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有短暫的寂靜,劉備心中惴惴,試探著解釋道:「亦非我對那董真以怨報德,只是她如此年少高才,偏又有陶朱之能,若不打壓下去,必生驕慢之心,那時無人可控,便悔之晚矣!」
他苦笑一聲,又道:「先生你只知那時曹氏來人,令夏侯與我訂約,以章陵一郡之地,讓我們三月之內,必得保住董真安然。如今三月之期已過,董真並未回到曹丕身邊,但曹丕卻令夏侯淵在前些日潛入涪城,向我送上章陵郡戶版輿圖名冊,意思是此郡之地,已歸我所有,只是我如今無暇抽身回去罷了。先生,你想那曹氏父子豈是好相與之輩?又豈肯輕輕巧巧將一郡之地如此交付與我?定然是董真身上,有大價值所在,值得他們圖謀。我若不能完全駕馭董真,亦不敢重用於她啊!」
龐統還是第一次聽到劉備說起此事,雖他早有察覺,但未想到曹丕早秘密連章陵郡的圖冊都已奉給了劉備,不禁也有些色變。
「前日府中還來了一位貴客,此人也是董真舊識。」
劉備索性全部吐出實情:「便是那位吳侯侄婿,東吳的新貴陸議!」
龐統驀地抬起眼睛。
「陸議話語客氣,言說的都是這次益州交戰之事,他代表吳侯前來,欲與我為盟,意思是此前曹氏征討東吳,屯兵濡須口,兩軍相峙已有月餘,曹軍看似無功而返,實則後來又派大軍,虎視眈眈。然陸議說此是東吳行的拖延之計,荊襄之地當安,不至我有後顧之憂。」
龐統忽然道:「吳侯向來謹慎,此番欲與我等結盟,甚至放下荊州之爭,無非是不希望曹氏得到益州,眼下漢中為天師道所居,天師陸焉之義父雖為曹操迫使自殺,但畢竟曾效力於曹氏,又與曹氏眾子交好,他得漢中,曹氏攻打益州之時,必會樂見其成!吳侯也擔心曹氏勢力大漲,故此唯有聯合主公,相助主公取得益州。主公若得益州,荊州之爭便可暫緩,且曹氏必然忌諱,若再來征討主公,則東吳壓力稍減,又可令曹氏與主公相爭從中漁利!」
他一雙突出的眼睛轉了幾轉,驀地雙掌一拊,失聲道:「曹操如今雖屯軍濡須口,但必要防備其攻打益州!」
「先生何出此言!」
劉備也是悚然一驚,此前眾謀士分析過,卻不像龐統反應如此迅速,方聞聽陸議前來之事,立刻便能推斷得如此縝密,且得出個如此驚悚的答案來。
「曹操如今自顧無暇,前年剛擊敗馬超,取得關中,去年又攻田銀,再南征孫權又未果,如今馬超被主公放回隴西,他集合不少羌胡,盤踞冀城,也為曹操之大患。哪裡還會有空隙前來覬覦益州?」
二人相視一眼,頗有默契地沒有多談馬超。
數月前董真將馬超釋放,讓他來投奔劉備。但馬超不知是出於羞愧還是其他原因,竟是根本未曾前來涪城,便消失了蹤跡。
此後不久,他忽然帶著一支羌胡之人為主力的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了冀城。駐紮在冀城的涼州剌史韋康不得不出城投降,馬超自稱征西將軍,自領并州牧,督涼州軍事,重又擁有了一席之地。
曹操當時大怒,所派軍隊即為夏侯淵所統率,前來奪回冀城,但夏侯淵長途奔襲,終究比不上馬超以逸待勞,在冀城外二百里中了埋伏,夏侯淵大敗,被曹操削去將軍稱號,戴罪在軍中留用,此事轟動一時。
「曹丕及其部下頻頻出現在我巴蜀境內,號稱是聯合漢中的天師道,以防冀城馬超,但依我看來,卻未必可信!」
龐統斬釘截鐵道:「昔日我為主公立下『立足荊州,謀取西川,北圖漢中,直指許昌』的立國之策,焉知曹氏未曾看出來?曹氏,國賊也,視天下如家園,萬民為禁孌,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先生最後之言,實是振耳欲聵,只是從未聽聞此言,不知典出何故?」
劉備聽到最後一句時,不覺來了興趣。
龐統乾咳一聲:「是某次與董君攀談,董君所言。據說此典出自於某西夷小國,乃國君所言。」
劉備不禁又住了嘴。
董真,哪裡都是董真。
甚至是這樣眼高於頂的龐統,在後來與董真的幾次交往中,也不免被慢慢感化。二人飲酒作詩倒也罷了,龐統若是將董真當個清客,劉備倒不吝於給自己這位最得力的謀士一點樂趣。問題是董真豈會只是個解悶的清客?
