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
織成回答得也十分乾脆:「若要嫁他,當初入葭萌之時,立足何其艱難,那時尚未嫁他,如今立足已穩,且有聲名,又有天師道為靠,何必再嫁於他?」
她當初一入劉璋府第之後,便遇到系列驚險之事。及至後來身陷於無澗之中,更是有很多時日斷了聯繫。崔妙慧心焦如熾,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雖然為清河世家之女,過去所學的都是在外如何交接世家貴婦,如何瞭解各類世家譜系,對內如何操持一個大家庭,如何應對,如何管事,上敬翁姑,下撫子女之類,雖然後來家族中轉了向,把她往未來的王妃人選上去培訓,但也只是多教了一些對於政治的認識罷了,且那些知識,多半都要用上家族之力。
這樣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孤軍作戰,還要帶著一大幫子比自己更不如的女子存活,她才深深感受到從前董織成是如何不容易。
如果說當初在鄴宮之中,她對於董織成先得曹操賞識當上中宮少府,後來又得曹丕另眼相待,尚有些「幸進」「運氣」的看法;那麼現在她已經徹底明白了,曹操父子皆不是凡輩,他們看上一個人,必有其可取之處。
別的不說,便是在這亂世之中求生,和那種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仍然鎮定若亙的心理素質,崔妙慧便覺得自己是大大不如了。
也正因此,她咬牙撐住了這一攤子,並沒有因此自己脫身先跑,再讓她們做鳥獸散。這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一種慣性。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本能和慣性要維持多久,幸而不久後,她得到了織成已安然無恙,如今正遁於陽平山上清宮的消息。
主君還會回來的!
這樣一個消息,令她信心大漲,辦起事來更是麻利靈光。後來帶著眾姬妾去劉璋府第前「哭夫」,便是得意之作。至於奉織成之命,管理起從洛陽到葭萌這一系列的織坊錦園之事,更是已經駕輕就熟。
織成那會兒自己事也多,單單是為了釣出天師道裡的暗流傻魚,也廢了不少功夫。她牛頭山那一塊兒還沒交給崔妙慧,也是由齊方負責;何況還有齊雲那裡的暗樁斥侯,時不時的也要聽一下匯報。而且賺大筆的錢,還指著她「發明創造」呢。
連董媛都歎氣道:「當年在織造司時,只是一個辛室,都起不知多少紛爭。後來入了綾錦院,事情就更多。但和如今比一比,那又算得了什麼呢?」
此言深得織成之心。
也不過就是一年多的事兒,都用到「當年」這兩個字,可見當中經歷了多少艱險暗流,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
如果再回去,應該不會再有當年那樣的小心翼翼、倉皇緊張了罷?
可是,如何能「再回去」呢……
「主君既然不嫁劉玄德,為何鬧出這樣大事來?還得罪了東吳?」
崔妙慧作為織成身邊核心「管理層」的一員,自然對襄城的事瞭如指掌:「而且主君分明是知道陸議欠有人情,卻偏偏這一次讓李不歸去建業找到了他,不是輕輕鬆鬆,就讓他把人情還了麼?」
她這一年多來,天天接觸真正的「庶務」,早就明白了要在有強大背景的基礎下「和氣生財」,實在不行再動刀子震懾震懾,但不傷根基的這種經商真理。
所以對於織成的做法,實在是不能苟同。
陸議是有過交情,可是這交情不足以讓他違背孫權的利益。所以他滿懷愧疚,但還是在襄城設下那個陷阱。
這樣的歉意利用好了,未嘗不是下一筆好生意。
可是織成卻偏偏讓李不歸去建業,只讓陸家有一個「引介之恩」就完了。開什麼玩笑!雨衣那麼好的東西,在東吳賣出去,不一定要找陸家。甚至是,還非要東吳買去不成麼?誰家不買?只怕連劉璋都要買的。跟劉備開戰,劉備有雨衣他沒有?他又不傻。何況還有那麼多的大小軍隊,便不找曹魏,也有隴西啊!甚至是各家的境內,誰沒幾個大大小小的叛亂?叛軍以劫掠為軍資之養,他們甚至更有錢!
