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比他見機更快,朗聲笑道:「今日不料竟見到這樣一場精采的刀劍相爭!主公麾下果然英傑如雲,只是方才嚇著了趙大家,老吳,你該當罰上三大杯,再向趙大家去負荊請罪才是!」
伊籍果然好口才,好機變,經他這番話一說,彷彿大家當真只是經過了一場頗為激烈的比試罷了,眼前這屋搖瓦破、案翻幾碎的場面,只是眼前的幻覺。
偏那短劍主人,卻並不曾見機撤勢,反而一動不動。短劍之上,先前潑上的酒漿一滴不剩,唯劍身如雪似霜,寒光照人,隱約映出其主人綠鬢紅顏,星眸凝燦,殺意雖已收斂,卻彷彿暴風雨壓制於海面之下,隨時便會掀起滔天的海嘯。
沒有一個僕婢敢上前收拾打掃,空氣中充滿了酒漿蒸發之後微醺的醇香。
「吳將軍,在下董真,有幾句話,要好好與將軍分辯分辯,也與在場諸君說道說道。」
董真雙眉修長,遠山般明麗的線條,卻如刀劍般鋒利:
「方纔吳將軍口口聲聲,譏嘲董真貌如女子,實在是心地狹隘,見識淺薄!莫說是貌如女子,便是真正的女子,又有什麼值得公然嗤笑嘲弄?自古以來,乾坤有道,陰陽有序,獨陰不立,獨陽不長。若無女子,男子身從何處來?命從何處生?任你再英雄蓋世,還不是一樣要打女子身軀之內走上一遭,方有了這條性命來這世上誇耀?」
她這話語,實在太過狠辣粗鄙,這樣一個高貴清艷有如神仙的年輕公子模樣,竟能說出這樣不遜於三姑六婆的市井俚語,且自有一種氣勢,叫人又羞又惱,偏還反駁不得。
只聽她話鋒一轉,卻又端嚴冷肅:
「便不論此身來處,單講為人之道,男子打仗守邊關,女子在家守田園。若以為保家衛國便是光彩,織紡家務便是賤役,請諸君往自己身上看看,這一針一線,一衣一襪,哪件不是出自於女子之手?若是瞧不起女子,也瞧不起天下織業,請問各位以何物蔽體,又以何物擋暑避寒?」
她一指院中聞訊趕來的崔妙慧等人,高聲道:「便是我家中這些女子,崔夫人運籌帷幄,素夫人行事周密,媛、嫻各夫人,或精於織錦,或長於繪繪,或擅於治工,若無她們管理織坊,出產珍錦,周旋於世家之中,以錦匹換得糧草,劉使君三萬大軍數月以來何以支撐?涪城大捷,她們居功厥偉!」
董媛最是口齒伶俐,聞言便揚聲笑道:「咱們立下這些微功,也不見有什麼封賞。這倒還罷了,偏還夾槍帶棒地數落人,甚至以武力脅逼主君。難道這也是男子行事?妾昔日家中父兄叔伯,今日夫郎及通家之好,可從未見過這樣知廉恥、懂恩義的好男兒!」
此時鬧出這樣大動靜,不但是這堂中的賓客,便是那些賓客從人、外院僕婢,也多來探頭探腦,又有被找來的工匠、臨時調撥而來為防萬一的士卒,俱都在場,將董媛之言,聽得清清楚楚,頓時一片大嘩。
這數月以來,董真支援糧草,卻從來一字不提,劉備也是得來理所應當,佯作無事。便是劉備軍中也有許多人知曉內情,但見涪城大捷之後,對她並無封賞,已有些議論。及至此時董真自己親口說出來,再看崔妙慧等人時,皆身著錦繡,容顏不凡,各具妍態,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然她們雖是女子,面對這樣場景卻是神態自若,並不像尋常人家妻妾那般忸怩作態,顯然的確是見過世面,亦有這樣實力與那些難纏的本地世家相交。
方知一切傳言原來都是事實:劉備未出一栗一錢,便讓董真以一已之力,供養了大軍數月之餘!