以至於劉備最後設計董真之時,不得不先將龐統帶入這山中的紫蘿院中,以閉塞其耳目,方敢對董真下手。
「不過陸議此來,也帶來了吳侯條件,」劉備轉了話頭,只是語氣也有些古怪:
「吳侯願與我結盟,我打下益州之時,吳侯願將南郡半數郡吏及戶版、輿圖撥付於我。卻要求我將董真奉上,說是欲興吳錦,必有才士。」
南郡吏眾!戶版輿圖!
古時的戶籍制度是非常重要的,雖然漢末之時,由於戰亂和逃難,百姓流離失所,戶籍也不像從前那樣規範到了「生齒」,就是連嬰兒和家畜都有記載的詳細地步。如隴西之地本來荒涼,漢人多為移民,又屢經戰亂,基本上已經遺失殆盡。所以當初董真才敢選定隴西董氏,作為自己所謂的家族而不虞被人揭穿。
但是對於南郡、章陵郡這樣的人煙鼎盛、地理重要之地,無論是幾經易主,誰來掌政,其戶籍之版、輿圖之冊都絕對不會遺失,而且還會反覆校準。因為這些東西都是賦稅的來源和依據,是財政的支柱。但劉備因是騙來的荊州,雖然有部分城池落入他手中,比如南郡的一半,但輿圖戶版卻是被當時東吳的吏眾們帶走,重新整理不但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且都是不熟悉的人來做這件事,更是吃力百倍。
如今吳侯孫權願將這些熟悉業務的郡吏和戶版、輿圖相贈,這是明明白白地認可至少南郡被劉備所佔的那一半,真的就是劉備的了。
加上願拖著曹操,令劉備心無旁鶩地攻下益州,這份人情不可謂不大,怎的只要一個董真為酬?
「當初我也曾令人打探,得知董真在洛陽時,曾得陸議一言之助,便贈以新制的『天水碧』錦。」
龐統緩緩道:「此外似乎再無交往。」
他們對於董真的來歷及往事,都是盡量打聽過了。陸議這件事,自然也沒有漏過。
「然,曹氏、孫氏非常人也,對董真如此在意,不得不令我暗中生疑。偏偏董真獨力支撐數月糧草,能力之強,也令我驚歎。故不得不有吳將軍折辱一節,便是……」
劉備話語未完,被龐統攔住話頭:「那『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的宣揚,必然也是主公所為了?」
劉備臉一紅,急急道:「士元知我,我確也有此意,但尚未施行,便似乎暗中有人搶先一步,將董真之美傳揚開去,且有此歌也廣為流傳。可見暗中盯著董真之人,著實不少。如今董真一怒而去,大庭廣眾之下,我無法以武力相攔,卻令伊公追趕而去,極力挽留,然伊公為人忠厚,不擅言辭……」
他頓了頓,望向龐統。
龐統在心中低歎了一聲。伊籍哪裡是不擅言辭?但的確較為忠厚,他或許能纏著董真不許離開,但心地也並不狠黑,令他以大義勸說董真尚可,若要他用別的手段卻是不能。
出手狠辣,心地腹黑,這是他龐統才擅長的啊!
