隻雁死,另一隻從此不會再找配偶,鬱鬱獨終。故此除納徵之外,其餘五禮均要奉大雁,意即效仿雁德,取伉儷情深之意。不僅如此,其餘禮物,也各有含義。」
從納采開始,劉備並未送上大雁,而是金屋。當然不是他打不著大雁,以劉備如今之貴,就算打不著大雁,正如另一個時空有婚慶公司一樣,如今市井間也有那些人家,會專門養些雁在欄中,以備權貴府第娶親之用。庶民自然是無力購買,但真正的貴人富戶卻不在乎。
即使如此,劉備亦未備大雁。
想必在劉備心知肚明,這樁所謂的「婚姻」,不過是雙方的利益共享。織成從不曾真正想過做他的妻子,而他自然也不會送上大雁來讓她心煩。
因為她想要一心一意,效仿大雁終老不渝的配偶,根本不會是他。
倒是那一座玲瓏工巧的金屋,更能體現出他對這位即將(或許是永遠不會)成為他正妻的董女郎真正的心意:或得,則珍之、遠敬之;若不得,桓愛之、願藏之。
只是,即使心思玲瓏工巧如這金屋般的劉備,也並不瞭解織成真正的內心:
她在這個時空,還有兩年時間,根本無法跟任何一人終老不渝,廝守一生。
然而即使如此,關於這大雁的喻義,細想一想,還真是令人蕩氣迴腸啊。
織成不由得歎道:「我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獵人,在山上行獵,打著了一隻大雁。另一隻大雁心牽愛侶,雖然僥倖脫網而去,但見愛侶傷重而亡,竟然不曾逃走,反而一頭在崖上撞死了。獵人大為感動,將這兩隻雁合葬一起,並立丘於其上,當地皆呼為雁丘。」
陸焉不禁動容,道:「此地在哪裡,是在……在……」
他素知織成並非這世間人,才有此一問。
織成想那事發生在元朝,為元好問親自所記,如今的陸焉,卻是哪裡瞧得見呢?便搖了搖頭,道:「不在此處。」
見陸焉有些悵然,又道:「不過此事之後,有人寫過一闕……一支曲子……我寫給你看。」
這年月還沒有詞牌出現呢,不過說是一支曲子,也勉強說得通。最初的詞,不就是拿來唱的麼?
旁邊也有裁衣用的胭粉,她隨手拿起,在一方廢棄不用的素帛邊角料上,刷刷寫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出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她的字跡雖說不上拙劣,但也只是草草罷了。但此時赭色胭粉所書,映著那雪白素帛,倒宛若當真是那失侶大雁的淚痕一般。
陸焉拿起那片素帛,目駐其上,不禁微微歎了一口氣。
「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他遲疑了一下,問道:「織成,若是他得知婚訊,卻杳無音信,你又該如何呢?」
自然是不會嫁給劉備的,但心中之意,又該如何平復呢?
「師君,我終究是要離開的。這裡一切,不過也是春夢罷了。便是散去,亦不過徒留空憶而已。」
織成的笑意淡如微風:「我想那時,只留下對師君的思念,對往昔的追憶,然只要師君安好,他亦安好,我心中卻不會再有任何怨懟。」
劉備娶婦,天師嫁妹,對於整個巴蜀甚至益州來說,都是一件極為震動的大事,甚至對於天下大勢,也有著不小的影響。
看上去這是劉備與天師道的聯合,也代表著天師道於劉備的支持,但對於益州方面來說,則是壓力倍增。但因為陸焉出身鄴都貴公子的身份,又代表著其與曹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且有陸焉先前與曹丕聯合、奪得兩郡之地的例子在先,如今身為益州牧的劉璋固然忌憚,正圖謀益州的劉備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有心之人看來,其實這劉備與天師道的聯姻,也並非就是鐵板一塊。
就眼下而言,劉備最大的困窘,在於缺錢。
為了迎娶織成,也為了讓這樁親事顯得體面,劉備花費不貲。他有多少家當,明眼人一望便知,足見為了娶親是下了血本。然而娶親絕對是穩賺不賠,畢竟當初化名董真的這位神女董女郎,手段既辣,織錦也不乏技術,據說劉備都已經四處收購蠶繭原絲,便是預備著給新夫人那化絲成金的本事留著的。
但整個巴蜀今年因著奇怪的蠶病,所收的好絲繭不過往年的十之二三。便是錦府都派人往吳、魏二地收購,何況眼下已到了年底?
尤其是吳地,一向也盛產蠶桑,吳綾亦有盛名,只是比不過蜀錦值錢罷了。但今歲蠶病,吳地並未波及,兼之聽聞劉備將要大婚,更是存了心思,要奇貨可居了。
一場秋雨,綿綿延延,將襄城浸在無邊無際的雨幕裡。這座名聞天下的大城,雖名義上仍是曹操所轄,但地勢特殊,恰在吳、魏、蜀三方勢力交匯之處,而劉璋妻族蔡氏亦是當地望族,又曾與從前的荊州之主劉表聯姻。因了大大小小的勢力均在此博弈之故,更顯分外繁華。
即使入夜,且秋雨綿綿,備增冷意,然而襄陽城西門外的檀溪之畔,猶有不少別業樓閣,尚燈火盈眸,不時有絲竹吟唱之聲,自雨絲中遙遙傳來。
檀溪古名襄水,原為四周山溪之水所匯,後又有漢水支流自此經過,水量豐富,故雖名為溪,實則是一個大湖。四周群山聳立,波光浩緲,景色極是秀麗,乃是襄城之中,最負盛名的一處美景所在。故此湖邊樓閣林立、亭台連延,有不少權貴人家在此築有別業莊園。
而眼前這座位於硯山腳下,臨湖而建,最為華美壯觀的一片樓榭,更是燈火通明、笙簫悠揚,樓閣之上,不時有衣著鮮艷的美麗女子嘻笑往來,在雨絲之中遠遠望去,宛若仙宮紫榭一般,令人幾乎忘了今夕何夕,更不似是在荒野大湖之畔,倒彷彿是紅塵之中,一處別樣的錦繡溫柔之鄉。
一條黑影悄沒聲地出現在湖面的九曲闌干之上,他腳步輕捷,逕直往前走去。黑暗中有人喝道:「是誰?」
他亮出腕上一塊小小金牌,那黑暗中的聲音便又沉寂下去。
黑影熟悉地繞過亭榭之中的廊道,終於在一間房室前停下來,恭聲道:「屬下吳七,參見主君。」
室內未曾點燭燈,只有外面的燈火和水光隱隱透出,可以看見室內席上端坐那人的大致輪廓。如果說還能看得清什麼,不過是露出來的一片衣角,恰被窗外的燈火所映。
那是一片青綠絲絹,從厚度可以看得出裡面絮了薄薄的絲綿。
此時雖是深秋,且是夜晚,但這樣的地方,自然早就生起火龍,抵禦濕氣寒意,調弄得室中溫暖如春,便是出來賞湖景,尋常貴介子弟不過是著錦袍,再披大氅便可。如這樣坐在室中,還穿這樣厚的絲綿袍還是少見,那人不時輕輕咳嗽兩聲,更是顯得方才病癒不久,頗有些疲弱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