看來看去,織成分明就是給了陸議一個機會,讓他還人情。
還得這麼輕鬆。
陸議目前雖有些地位,但是他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後的孫權。如果這個人情還不上,難堪的是孫權。反正都撕破臉了,叫他更難堪些,反而不敢明火執仗地動手。
「妙慧,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你們該何去何從?」
織成問到了另一個問題。
「我們?」
崔妙慧與辛苑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些茫然的神情。
若是家族有靠,前途有望,當初也不會跟著董織成身後,走上這條從來沒有世家女郎走過的荊棘之道。
如今走到這一步了,沒人帶領了,怎麼回頭?一回頭,荊棘早長滿了來路,都不知往哪裡走才好。
崔妙慧的臉色終於慢慢變了:「主君?你……你難道就真的要安心嫁入劉家婦?你不是說不嫁……」
「這與嫁不嫁無關。」
織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車轱轆話又說回來了,不過,即使崔妙慧跟了自己一年時間,但這個時空的女子思維仍顯狹窄,很難跳出結婚這兩個字的怪圈。也是因為女子無地位,便是自己,當初也要藉著董真之名,才能安然地庇護這一大群女子。女子的世界,從來只在後宅啊。可是現在她把她們都帶到前台來了,不能讓她們就這麼穿著紅舞鞋在台上一直跳到累死。
得有個出路啊。
「我不嫁。就算嫁,也不會是劉玄德。我只是與他如今各取所需罷了。就算我將來要嫁什麼人,也一定有為你們考慮的因素在內。」
織成想了想,決定把話還是說開吧,但是不能說出自己真實的來歷,可幸好有個天師道神女的名頭,也可以拿來用用。
「我與天師道有些淵源,或許將來有一日,還是會離開這萬丈紅塵,重歸道虛之中。為了那時你們能有所依恃,我今時今日所走之路,便是為了你們鋪墊。」
人總是感情動物啊,最初一個人來這時空,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想早點拿到流風回雪錦了閃人。可是隨著風波迭起,一路走到現在,如果說自己到時穿越回去了,置崔妙慧等人不理,她是做不到的。
她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一向以來做事略顯光棍,也是因為自己有退路。兩年後不就回去了唄!可是崔妙慧等人又能回到哪裡去呢?
「主君難道當真與天師道有淵源?那些關於神女……白日凌空飛舞之事,難道竟是真的?」崔妙慧並不傻,聽得出織成所言頗為真誠,並非一些空話,頓時反應過來。
「那個……其實是用了點小小的辦法……呃,法術。」
織成當然不會告訴她們自己當真是有天衣的,一切推到虛無縹緲的法術上去吧。這有什麼不行的?陽平治都功印據說還能與天庭溝通呢。
「妙慧,你出身崔氏,當知女子最終出路,皆是嫁人為婦。可是你們一是被家族所棄,一是家族早已消亡,縱然是嫁入他府,又憑什麼來安身立命呢?眼下我做出的這一番事業,便是你們安身立命的依恃。所謂家族,除了人多,便是權勢錢財。當初劉備狼狽之時,我便認為他必有大志,果然不枉我與劉備交好一場,眼下我為他解了大急,又令天師道與他結盟,他便賜我葭萌之地。這當中大有深意。」
「可是因為主君產業,皆在葭萌?」
辛苑終於說話了:「他封主君於葭萌,便是許諾,要保存主君基業之所在。」
雖然現在董織成梳髻穿裙,已是典型的女郎形象。但是在這些跟隨她已久的女子看來,即使不能再叫一聲夫郎,又或是私下裡叫一聲女郎,但在這樣嚴肅的議事場合,她卻是她們心中牢牢不變的主君。
誰也不會想到,主君二字,對於一個女郎有什麼怪異不適之處。
「劉備將來必有前途,即使不能君臨天下,也定為一方雄主。」董織成雖然發現這個時空與歷史上記載的那個漢末,似乎有微妙的不相同之處。但是大致的走向,並沒有發生變化。比如劉備果然還是快要打贏劉璋了,曹操果然當了魏王了之類。所以想來三國鼎立的局面,也一定會如意料之中的發生。
