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快走!」
蔣賢的聲音響起來:「那些賊匪,恐怕此時是真的要衝上來了!」
崖上垂下兩根繩索,曹丕焦急的面容即使隔遠也依稀可以想像。
其實不用蔣賢提醒,董真也知道,此時圖窮匕現,對於這些賊匪來說,活捉曹丕與陸焉的意義和價值,甚至比不上將他們全部殺死。死了的魏公世子和天師,會令他們的軍隊頃刻瓦解。
因了突如其來的消息,這些賊匪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此時在那灰衣人的指揮下,已吶喊著驅馬衝來。為首灰衣人揮劍指空,眾賊匪一齊呼道:「斬曹賊,拿賊師!」
這一聲喝出,聲勢震赫,竟連整座崖壁都彷彿在微微顫抖。
曹賊指的自然是曹由,賊師,當然指的是天師陸焉了。
曹丕在崖上聽得分明,但他哪裡會將這種呼喝放在心上?當下只是冷冷一笑,吩咐夏侯昌安排護衛守衛不提。
與先前懶散而嚴密的以圍為主的攻勢相比,此時的賊匪才像是真正的攻城。雖是驅馬衝來,卻並不是沒頭蒼蠅般亂衝,倒是有條不紊地布下陣勢,步步推進。最前一排全是盾兵,後面弓兵嚴陣相待,再後才是長刀雪亮的騎士。
崖上也沒有射箭,想必是箭矢不多,不願浪費在這不必要的射法中。
董真很利索地用繩索綁住了自己,繩上力道傳來,很快將她與蔣賢往上拉去。
賊匪中有人喝道:「射!」
董真腰上一緊,只覺那繩索又奮力往上竄出數尺,而有幾枝長箭正嗖嗖地擦過腳底飛過。
賊匪已逼近過來,且這一次絕不留情。
槿妍的聲音焦急而帶有哭音:「女郎!」
曹丕的聲音傳來:「快!」
繩索在空中蕩動,不時有羽箭破空而來。董真手中握有槿妍的長劍,此時奮力砍去,將一枝飛向面門的羽箭砍成兩截。
蔣賢想要回頭相助,她厲聲喝道:「快走!棉花比我重要!」
蔣賢不敢再言。他此時已經明白,所謂的跟隨曹丕,其實是跟隨這位女君。對這位女君的任何話,最好都不要違背。
他的速度甚快,因他本就輕身功夫頗佳,又身為壯年男子,雙臂有力,抓住繩索,已噌噌噌地爬了丈許。
此時一箭飛來,蔣賢感受到背後風聲,側身閃躲,那箭嗖地一聲,恰好射中背上「包袱」,轟的一聲,竟然騰起火焰。
劉璋雖已窺得火藥秘方成份,但畢竟這種只能用來煉丹之物並不算多,在這個時空除了煉製兵器所用的鐵錫等物外,其他礦產也尚未得到大幅度的開採。所以火箭可算是相當珍貴之物,這也是這群所謂的賊匪根本就無法掩藏身份的原因。
然而當時這些勁卒改換賊匪的衣裝,也不過是為了真正擒獲曹陸二人後,劉璋在對外的措詞上能夠推得更乾淨些,並不指望曹陸等人不曾看破。
因了火箭的珍貴,方才射過數枝,引發崖邊大火後,便不曾再射。然而此時,不知是否看出了蔣賢背上包袱的重要性,這次射來的,竟然是一枝火箭!
董真大駭,叫道:「蔣賢!火!」
其實不用她示警,蔣賢已飛速地轉過身去,將背部往著崖壁之上,便是猛地撞去!
在這半空之中,除了在岩石表層上壓滅火苗外,也的確無他法可想了。
誰知那火焰所著之處,竟是那「包袱」負於背上的背帶,只這一觸崖壁,整個包袱忽然散開,那束棉枝當空掉落!
董真雙足在崖壁上用力一蹬,整個身形憑著繩索凌空蕩起,雙手伸出,恰好將那束棉枝抱了個滿懷!
而與其同時,槿妍和蔣賢的驚叫聲,彷彿同時在頭頂響起。
而鳴鏑的嗡聲,那樣尖銳地破空而來,撕破虛空,瞬間已至眼前!
那不是普通的羽箭!
從破空而來的風聲,和鳴鏑異常的銳響,便知此人臂力極強,箭法極準。即使是董真此時未曾抱著那束棉枝,全力格擋,也未必能擋住此箭之威!
生死之際,靈台清明,忽然毫無塵埃。身邊一切,皆纖絲釐毫,清晰可辨。甚至是那枝箭從背後射來時,是如何一絲絲撕開了空氣的幕牆,箭頭是怎樣旋轉著疾射而來,以這樣的勢頭又會如何鑽入血肉之中,將其撕成無數的碎沫飛濺……
董真嬌叱一聲,驀然後仰!
在高峭的崖壁之間,懸在半空的女郎,以一種最不可思議的柔軟姿勢,彎成了一束吹拂的柳條、一帶跨波的長虹。
嗖!
