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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二章 踏歌歸去 文 / 東海龍女

    郅伯齊此時只有苦笑。

    這女郎,當真狠辣狡猾。自己不過是請她來山上轉一轉,當時她欣然答允,卻不想竟防備著他,連穿雲箭也帶了一枚在身上。

    難道天界也是艱險重重?不然這位神女怎的如此習氣?

    若說她不是神女……郅伯齊乃是修道之士,道行深厚,隱然為道門第一人,自然看得出她的確並非這世上人。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所謂的神女,不過是從未來時空穿越回來的凡人罷了。可是在這個世間的人看來,若非這世間人,卻又的確是人,除了神界,似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噹噹噹!

    又是三聲脆響,聲如金磬相擊,卻是織成快速無比地攻過三劍,卻都被郅伯齊躲閃而過,斬在身後的崖石之上。

    郅伯齊並未帶兵刃,一來是修道日久,兵刃這種大有戾氣之物,自然習慣了遠遠放著。二來也是想著這不過一個女郎,縱然為神女,卻並無什麼神通,果真打發起來,想來也是容易的。

    沒想到大不容易,這位女郎,對付起來竟是比傳說中的還要棘手。

    尤其是她這劍術氣機,極狠極快,已儼然有了大家氣派。他郅伯齊的武功定然是勝過她的,但以她這樣生死不顧的凌厲之氣,恐怕他要殺她,至少也在十招之外,而她自己想必也明白這一點,搶先便發出了穿雲箭。

    有心機,有城府,有謀算,也不乏同歸於盡的狠辣,這樣的女郎,若是留在師君身邊,必為一臂助。只可惜……

    「神女且住!」

    郅伯齊既知殺她不易,且恐怕也遮掩不住,便當機立斷捨了這念頭,一邊左躲右閃,一邊叫道:「是老朽的不是!老朽想得差了,乞神女勿怪!」

    劍光如虹,破空而來!郅伯齊臉色一沉,衣袖伸展,五指箕張,只聽「啵」的一聲輕響,眼前彷彿升起一張透明氣罩,劍尖堪堪正中「氣罩」中心,卻彷彿陷入泥沼一般,再無法前進半分,唯隨著劍尖用力,有透明的氣狀紋路不斷往四周波延開來!

    「妙哉五氣,如見宸門!」

    織成厲聲叱道,郅伯齊只覺眼前瑞光乍現,瞬間浸入「氣罩」之中,頓時便如有千萬絲縷,往四周蔓延爬開,一路裂開細微的薔薇色紋路,眼看「氣罩」便要分崩離析,裂成無數「碎片」!

    郅伯齊臉色驀變,忽聽有人曼聲吟道:「尋聲若無,運之不形,響洞十方,聽之不聞!」

    一道無形真氣撲面而來,沛和清正,如風之無形,如陽之光華,只輕輕拂過,那「氣罩」與「裂紋」,均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郅伯齊掌上驀松,不由自主,整個人踉踉蹌蹌往後退去,幸而前面方是懸崖,這樣往後退去,砰地一聲,撞著的是後面的崖石,才算是穩住了步子。

    織成同樣感覺一股大力反彈而來,身不由已,凌空飛退而去,她的後面卻恰是懸崖,眼看這去勢不衰,便似要落入懸崖之下!

    郅伯齊方才立穩,見狀不禁大驚失色,顧不得許多,竟往前衝了上來。

    織成心念電轉,正待凌空挪騰,險中求穩,去攀住崖上那一枝橫斜而出的樹枝時,但覺身上一暖,卻是撞到了一個溫暖柔和的所在。

    只是鼻端聞著那熟悉的淡淡草木清氣,她心中便是沒來由的微微一鬆。

    郅伯齊驀地停步,臉上神色莫名,喚道:「師君。」

    即使他未曾喚出這一聲,即使不用回頭,織成亦一樣知道,在那間不容髮之隙,在懸崖邊上搶身而出,將她攔住之人,正是看到穿雲箭信號發出後,匆忙趕上崖來的陸焉。

    他來了,她的心底莫名就放下了,從喉嚨裡暗暗舒了一口氣。

    只要有陸焉。

    從來只要有陸焉,她就不曾害怕。

    從那時的洛水之底開始,一直到現在。

    除了陸焉,或許還有一個人。曹子桓……那一次的鄴城宮變,她的心中,未必不害怕,未必不忐忑,可是在那個雪中的水閣裡,在那盞飴糖梨水裡,在冷暖酸甜之中,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安定的滋味。