「我們如今交好劉備,又將雲落織坊中的一成抽作他的軍費,他投桃報李,便是為了維護仁義之名,以免將我們推往對手陣營,也定然會保全雲落織坊。」
董織成想了很久,所以說出來時,也是成竹在胸:「況且天師道在巴蜀勢力最大,我為天師道神女,將來……將來若是當真有回歸道門的一天,有陸焉制約,倒也不怕劉備過牆橋抽梯。但僅是陸焉一人,也不夠。因為天師道雖坐擁數郡,卻終究只是在等這些地方真正的主人。這是天師道的教義所在,也是他們的存身之本,他們與諸侯不一樣,所以……」
兩女也心有慼慼,十分惋惜地跟著歎了口氣。
天師道這幾年打下地盤,其實只是為了對抗劉璋所扶持的張修等人罷了,所耗資巨大,但一來有陸焉的私藏,二來有打仗所發的橫財。畢竟天師道並非世家大族,也非割據諸侯,底子不夠厚度,其真正強大的地方,在於得到百姓的信奉。如果成為諸侯,超然的地位必然打破,要麼被別人滅掉,要麼滅掉別人,年復一年的戰事,軍資不夠,勢必要搜刮百姓,到時與其他諸侯何異,百姓又如何供奉?百姓若不再供奉,又與其他人爭奪天下,優勢便不再存在,衰勢倒一抓一大把,非但得不到天下,恐怕連安身立命都不能了。
「陸議此人,也大有前途。我觀他謀略深沉,才堪負重,將來必是東吳的棟樑之才。且此人心中,仍有君子之德。今時看似是我有意送了個還情的機會於他,但在他內心深處,又何嘗不知?將來他權傾江東之時,必然也會留給我們一條生路。」
織成歎了口氣,陸議,也就是將來的陸遜,這是在三國後期大發異采的自帶光環式主角人物,官至上大將軍、右都護、丞相,輔佐過太子,並執掌過整個吳國的軍政大權。這樣的人,焉能不結交?
其實至於讓陸議領情什麼的,不用這麼做,陸議也自然會網開一面。話說回來,這次如果不是自己號稱要嫁劉備,給劉備添一助力,影響了東吳,陸議也不願如此對她。
但不僅是如此,還有一個內心深處的私念,那就是織成非常欣賞陸議。後世看三國誌時,在所有的人物之中,她就特別喜歡陸議,覺得他忍辱負重,性情溫,偏偏在軍國大事上頗具決斷,是真正意義上的丞相之才,善戰儒將。
如今有幸在這個時空見到了他,偏心一點,也無可厚非。所以她贈衣留信,皆是出自真心。即使是雙方敵對,在襄城做出那樣血腥之事,也是各為「其主」,並不恨他本人。讓李不歸這麼早就去討回人情,其實心中也是不願那個曾在洛陽街市之中,贈她玉珮的青年公子,因為深領她的關懷之情,又無法抗令不遵,所以覺得忠義不可兩全,時刻在心中備受煎熬罷。
這是一種來自千年之後的愛惜和尊重,才讓她做出這麼費夷所思的行為來。可是她覺得,這趟時空之旅,除了血腥爭鬥外,留下這麼一點點的無關男女的溫情,也算是一種紀念吧。
「但是這些佈置,最多不過是暫時保住雲落織坊,要想讓它放揚光大,數代傳承,讓咱們的心血不能白費,咱們必須得返回鄴都。當然,返回鄴都之前,我做這一切,首先要得到曹子桓。」
織成最後拋出這一枚重磅炸彈,令得二人都怔住了,但同時又露出「原來如此我早說果然如此」的神情來。
饒是織成歷經世事,也覺面皮有些發熱,道:「首先,我的確是喜歡他這個人。」
這樣相似的兩個人。雖然地位、家世、來歷懸殊,卻有著相似的黑暗靈魂的兩個人。織成是自幼失怙,不曾知道怎樣來獲得溫情。他是有父母卻沒有得到什麼溫情,說起來也一樣相似。
也正是因此,兩個人的行事、心性才有那樣多相似的地方罷。
可是即使是這樣,她到目前為止,還是將曹丕習慣性地放在自己的謀劃之中。想一想,卻也不覺得愧疚。想必如果換位處之,曹丕也是一樣罷。
我如果不看重你,又怎會將你放在我的謀劃之中?何況這種謀劃,從某一方面來說,是托付,也是助力。
辛苑先「噗」地一聲笑出來,道:「當然,當然,怎麼可能不喜歡他呢?」而崔妙慧雖不像辛苑這麼放肆,但那得體溫柔的笑容之中,也不免加入一些促狹。
她過去是曾經想過要嫁給曹丕,不過從鄴城那次大火一起,便看透了許多東西了。家族都靠不住,何況是對她本無感情的曹丕?沒有指望,自然就不多想。她本身與他,並無男女之愛。
何況是瞎子都看得出,曹丕本來就不多的情絲,幾乎都纏在了織成身上。崔妙慧作為核心管理層成員之一,重要情報自然不瞞她,她還聽說,曹丕甚至為了織成居然擋了一箭!