石末橫飛,羽箭直入壁間,箭柄盡數沒入,只留一截白羽,在外微微顫動。
「好!」
崖上崖下,一齊喝采,也不知是為了那人的箭法,還是因了她那柔捷不似凡人的身法。
好箭法!
董真頭上滿是冷汗,心中卻不由得迸出一聲喝采。
這一箭,只怕堪與曹丕當年洛水之畔,射向天空中飛過的她的那一箭,相提並論。
皆是冷酷、無懼,亦靜如止水,卻滿含殺機的一箭!
只有內心極度自信,而性情又冷寂入定的人,才會射出那樣的一箭!
「女郎!」
又是兩聲尖叫之聲,同時響起。
但與先前不同的,是一聲來自崖上,出自槿妍之口,而另一聲卻是出自賊匪的陣中。
那並非先前攻擊他們的賊匪,而是一支剛剛從狹谷中奔出來的隊伍,一樣的兵刃鮮亮,卻身著看不出身份的尋常麻衣。但從與那些賊匪的毫不防備便可看出,原本就是一丘之貉。說不准正是先前在谷中設伏的另外一支隊伍。
只是,這賊匪之中,也有女子?
方纔那聲出自賊匪陣中的尖叫,正是發自女子聲喉。
嗖嗖!
弓弦聲響,鳴鏑之聲大作,銳音剌耳。
竟是連環三箭!
單聽那風聲,便知此時二箭乃是分上下兩路來襲,董真身在繩上,又蕩離懸壁,手足無處著力,亦無法再行挪騰,除非是將自己化為兩截,否則無論怎樣騰挪,終究是射不開這如神的箭術!
蔣賢身形一晃,竟然放開繩索,和空撲向董真!
他的意思很明白,欲以血肉之軀,為董真擋這一箭!
然而此時,他們已身處懸崖半空,而擋箭之後,身無繩索相系的他,即使中箭未死,也會墜崖摔亡。
在這個時空,身為護衛的蔣賢,做出這樣的舉動也很正常。護主而死,比背主而生,往往更榮耀,更受人讚譽。
那一瞬間,有幾張陌生的面孔,從董真腦海中一掠而過。
含笑浣衣的少婦、活潑玩耍的孩童、白髮拄杖的老人……
那是蔣賢的家人,他們隱居於這青陽山的僻村之中,青陽山雖為蜀地通往漢中的要道,但因地勢狹窄,運送輜重不易,也影響行軍速度,故此大軍入蜀,從來走的便不是這條路。
蔣賢的家人,還有那幾戶村民,在此處過著清貧而悠閒的生活。
是他們來到了此處,引來了劉璋的匪兵,令他家破人亡。
那些少婦、兒童、老人,皆變成了血淋淋的屍體。
現在,他又要為了所謂的忠義,為她獻出自己的生命。
蔣賢一死,他的家族,從此再無血祀。
在這個時空,家族的血祀是多麼重要,對於冥冥之中的親人的魂魄的敬護,其實是對活人最好的慰藉。所以即使有時家族遇到滅頂之災,也要傾力保留住一兩個人來延續這血祀的傳承。
蔣賢不能死!
無數念頭,在此時轉過,其實也不過彈指之間。
董真外袍驀地飛出,在空中一個翻捲,頓時將蔣賢帶了過來。
同時短劍揮處,光芒閃動,腰間繩索立斷!
她將繩索和棉枝一齊塞入蔣賢手中,整個人飄然飛起,迎向那兩枝破空飛來的羽箭!
無數驚呼之聲,如預料之中那樣,響了起來,幾乎能停遏往來行云:
「神仙!」「妖女!」「她……她在飛……」
刷!
青光閃過,卻是她已削斷了第一枝羽箭!
蔣賢只是一剎那的怔神,他也曾多逢生死之險,對於危險有本能的反應,當下一手握索棉枝卡在懷中,另一手本能地揮劍斬去!
噌!
第二枝羽箭當空而斷。
但是蔣賢只覺腕上發麻,手中一輕,卻是那普通的長劍用力過猛,竟然當中斷折!
那箭上所注真氣,的確雄橫!
但不知董真那纖纖弱質,卻怎的能削斷第一枝羽箭?
蔣賢自然不知,先前董真氣力不足,不過是因為中了任兒所下之藥的緣故。
先前陸焉曾告訴董真,她所服下的那種無澗教的毒藥,其實只能令人內力封閉,筋骨酸軟罷了。時間長了,自會消解,並不需服用什麼解毒之物。
其實任兒還是手下留情,也許並不像其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殘忍和冷漠。
隨著時辰的過去,藥力漸漸消散,她的真氣也逐漸恢復正常。
至少此時,這離索、飛天、斷箭,一氣呵成,並無絲毫凝滯之處。
還幸好她是以手中短劍來斬斷羽箭,這柄世人並不知道的天師之劍,鋒銳異常。因其過於鋒銳,故此斬斷羽箭時,時間也用得極短,那箭身強大的力量,便只有少部分波及了短劍之上,而短劍本身便是極為堅固,故此董真或許氣力不如蔣賢,但手中短劍卻是安然無恙。
但饒是如此,也覺手腕一陣酸麻,若不是死死握住劍柄,只怕短劍便要脫手掉落。
山風獵獵,除去了外袍遮擋的女子飛在空中,即使面上仍罩有巾帕,卻掩蓋不了那樣熟悉的婀娜姿態,和那如竹子般挺拔、又如柳條般柔軟的身形。
如果是跟隨已久的人,一定也能認出她的模樣吧?