    為了那樣的安定,為了陸焉的安定,她說服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一個念頭在心中閃電般地掠過——如果自己嫁給陸焉呢?

    所謂的「嫁」,對她來說,不過是在這世間安然地度過兩年。按說陸焉應該是最好的人選,即使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婚姻,想必他也會默許並容忍她。

    可是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陸焉呢?

    一直以來說服自己,之所以殫盡竭慮要嫁給曹丕,甚至不惜為了假裝與劉備議親,引出這樣大的變故來,一是為了要以此為誘餌,一舉清除她和陸焉早就發現的、天師道中一股隱約蠢動的暗流,為了更好的保護陸焉。二來,是為了要實現她那為天下衣的志向。

    所以她要戰勝郭照甚至是曹操,成為曹丕的正妻。

    其實都不是。她若要要天下衣,如今陸焉已擁有漢中及兩郡之地,未必不能小範圍開始推廣,或者陸焉暗中聯絡曹丕,未必就不能達成她的志向。

    可是……可是……

    為什麼心中會痛,還會有隱隱的不甘心呢?

    也許沒有其他的理由,就是她想嫁過去,嫁給那個給了自己不一樣感覺的男人。體味從未有過的愛情,那樣顛沛流離、然而心中畢竟是安定的愛情。

    楊阿若俊美而有俠氣,陸焉風儀端而溫柔,可是她就是喜歡曹子桓,喜歡他的肅然沉著,喜歡他的深沉心機,喜歡他的無情冷酷,喜歡他冷酷中僅存的些許柔軟——喜歡他是另一個她,是和她一樣的人!

    對,她和他,居然是一樣的人!

    那樣的契合,那樣的熟稔,那樣的溫暖……即使是當年的柯以軒,也未曾給予過她。

    在這茫茫世間,找到一個同類,是多麼的不容易。所以她想要嫁給他,堂堂正正地跟他在一起,和他的愛情中不能有別人,所以她才想要通過這些方式和手段,真正成為他唯一的妻子,她和他,如同陰和陽,坤與乾,如蒼天和大地,是太極的黑和白,緊密相貼,自成一體,完全無法插入任何其他人。

    這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啊,她才剛剛走出第一步,便已有如此多的變故。

    在未來的路途中,還會遇到什麼呢?

    她會成功嗎?

    為了這個異時空中,似真如幻的愛情?

    就在這暮色之中,懸崖之上,在初時迸發的怒氣和不安、欣慰、懷念的複雜交織中,她豁然解開了自己心底亂麻一般的難題,所擁有的真正答案。

    「大長老,連你,也與他們一樣麼?」

    陸焉的聲音,如同柔和的晚風,然而帶著深秋獨有的料峭寒意:

    「我堂堂天師道傳承百年,難道竟要由一個女郎來決定存亡?從來都說紅顏禍水,但若無妲己妹喜,商紂夏桀難道就會存祚千年?大長老素來洞明察微,怎的也會有這種糊塗心思?」

    他的話說得毫不容情。

    郅伯齊臉色也有些難堪,眼前這個一向待自己溫有禮、甚至以晚輩自居的天師,此番定然是動了真怒。

    陸焉捉住織成衣袖,小心往前走了幾步,離開懸崖險地。方道:「你這是做什麼?好好的又祭出陽平印,如此濫用元氣,難道全然不顧惜自己?」

    最主要的,是她此時未著天衣,卻在這懸崖之上,與郅伯齊以命相搏,方纔他匆忙趕來,但遠遠在路途之中,看清這情形時,只驚得魂魄幾乎飛出天外。

    「三軍尚可奪帥,匹夫豈可奪志?」

    織成淡淡回道:「大長老想要殺我,我若不藉著陽平印,又如何與他這種近半仙的修為抗衡,又如何活得到你趕來?」

    這明明白白就是賭氣的話語了。

    此時便是織成自己也清楚,從方才郅伯齊唯恐她落入崖下的緊張程度來看,他先前所說的那些話,大部分是虛言恫嚇,並沒有真正想要她性命之意。

    但是心中不是沒有怒氣,也無意遮掩。

    你說過你想殺我,我奮力保命,消耗些元氣,又有什麼關係?總比立時死了的強。

    「你……」

    陸焉對於她的怒氣,亦只是苦笑一聲,道:「大長老不會真的殺了你。」

    織成默然不言。

    她與陸焉商議過,所謂的欲嫁劉備,為的雖是要回到鄴都,但也未嘗不存有將劉備與陸焉結交,多個臂膀,以抗衡劉璋之意。

    如今郅伯齊不瞭解內情,做為天師,陸焉完全有責任將他擺平。作為織成,卻不能不表現出正常的憤怒。

    她的怒氣,一半是假,一半才是真。

    她抬起頭來,恰好對上陸焉那雙清澈而深遠的眼睛:

    「可是他們一個個視我如蛇蠍,恨不得我離你越遠越好。先是陳玄之他們,後是郅老頭!」

    「你已是本教的夜光神女,依神示而降,經此一役,道眾敬你更甚,不會再有這樣事情發生。」

    「郅老頭若是借助威信,在教中胡說八道,難道你也不怕?」

    「世人之言,於我有何哉。」

    郅伯齊不禁苦笑。

    那兩人自說自的,根本無視他的存在。

    「織成,你方才有兩句話,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須知我陸焉,亦是這樣的匹夫。我陸焉當初只帶百騎而入漢中,浴血奮戰,方有今日天師道的統一。這份基業,乃我祖、父兩代所創,乃我不顧生死,自外人覬覦謀掠之中,親手奪回,若論正道大義,誰敢斥我?若論胸懷韜略,誰能及我?」

    陸焉淡淡一笑,衣衫迎風飛舞,如神祇下降塵間,眉宇莊嚴:「我知道你有你的謀劃,你且大膽去做,我自然會支持你。至於你的去留……不管你是要嫁劉玄德或是旁人,抑或你肯留在我身邊,郅伯齊等十長老也好,陳玄之等二十四祭酒也罷,魏王、劉璋、劉備、孫權……甚至是當今天子,無論是誰來凌迫,我全不放在心上。即使是老天親自降罪,我也是不怕的。

    大長老,夜光神女,乃神跡所顯,受天命而降,若是我們畏懼劉璋,尚且對神女不敬,則即使我貴為天師,又能得到幾分敬意?我陸焉堂堂男兒,若是連教中神女都無從保護,又何談濟苦萬民、振贍眾生?大長老雖以我教為重,不像吳貞之那般糊塗,終究還是太過顧忌劉璋,卻小窺了我天師道自己。

    天師道立足巴蜀,傳教天下,憑的是正道大義,而非權貴地盤。昔日祖父奔波江湖,只有一山落足,未曾依仗任何權貴,卻令天師道廣為傳播。若是受諸侯左右,失了自己立場,只爭一地一城得失,只觀權貴之喜怒,卻忘了我天師道立足之根本,即使是坐擁三地,信眾百萬,卻也一樣會淪為他人之附庸。

    織成許嫁之事,看似簡單,實則關係到我天師道立足根本、弘道要義,可是半分也含糊不得。故此本座無論是面對誰人,是半步也不肯退讓的。」

    織成瞪大眼睛,瞧著陸焉,彷彿第一次才認識他一般,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

    陸焉好像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而且是這麼嚴肅,這麼威嚴……平時他像神仙居多,她總當他還是那個鄴城宮殿之中,「艷驚四座」的安靜美男子,只有這一刻,織成才想起了銅雀之亂時,他也曾多麼的鐵血堅毅。