擋了一箭啊!真愛!
只是……想到此處,崔妙慧不禁臉色微沉。
既然曹丕當初如此深愛織成,甚至在上清宮養傷時就曾經求親,而當時陸焉與織成都沒有拒絕。為何曹丕回去之後,卻是杳無音訊?而織成為何又忽然要嫁給劉備?
她與辛苑相比,心機更為深沉,只略微一想,便隱約猜到,蹙眉道:
「可是世子那裡,有了什麼不妥之處?」
不愧是崔穎!
「子桓歸鄴之後,一直杳無音訊。即使在途中,我還收到他幾封信箋。後來我一直讓人去找,我手中的人潛伏於鄴都,竭盡全力,居然也一無所獲。只知道曹丕回去之後便病倒了,一直籠閉在府,未曾見人。」
從任兒手中拿來的名單,以及無澗之毒的解藥,的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早在上清宮中養傷之時,織成便派了辛苑與素月,分頭就巴蜀至鄴都的這條線上,所有涉及之人進行接觸。如今辛苑回來了,素月一直留在鄴都,從她的飛鴿傳信內容來看,她也接觸到了好幾個世族中的側夫人,甚至名單中的一個,還是在夏侯淵府中十分受寵的愛姬,居然都無法探聽到曹丕的消息。
至於何晏,他最近愛上了身著白衣,手執麈塵,與人高談闊論。據素月傳來的消息說,他忙於這種所謂的玄談,早就與所有的曹氏子疏遠了。而曹植最近,倒是十分高調,一直陪同曹操出席各種場合,而且還為銅雀台寫了不少的詩賦,聲名更盛了。
曹植娶妻崔氏女後,夫妻和美,根本沒有什麼愛姬,只有一些侍婢,更加無從查探。
所以,曹丕回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令他與自己生分,織成是真的無法知道。
奇怪,明明告訴自己,與曹丕其實也不過只有兩年時光,就當一段老來足夠回味的愛情就罷了,不必太過上心,可是說到這時,心中不免還是有鈍鈍的疼痛:
「但若當真病了,為何他回去之後不久,郭煦便被封為側夫人,居於月出殿?」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崔妙慧輕聲吟道:「倒是個好典故。」
這年頭無論是給人的封號還是給居住地的命名,其實都大有講究。比如以地域命名,封地出產的多寡、地理位置的重要與否,決定了這個封號的含金量。還有的比如按心情來命名,比如這月出殿,一聽便知上位者心情極好,且極具柔情蜜意。郭煦居於此處,不但身份也得到了提升,其在曹丕心中地位如何,一聽便知。
「其實真正最適合咱們生存的,還是鄴都。」
織成微笑著,捧起眼前漆几上,一隻小小的黑漆耳杯。這是崔妙慧最為鍾愛的東西之一,原本是由一隻漆盒盛著,裡面放有六隻這樣的黑漆耳杯。漆杯為紅黑二色,內紅外黑,且還用上了所謂的「銅口黃耳」,即用鍍金的銅箍來箍住杯沿。杯身也剌出線條花紋,並以金銀填滿這些細細的線條凹槽,是美麗的雲紋和瑞獸。
雖然在漢朝末年時,因為瓷器的興起,自秦漢以來便被世族貴人所喜愛的漆器,在漸漸地退出主要舞台,但是真正的世族們,仍然喜愛收藏並使用漆器,一套工藝精美的漆器,代表的是家族源遠流長的歷史的榮光。崔妙慧即使早已流落於江湖,也一樣沒有放棄對於漆器的喜愛,過去的生活養成的習慣,早就深入骨髓,即使小小的一套漆杯,都能洩露掩藏得那樣嚴密的心事。