賊匪陣中,卻是一陣騷動,數人翻身下馬,跪倒塵埃,央求道:「將軍!此女恐是天人,弒神不吉!」
為首者一身灰衣,騎馬正中,此時沉著臉並不言語,但手指扣緊弓身,箭枝抵緊指上角牒,在身畔女子的怒喝聲中,五枝羽箭破空而至!
五箭連發!五星奔月!
這真正是人間罕見的箭術!
就在這一瞬間,董真忽然通曉了發箭之人的身份:
「馬超!」
天底下能有如此武勇、箭術如此高超者,董真在蜀中也聽聞過,連珠五箭,天下唯馬超能發!
是因為怎樣的怨恨仇憤,竟連這樣的絕技也不願再掩飾。
但如果真的想要殺死這女子,唯有自己才能出手。
因為其他人皆被那翩飛長空的身影所震懾,而他馬超——素來是人擋殺人,神擋殺神!若是今日這女子當真有仙法,那必然先要將她除掉,否則根本不可能會擒殺曹陸二人!
而急速打馬奔出匪陣,往這邊懸崖狂奔而來的馬上之人,必然是女扮男妝的辛苑!
辛苑終於還是沒有完全拋棄昔日的恩義,在董真生死攸關之際,那怒喝後的驅馬奔來,或許無濟於事,但董真的心中不是沒有一絲欣慰。
辛苑啊,終於找到了馬超,並跟隨在他的身邊了麼?
昔日的誤會、怨懟,應該已經煙消雲散了吧。
愛人之間,只要還有愛在,一切都阻擋不了真摯的情感奔流。
只可惜,馬超終究還是站在自己的敵對面……
董真身形在空中飄然而起,衣袖拂動,長長的袂裾之下,一道寒光陡然射出,嗆!
一箭當空即斷!
崖上崖下,皆莫名地迸發出一陣采聲!
就連那些「賊匪」,此時竟也跟隨著喝起采來。似乎是誰也不願意眼前這九天玄女一般飄揚於空中的女子,受到人間的任何傷害。
可惜只能斬斷這一箭。
無人得知,在與這飛箭相擊的一剎那,董真的手腕震痛劇烈,幾欲斷裂。只這箭上的反彈之力,便迫得她疾速往後退去,衣裙翻飛,當真如挾雲氣而來的仙人。
賊匪之中,已是有大片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首。
是神仙!
當真是神仙啊!
從來沒有見過活生生的人,能夠這樣御空飛行。除了神仙,無法做到。
或許,是被貶謫的神仙?
但是,那也是不容許凡人的褻瀆和冒犯的啊!
嗆!
寒光飛出,是淵清短劍,凌空擋住了第二箭!
電光石火之間,箭劍雙雙落下。
她雙臂一展,往上飛出!
嗖!
第三枝箭卻恰好是當面飛來,董真瞬間提起所有真氣,力貫雙臂,竟爾當空伸了出去!
奪!
一聲悶響,董真竟在這無法躲避,亦無兵刃可格的情況下,生生用雙手握住了箭枝!
眾人一怔,隨即采聲如雷。
這是要怎樣的膽識、怎樣的眼力?
強大的衝力帶著那長袂飄裾的女子,在空中飛快地往後面的崖壁撞去!唯馬超微微一頓,嘴角露出殘酷的冷意。
因為第四枝箭,來得更快。
比起強弓之末的第三枝箭,它如閃電,如明光,倏忽已至眼前!
躲不過了!
董真的腦海中,恐懼與無奈一掠而過。死且死矣……
「馬孟起!」有憤恨的女聲尖聲撕開天幕。果然是辛苑!
鏘!
銳響震耳,第四枝箭在眼前瞬間開花。
不,是另一支箭,迎面射來,其力道之強橫,竟然撞破鐵質箭頭,嘩啦一下,將箭桿當中穿過,強大的衝擊之力,令得箭桿四面綻開,粉身碎骨!
嗡嗡!
崖上崖下,一片沸騰。
好箭!
董真只來得及想得這兩個字,耳邊有人在喝采,有人在愕然大叫:「世子!」
忽覺眼前身影一晃,有人當面撲來,挾起熟悉的淡淡龍涎香的氣息。
撲!
她彷彿合身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幾乎與其同時,只聽令人幾乎毛骨悚然的「噗」的一聲,從對面的身體裡傳來。同時有溫熱的液體,頓時濡濕了她的胸口。
身形驀地沉下去,卻是抱著自己的人,彷彿失去了所有力量,如石頭般猛地往下墜去。
崖上驚呼一片,而崖下賊匪卻是興奮地叫起來:
「馬將軍射死了曹賊!馬將軍射死了曹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