而且還在這慶功宴上逼迫對方,令吳蘭這樣一個武將出身的粗豪大漢相逼,幸而董真竟有一身好武藝,反累得吳蘭失了顏面。吳蘭不過一個降將,無劉備首肯,就敢如此出頭?此時對這位「仁厚寬容」的劉使君,不免有了些新的眼光。
董真但見吳蘭呆呆坐於地下,手中短劍便撤了回來,聲音迴響在堂中,宛若寒冰相擊,脆響清麗:
「吳將軍,素聞你幼年喪父,是吳老夫人含辛茹苦將你養大,你自小壯健,食量甚大,亦費衣料,為了讓你吃飽穿暖,吳老夫人自己以糠秕為粥,以野菜為食,縱是嚴冬亦著麻衣、穿草履,省吃儉用供你學得武藝,投軍從戎,方有今日聲名地位!這樣貞節清直的老夫人,難道不是女子?你們辱我董真亦可,但怎能辱及天下女子?」
劉備臉上發熱,心中也知不妙,若是再由董真說下去,只怕人心動搖。正待暗示吳蘭來攪局,卻聽啪啪兩聲脆響,卻是吳蘭忽然揚起掌來,狠狠批擊在自己面頰之上,大聲道:「董君說得對!想我老母,含辛茹苦將我吳蘭撫養長大,我尚未報得慈恩,卻貪戀一時富貴,竟然口出污言!實在禽獸不如!」
言畢又是狠狠幾掌,只打得臉頰高高腫起,紅白相間,雙目也流下淚來。劉備大驚,勸道:「吳將軍何須如此?並非吳將軍之過……」
吳蘭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站起身來,向著董真低身一揖,一抹淚痕,滿面羞慚,道:「多承董君教我,人無孝義,何以立於天地之間?方才吳蘭多有得罪,還望董君原宥!」
董真雖然對他有些惱怒,但也知他不過是個槍手罷了,真正的罪魁禍首並非是他,一瞥之下,餘光瞧見趙捨兒被幾個侍婢輕聲哄勸著推了過來,先前的髻發已被草草挽好,只是眼角猶有淚痕。
心中一動,道:「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趙捨兒淪落風塵,也不過是時運不濟、命運捉弄罷了,況且她雖為伎人,但也是憑著自己才藝為生,從未幹過那種白吃白要的勾當,且既不曾欺人,亦不曾害人,在我看來,卻也是堂堂正正,總好過一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偽君子。將軍先前辱及趙捨兒,大是不該。」
劉備本待要安撫趙捨兒,沒想到又被董真搶了個先,不覺胸口一悶,吳蘭卻轉過身來,向著趙捨兒又行了一禮,正色道:
「吳某無狀,趙大家勿怪。」
趙捨兒眼圈兒一紅,她雖常聽慣了男人的甜言蜜語,但似這般當著眾人,正式地接受道歉卻還是第一次。且方才董真之言,她聽得清清楚楚,雖然人人皆知那幾句話剌的正是劉備,但卻是說到了她的心裡去。
想她這等姿色,寧可拋頭露面,行走江湖,於風塵之中求生,無非就是想要個自由,不願落入牢籠股掌之中罷了。這「堂堂正正」四字,卻是心底深處一向的自矜,此時被董真說了出來,只覺一股暖流衝上喉頭,頓時淚流滿面,向著董真拜下身去,哭道:
「董君高義,妾銘感五內,終生不忘……」
董真瞧著她,心中頗為感慨。來自明社會的她,當然明白趙捨兒淪落風塵,的確也有出身的無奈。但看她始終不肯為人婢妾,顯見得還是有幾分自立之心,故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果然就打動了她。
當下便揮了揮手,眾人這才發現,院門口上停了十輛大車,俱是青幔蒙嚴,只覺車中鼓鼓囊囊,皆不知裝滿何物。
此時崔妙慧已示意有人推過兩輛大車來,都停在院中。董媛上前,驀地一把掀開了其中一輛車上的油布,眾人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原來那車中滿滿所裝,皆是男子鞋履。只是這鞋履樣式奇怪,竟然是長約尺許,宛若筒形。
董媛面有得色,朗聲道:
「我家夫郎自籌辦軍資以來,一直殫思竭慮,想要為大軍打點衣食住行,便是枝微末節,都無不精心。這十車鞋履,可不是尋常的布履,乃是我家夫郎於數月前便憂心雨季將至,為怕將士們泥濘行軍太過辛苦,偏布履易濕難干,才令得手藝最為精巧的嫻夫人想出一個辦法,採購了一批皮革、葛麻布及桐油等物,納十層葛麻相間之布為底,縫皮革於外,又以數層葛布為鞋幫,表面一層以桐油反覆塗曬,為防磨腳,內襯皆以絲綿相隔,且鞋幫高及膝蓋,做成這些防水的雨靴,想來便是在雨水之中浸泡數日,皆不會陰濕。這裡有雨靴五千雙,乃是我夫郎後宅所有婢妾,及葭萌城中所有習得女紅女子,日以繼夜趕製而出!請問諸君,若無這些為庸鄙世人口口聲聲,輕之辱之、鄙之踐之的女子!又怎會有這五千雙雨靴?」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嗡嗡議論起來,投向董真及諸女的目光,不免又變化了幾分,多了欽敬之意。
供給糧草衣物本就極難,更為難得是董真明知這一切皆是由自己貼補,還能如此盡心盡力,甚至連雨季如何改良士卒鞋履之事都能考慮在先,這樣忠心耿耿、體察為公之人,怎就受到劉備等人如此輕視羞辱?