「你看,這些精美的器物,是否讓你回憶起了昔日的時光?無論是妙慧,還是阿苑,你們一定都很想回去罷。我也是一樣啊,想要回去,看看咱們的織室,看看綾錦院是不是如舊,看看……月出殿……可是你們就甘心這樣回去?不被家族所承認,只能隱姓埋名,即使看見故舊好友,也佯作不識,掩帽過市?不可以!」
室內一片靜寂,只有她那似乎都帶著微笑的聲音,幽幽響起:
「大漢宗祚雖在,但時不久矣。將來的鄴都,是曹魏所有。鄴都必然將成為天下矚目的中心,然後是洛陽……將來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們和雲落織坊,若想大放光華,就必須要留在鄴都。」
她的話語輕柔,但是卻似乎蘊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令得崔妙慧與辛苑,根本就無法質疑。
而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崔妙慧的心間:主君,不會真的是承天命而降的神女罷?她的這番話中,似乎已經隱藏了天下大勢最後的方向。
「而我也是一樣,無論是為了你們、雲落織坊還是我自己,都必須要回到鄴都,必須要得到曹子桓。只有我先立穩了足,才有你們的喘息之地。」
織成放下漆杯,微笑道:「而要得到曹子桓,首先我得展示自己的實力,體現出我的確有用,而且比那些和我一樣想法的人,更有用。」
「可是……當真會有用麼……」
崔辛二人再次對視一眼,崔妙慧腦中閃過疑惑。
不過是一次挫敗了東吳的陰謀而已,並且順便賺了一大筆錢,當真能打動鄴都的那群人,尤其是那個狡詐狠辣、卻又豪邁英武的老人?
「襄城之役,看似是一件小事,但體現出來的東西,卻足夠有心人去細細思之。」
崔妙慧未曾參與,當然不會如辛苑一樣瞭解內情,因織成看了一眼,辛苑便放心地說了出來:
「能探知陸議之計,並將計就計,說明我們已有打探諜報的能力。」「諜報」這兩個字,還是由織成親自取名的。
「能以巴郡富戶名義進入襄城,說明我們至少已經控制了巴地二郡並漢中,且連當地的商戶都已與我們關係融洽。
尤其是我們以八人之眾,膽敢深入襄城虎穴之中,且能圍殲七十餘眾陸氏奴客,且能悄然自旅舍離開,並一路返回巴蜀而不被人發覺,說明就連襄城,都有我們經營的勢力。且勢力之深,竟連襄漢商行這樣的地頭蛇也無法查出。
敢於得罪陸議,又以雨衣之利找上門去,說明我們有足夠的底牌,令得任何人不得不與我們合作。因為合作,即有利益。」
主君在小小一個襄城,便有如此盤根錯節之關係,鄴城呢?巴蜀呢?東吳呢?」
辛苑搖了搖頭,道:「若我是曹操,我也會認真想一想。這樣大好的人才,且是從我手底下出去的,昔日又得過我拔擢之恩,為什麼不用?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劉備用?」
「更何況誰都知道,他的兒子與主君又有故舊之情。他定會示好,只不知會以何種方式,又示好到哪種程度。到底是當真示好,還是在劉使君與主君你們之間埋下一根剌,就不得而知了。」
她露出古怪的笑容:「也許主君你回到葭萌,就是便於他示好,對不對?」
織成淡淡一笑:「也免得連累天師之名。」
無論曹操是派人來滅她,還是來向她示好,如今她即將「出嫁」,這些風險就不該再讓陸焉承擔,而應該是未來的「夫婿」劉備承擔。
她給了他那麼多的好處,甚至將來雲落織坊在巴蜀的收益都會分他一成,僅僅只是五百戶,怎麼夠呢?