可是有誰知道,若論及本心,他亦有柔軟之處,至少對於董真,那個曾與自己據案長談,意氣風發、時有驚人之語的年青郎君,他並不願用上狠辣二字……然而人生,終究有需要抉擇之時。
思忖片刻,長身而起,毅然道:「董真既有如此身價,當如拱璧,此番雖負氣而去,但以他性情,必然早有籌謀,若令其逃走,主公將無所得矣!必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我這就迅速下山,追趕董真!」
想到追趕之後,將要遇到一種怎樣情形,心中泛起一縷說不出的苦澀,但隨即被他自己強行化解,緩緩道:「無論生死,用與不用,董真皆為主公之人。」
劉備不知怎的,想起那凌厲無匹,有如銀河飛瀉的劍氣,還有那劍氣刀光之中,月色清輝般的身影,忽然心頭一凜。
軺車轆轆,一路急馳。拉車的只有一匹駿馬,此時也是放蹄狂奔,除了崔妙慧和素月之外,其餘婢妾都上了等候在府門外的另外車中,在眾護衛簇擁之下,往城外飛奔而去。
一路有不少女子尖叫,甚至還有大膽些的女子和看熱鬧的閒人追上來,「董郎」「董郎」的呼聲不絕於耳,另有一些梔子香花也擲過來。只是此時已過正午,平民百姓多在家中剛進過食物並稍事休息,街上人並不多。且那些追上來的女子和閒人們沒想到董真這麼早就離開,香花準備不足,與早上那花落如雪的盛景比起來,未免就稀疏了許多。
但那獨唯絕艷的董郎,仍是端坐車中,輕紗飄飄,宛若雲氣。「他」端美麗的容貌,因了臉上紅潮的顏色,卻比早晨還更要顯得妍麗。侍妾們坐在另外的車上,觀看主君的受歡迎程度之盛,不時以絹帕捂口,吃吃而笑,倒是一派貴族富麗閒的氣勢。
車馬行駛甚快,那些人漸漸追趕不上,董真這支隊伍更不停駐,順利出城。
出城之後,官道之上卻少有人來,董真先前一直端坐微笑的美姿瞬間崩塌,她驀地俯身靠向車邊的矮欄,口唇一張,已噴出了一口鮮血!
崔妙慧與素月在一旁早有準備,左右連忙將她扶住,又拿出準備在先的傷藥,喂董真吞服而下。但藥丸雖已服下,卻並不見什麼明顯療效,反而是鮮血源源不斷,自她口唇之間湧出,臉上紅潮越來越盛,雖更增華光,卻顯得甚是妖艷,並不是什麼好顏色。
崔妙慧與素月不像平常女子,也不會大驚小怪,但見董真這樣情形,也不由得驚駭起來,連聲道:「如何是好?這郊野之中……」
龍居雖是策馬跟隨在車旁,但一直注意車內,此時發現有異,已是驅馬過來,低聲急呼道:「主君!」
「快走!」
董真深吸一口氣,壓住胸口翻湧的痛楚之感,奮力道:「趕緊離開涪城!按原計劃不……不變……」
一語未了,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崔妙慧抬起頭來,向龍居焦急問道:「傷藥無效,奈何?」
龍居臉色大變,他自然看出董真這是內力大為受損,道:「我與主君渡氣!」言畢便經縱馬入車,卻被董真厲聲喝止,道:「快走!到了前面,我……我自有辦法……」
所謂渡氣,便是指內力受損之後,由另一內力高強之人將自己真氣渡入,幫助疏通受滯且薄弱的元氣。但需在胸、背各處要穴以手掌渡入真氣,董真一向是扮作男子,雖然用了白綾將胸口緊緊纏裹,但女子仍與男子身軀有異,平時藉著衣衫的遮掩還能蒙騙過去,如果龍居近在咫尺,手掌相貼,豈能看不出董真的真實身份乃是一個女子?