素月就在此時插了一句:「原是想著,人手不夠,便先做了這五千雙送來,再趕製餘下的兩萬餘雙,現在看來,恐怕也用不著咱們了。」
董真嗆地一聲,揮劍回鞘,動作瀟灑英颯,素白衣袍上的銀光燦華,於這揮灑之間,亦映花了眾人眼目:
「我董真自問只是個尋常人,生於這亂世之中,且有家眷親衛之累,不過想憑借些許微末織錦之技,投奔劉使君,想求個出路前程罷了。難道在座諸君,自五湖四海而來,投奔劉使君,便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理想麼?然即使是有所求,董真自問對使君忠心耿耿!忠而見嫉,誠而被謗,既已生隙,何必戀棧?真,願請歸去!」
什麼!
眾人大驚失色,董真這意思,是……不幹了?
「不幹了!寓居田園,歸去來兮,豈不快哉!」彷彿聽到了眾人心中所問,董真仰天長笑數聲,只震得屋樑瓦楞一片瑟瑟,撲簌簌落下幾行灰塵來。
董真渾然不理,掃了眾人一眼,揮袖走開。眾女一起向堂中投來鄙夷的目光,隨之而出,李不歸龍居等人相衛左右。眾人皆呆怔如偶,且懾於董真等人氣勢,竟無一人敢上前攔阻,但見那美貌郎君及眾妍麗女郎,宛如錦繡雲霞一片,漸行漸遠,唯有董真長吟之聲,似清流奔澗,琅琅有致: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輩!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一片呆滯中,唯有伊籍一把拉住劉備:「主公!快去喚龐先生!恐怕只有龐先生才能留得住……」
劉備如夢初醒,一迭聲道:「快去西院,將龐先生請來!」
一面追出門去,高聲叫道:「誠之!誠之!」
董真的護衛落在最後有六七名,卻故意擋在了路前,劉備哪裡還敢叫人來拖開他們?且庭中左右又皆是先前奔出廳堂來躲避的賓客及各僕婢士卒,被阻得幾阻,劉備趕出門去時,董真及其家眷所乘軺車已在親信護衛的簇擁下飄然遠去,只依稀看到個背影,還有街上行人擠擠攘攘,議論紛紛,目光各異。
一張細綿白紙,擺在黑漆案頭。
紙上工工整整寫滿隸字,開篇便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龐統輕聲念了下去: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而在另一處客棧之中,也有一人面前擺有字紙,紙上龍飛鳳舞,墨跡未乾,鮮明淋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清俊的臉上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沉思之情:
「董君啊,當真是好閒情,只是你如今聲名鵲起,如何歸去?恐唯來兮!」
窗外綠樹如雲,廳室之內,唯有龐統誦念之聲,聽起來越發凝重:「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劉備端坐於他對面,臉上露出惴惴之色,聽到此處,哪裡還安心得下來,急道:「此乃那董誠之離去之時,一路所吟之賦,叫什麼《歸去來兮辭》,如今街市之中,人人傳誦,且為抄錄而使涪城紙墨價格大漲,足見董氏如今之名。但這《歸去來兮辭》揚越廣,我薄待董氏之事便會越為人知,恐怕於備之聲名大有阻礙,還請先生教我!」