    陸焉倒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點了點頭,又恢復了平時那溫和的模樣,伸手取下她捏住臉肉的手,說道:「是真的。」

    郅伯齊長歎一聲,伸手撫住自己鬢邊方才被織成削落的半截斷髮,道:「師君教訓得是,倒叫郅伯齊無地自容。老朽百年修道,終究未曾真正勘破,如枯潭靜水,以為再無波瀾,誰知只拋入一枚小小石子,便激起漣漪,再也照不出清晰的倒影。竟失了靈台的洞明,拘囿於這方寸之地,幸得師君心性堅毅,否則當為老朽等人所誤矣!此事一了,老朽還是自請回後山修行,有生之年,若不得道,便再不出來了。」

    陸焉看著他滿頭白髮,心中卻已明白郅伯齊之意。

    十長老僅存四老,但這四老因為跟隨過嗣君,對於如今的天師來說,是一種潛在的制衡。於兆等人這次的糊塗事件,更是充分地說明了,即使是被客氣而高高地供養起來,也不足以解決長老們潛在可能帶來的麻煩。

    郅伯齊年老成精,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只是一個爽朗而有仙氣的老方士。他想善終,不想摻和什麼事,便不如借此機會,和於兆他們一樣,遠遠離開天師道的日常生活。

    於兆等人是犯罪幽禁,身為大長老的他便閉關修行吧

    這樣,即使天師道再有什麼波折,他都不會成為心懷叵測之人,拿來制約陸焉的砝碼。

    其實對織成的告誡,在他的心中,不過是離去前忠心耿耿地為天師道做的最後一件事,卻沒想到引發後果更為嚴重。

    他修道多年的慧眼,能看出陽平印的去處,看透神女的不凡,看透命運的走向,卻看不透那些長老祭酒們的貪心,至使雖為大長老,卻未能及時攔阻於兆等人,若非天師與神女應對得法,恐怕將來黃泉之下,他都羞於面見嗣君。

    其實,捫心自問,這些年來隱居後山,種菊自娛,心中何嘗沒有羞愧呢?

    當初張修勢大,十長老無力相抗,只好隱居不出,若不是陸焉長成之後自行返回,恐怕落在張修手中的天師道,早就將嗣君之志,變得面目全非了吧。

    也或許正因為這一段過去,即使是成為天師的陸焉,一直很好地禮敬十長老,但郅伯齊仍是隱居不出,而於兆等人更是始終心中不安,竟不惜連同陳吳二人,做下這樣駭人聽聞的謀逆之舉。

    眼下歸去,也未必不是一種最好的結局。

    不過,也有一種深深的欣慰。

    至少眼前的天師,雖然年輕,卻已足夠能帶領天師道,走向更遠的未來,更或許,比起嗣君當年,能創下更大的基業。

    「我自丘山來,還歸丘山中。欲問紫闕處,舉首翠雲重……」

    且行且歌,悠長的曲調,響徹於山間崖中,帶著幾分如釋重負的輕鬆,又或許還有著淡淡的惆悵:

    「自悲生世促,露蟬鳴秋風。別離滄海後,桑田始相逢……」

    郅伯齊的身影,隨著漸漸模糊的暮色,消失在山徑之中。正如他歌中所唱,這一別之後,當真是要滄海變成桑田,方有見面之期罷。

    但是陸焉心中隱約明白,郅伯齊早有永別之志,想來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從現在開始,身為天師的他,再無任何制衡之力。

    陸焉收回目光,卻見織成眉頭緊緊皺起,若有所思。

    「織成?」

    「瑜郎,你當真相信,陳吳二人此番作為,當真是劉璋所指使麼?」

    「劉璋脫不了干係,然他行事粗淺輕浮,陳玄之性情深沉,又怎聽從劉璋指使?我想那人是誰,你心中自有答案。」

    「不錯。我正想著,要給這個自命不凡的貴人一個教訓。」

    織成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齒,反射出森森的白光道、:「若不反擊,他只怕當真以為自己得計,是天底下第一等聰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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