雖然龍居是楊阿若所薦,對自己料想並無二心,但董真出於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仍是不願被這些男性屬下得知自己這位主君竟是一個女子。他們再怎樣忠義,終究是男子,這個時代的男子不可能有後世的民主和明,比如劉備,他猜到董真的女兒身後,無論董真如何努力,他仍有收服打壓之意。但不如董真的吳蘭之輩,卻能被他奉為上賓。而崔妙慧與素月等人,卻始終守口如瓶,並對她真正俯首稱臣,大概是因為心中,也有著同為女子的驕傲吧。
因為在潛意識中,但凡是男子,都不願面前有一個不那麼溫柔馴順的女子。尤其是董真還是龍居等人的主君,時逢非常之刻,董真不願意冒險,哪怕一點也不願。
此時她雖然覺得肝膽剌痛,彷彿片片裂開一般,痛不堪言,卻仍然拒絕龍居的好意。
眼前一片輕紗,驀地飄開,李不歸清秀安然的臉龐近在眼前。
董真吃了一驚,迅速坐直身子,厲聲道:「不歸!你這是做甚麼?」
「主君所習內功,並不是尋常之人的路數,便是龍兄你願意渡氣,只怕也於事無補。」李不歸不回答她的質問,反而抬頭向滿臉鬱悶的龍居解釋。
董真心中一動,他這是什麼意思?
李不歸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他恭敬地一膝跪伏,手扶車欄,輕聲道:「不歸有心訣一篇,願誦與主君聽聞。」
言畢也不管董真回答與否,低聲道:「分輝入脈,凝皎逸潔,斂神於內,發散於外……」
董真只聽了這四句,心頭已是大驚,心訣並不長,不過百餘字,李不歸口唇翕動,很快便將其誦完,而董真已經完全明白過來:這分明就是金水訣心法與自己所練的天一神功的綜合性變種心訣!也正因與自己平時功法太過相似,所以李不歸只這麼誦了一遍,她便已記了下來。
自己早在銅雀之亂時就知道,所練功法與陸焉頗為相似。李不歸此時竟然念了這樣一篇心訣給自己療傷,他本身是陸焉的天師道弟子,這心訣自然也是屬於天師道,卻被他就這樣輕易地念了出來,難道……難道李不歸已誤認為她也是天師道中人?如果聯繫到陸焉將李不歸等十六人送來之事,更加篤定才是。
可是……可是她不是啊……
不管是不是,性命總是最重要的。
李不歸既然念了這樣的心訣,那必然是有用的。
李不歸又看了她一眼,依然是神情古怪,低聲道:「此乃天師道不傳之秘,只要不是經脈皆斷,依此訣療傷,皆有奇效。」
不傳之秘!你傳我作甚!董真雖不是江湖中人,也知道教派中不傳之秘,即使是陸焉與自己有些交情,亦不能相傳的。李不歸是不是也太好心了一些?
幸好崔素二人已在李不歸低聲誦念時,知是人家功法之秘,便識趣地坐遠了一些。不然聽到這幾句話,只怕比董真還覺得奇怪。
但性命要緊,董真也顧不得許多,遂坐直身子,努力在這顛簸不已的車廂之內運氣流轉。只是依這心訣的路子,不再強提真氣療傷,反而依言將其壓制在丹田之處,宛若靜水一般,只等那水底有微弱氣泡,輕輕浮出,化為一縷柔弱氣流,再善為導引,令之徐徐變強。便如那水底暗泉,先前只是一縷清水,漸漸流出地面,途經山澗溪石,不斷收集水源,最後終有潺澉之音,如水之柔淨輕軟,很快便將心肺所受重傷包含其中,來回流轉,為之療傷,先前那種撕裂般的疼痛,頓時輕鬆了不少。
但再誦念幾遍,卻也不再有什麼明顯的緩和。顯然這種心訣也不可能是一蹴而成。至少需要一段時間來調養才會真正痊癒,但眼下情形危急,逃命要緊,可沒什麼空隙讓她停下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