「唉,主公啊,」龐統的眉眼之間,終於露出疲倦之色,他皺起眉頭,目光不善地望向劉備:
「早知如此,主公便不需以養病為名,將士元騙至這山中紫蘿院了!」
漢末時人多重聲名,雖說改換門庭的客謀士也大有人在,但那不過是些不得志的小人物罷了。龐統如今名揚天下,且人人皆知他是劉備麾下第一謀士,如果他當真求去而劉備又無法挽留的話,將對劉備聲譽是個極大的打擊。但也正因了人人都要求一個愛才之名的緣故,劉備更不可能對龐統下毒手以阻止其離開,最多不過是像這一次,藉著養病之名,將龐統騙入這山中精舍休養罷了。
但聽龐統言語,顯然早就知道劉備所謂養病云云,不過是個借口,只是未曾戳穿罷了。
劉備臉上不禁一片滾燙,但心中對龐統卻又多了些感激和親近。原因無他,只因龐統向來恃才狂傲,但以他昔日那狷介性子,在明知真相的情況下,尚能隱忍至此,聽從劉備安排,已屬不易。
劉備老臉向來皮厚,此時也不由得通紅一片,他索性拉著龐統袖子,自己拜倒席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懇求道:
「備已知錯矣,先生休怪!備若再如此昏憒,且不聽先生教誨,願聽憑先生離去,絕不再敢行挽留之舉。」
龐統歷經世事,已不再是當初荊襄那個狂傲的少年,他無意再與劉備爭這種意氣,親手將自己這位主公扶起,又仔細看了一遍那綿紙上抄錄的《歸去來兮辭》,道:
「這並不是一篇真正的賦,且當中缺失不少,但即使如此,董真傲然之氣,猶自浮於紙上,當真是絕妙好辭,才之美,絕不亞於曹子建矣!主公,單只這名,縱無陶朱經商之能,這董真亦不能歸於他人麾下啊!」
若是董真在此,聽到這樣評價,甚至知道自己因一時氣憤吟誦的陶淵明之《歸去來兮辭》,反而為自己博得如此「名」,甚至超過了她最擅長的織錦之技的被看重程度,定然會啼笑皆非。
不過兩漢以來,重視采是常見之事,且不論曹操三父子皆是才高捷,便是再身居高位倍受主公看重的謀士,若不能出口成章,也令人輕鄙。
董真雖是世家子,卻一直行商賈之事。在來自另一個時空商業社會的董真看來,這門織錦及銷售的技藝固然令自己感到驕傲,但在這個時空卻依然是排在讀書之後的。
龐統瞧著那張綿紙,沉思片刻,道:「這歸去來兮辭中,用典甚多,字致,非讀萬卷之書而不能為矣。」
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其實也是因為,在這個時空,百姓的化知識教育尚未曾普及,所以一個人的所謂才也代表了他的受教育程度,換言之就是唯有高門華族,方有系統教育的能力。此時雖已發明了紙,但紙張多以絲帛所織,仍然昂貴。以竹、草所制的紙張粗劣,根本不可能用來抄錄字,所以竹木之簡仍是常見。一篇章有時要抄上個百卷竹木之簡,不是大富之家,誰有這麼多閒心來製作書簡?又有誰能有那許多空屋和專人來保管、照看這些書?
所以萬卷之書,絕非普通的世家所能擁有。
到了東晉之時,紙張流行,陶淵明等人讀書就方便許多,加上陶氏本是世家,陶淵明博覽群書自是容易,而他天生的才華與後天的閱讀結合起來,縱是數千年中在田園詩中也罕遇敵手,何況是穿越而來,震住如今尚不知陶氏為何人的漢末眾人?
劉備目光一亮,顯然明白龐統的意思,董真身份未必就是真的,甚至背景說不准頗為雄厚,但想到董真如今憤然離去,尚不知如何補救,不禁又暗淡下來,歎息道:「備識人不明,先生可有挽救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