她是奸商,無商不奸嘛。
這次對話過後沒有幾天,曹操的示好就來了。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示好竟是這樣出人意料:有天子之使(算啦,其實誰都知道現在天子就是一個自動蓋璽機)持詔書來到葭萌縣府,宣織成接詔。
葭萌令簡直是激動得暈了頭,他可比不過洛陽令那種地方的縣令見多識廣,至今連劉備的面,甚至他聽說織成微服回了葭萌,來拜見了幾次,都被「主君出門遊玩去了」婉言拒之,連劉備這位新夫人的面都沒見過呢,就忽然來了這麼重量級的一位使節,還帶來了天子的詔書。
天使啊!這一生得見天顏估計是不能夠了,但能親自見一回天使,也不枉了名義上還做過大漢的官吏一場!
他當然是不敢請織成來縣府的,請了織成也不會來就是了。她費那麼大勁兒,做出那麼大的動靜,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可利用值,令這位號稱「唯才是舉」的梟雄禮賢下士,豈能自己上趕著去降低利用價值?
於是葭萌令恭敬地請天使跟他一同前往離雲別館,並且激動地命人搬來了全套接詔的設備,如長案、香爐甚至是錦墊之類,用了兩輛車,一輛拉人,一輛拖物,直奔離雲別館而去。
葭萌令如此謙恭,即使織成根本不想理那位天使,但也不好太過擺架子。於是也就相當敷衍地設香案,叩謝皇恩,再接了詔書。
內容卻令她很驚訝:封董氏織成於葭萌之地,號雲葭君。
葭,自然指的是葭萌。雲嘛,該不會是因為雲落織坊吧?
第一個念頭是:這下,那五百戶的封地,來得名正而言順了。天子親封的雲葭君,在很多年月裡,至少是在三國鼎立,誰也不願率先當篡位奸賊的時期,是絕對被任何一個割據政權所認可的。也就是說,無論哪個諸侯打來打去,她,是名正言順地成為了有封誥的人了。
轉眼就第二個念頭浮了起來:天下人都知道她應該姓甄(陸焉為她編的假身份,可說得太多就變成了真的),雖然她自稱姓董(這其實是真話呀為毛沒人信!)。但是在這樣嚴肅的詔書裡,也承認是封的董織成……
這是幾個意思?是想讓昔日的中宮少府徹底消失?
數百里之外的雒城,劉備很快就接到了這個消息。
「雲葭君?」
他微微苦笑,道:「魏王這是故意要我難堪啊,諷剌我能力不夠呢。」
漢時女子封侯並不是稀奇事,比如蕭何的夫人就曾被封郗侯。而君這個稱號,其實與侯差不多,這是自戰國以來就流傳的規矩。比如商鞅封侯,但他也被人稱為商君。所以雲葭君這個封號,本身就應該享用跟侯爵相配的封地。侯爵雖分郡侯、縣侯、列侯、鄉侯、亭侯和關內侯等,但除了關內侯沒有封地之外,其餘的都相當不錯。尤其一般稱為「君」的,就算不是萬戶侯,也有個一千戶以上的食邑,而且多是土地膏沃之處。
但問題是劉備自己手中的地盤都相當之苦逼,又哪來這許多封地給董織成?湊湊巴巴把葭萌這麼個窮地方封了一千戶,但論租稅的收取,的確是太過貧脊。
「魏王是見著了董女郎的本事,起了招徠之意,才會如此行事。」
伊籍笑道:「他定是想著,就算董女郎不投他,他也藉此令董女郎對主公失望。」
「董女郎啊,她對誰都不失望。」
劉備悠悠道:「因為她從不會像那些目光短淺的婦人般,只知婉言工媚,又或依仗母族,將自己的一切寄托於夫族或母族之上。因為她從來都只靠自己,又怎麼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