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劍不足兩尺,劍柄上纏有細金絲縷,模樣古樸。此時劍已出鞘,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原來那刃光清似秋水,明似冰芒。遠望是一道雪白的鋒刃,細看又泛出瑩寒的綠光。便如那遠入雲中的雪山冰川,是積年的寒冰,方有這樣雪白到了極點,方有的瑩寒之光。
天師之劍,原分雌雄,雄為長劍冰絜,乃是最為世人所知的天師佩劍。只是那雌劍淵清,卻極少有人聽聞,甚至是根本沒有人想到,眼前這個董真手中所執的,便是那淵清之劍。
這堂中原就甚為寬闊,可容百餘人眾,此時早有侍婢奴客過來,將一些案幾並在一起,又拿開門口附近的錦席、宮燈等物,頓時將堂前一大塊地方清空出來。
吳蘭綽著環首刀,往那空地一站,正在董真對面,大大咧咧道:「請董郎指教!」
董君、董郎,看似稱呼只有一字之差,實則其中蘊意,卻相距甚遠。
前者暗含尊重,後者卻是同輩之間親暱稱呼,但因了「郎艷獨唯絕」的歌謠在先,這董郎二字,在吳蘭等人叫出來,便隱有調笑之意了。
董真美玉般的臉上,卻無半分波動。劍光一閃,卻是她已撲身上前,衣袖飄然而起,宛若白雲,那劍,卻是雲中閃電,凌厲,耀眼!
吳蘭不料她說打就打,身法疾速,頗具殺氣,不禁心中一凜,也不敢再大剌剌地擺出故意羞辱對方的神態,當下振起精神,揮舞手中環首刀身,獨取中宮,單刀直入,當空就是一斫!
鏘!
火星四濺!
劉備心中一鬆。董真的真實功夫,他雖見識過一二,但這種一對一的拚鬥,且對方還是以勇力而著稱的吳蘭,董真絕計是不可能佔到任何便宜!
果然,眾人驚呼聲起,果然董真整個人如樹葉一般,受吳蘭刀上大力所擊,飄飄揚揚飛了起來,往後疾速跌去!
李不歸臉色疾變,但要彈身而起,忽又停下足來。
只因董真身形在空中一扭,宛若一枚樹葉,忽得疾風之力,在風中翻轉過來,穩穩落在地上。
劉備掃他一眼,向伊籍淡淡笑道:「董君真乃英雄也,竟敢獨身向老吳挑戰!」
這獨身二字,卻是加重了幾分。
龍居伸手出來,拉住了李不歸的衣袖。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放鬆了下來。
劉備只道他們被自己的話語擠兌住了,也不動聲色地看了兩邊護衛一眼。那幾人便悄沒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狀若無事。
龍居皆看在眼裡,心中忖道:「大耳賊真乃小人也,為了壓制主君,竟派了姓吳的上前衝鋒,若是主君稍弱一些,今日豈不是要吃個大虧?」
吳蘭根本不容董真立穩足跟,便飛撲而上,刀身揮舞,呼呼生風,逕直往董真席捲而去!
在場不少人皆是百戰之餘的高手,哪裡看不出董真氣息綿長,身法輕盈,顯然內功頗有功底,卻是失於力弱,吳蘭這樣硬打硬的路子,擺明了就是以其勇力之強,來壓制以精巧、變化見長的董真。
所謂招數精妙、劍術高超,對於這種身經百戰、從疆場生死之中滾爬出來的人來說,根本並不在意。如果兩人功力相差太遠,那麼即使再精妙的劍術,亦無濟於事。正如一個小孩子無論如何通曉武功真諦,變化如何多端,終究不是大人的對手。
吳蘭這刀法大開大闔,樸直剛猛,雖無什麼變化,卻憑借刀風,將所有去路封得嚴嚴實實。強大無匹的殺意,頓時瀰漫於整個刀勢構勒而出的空間之中!
眾人之中,已有大半人立時色變,想道:「難道今天主公竟是要這董郎性命?」
董真身影,在這刀風之中,已是模糊不可細辨。然而她那一身銀白素錦勁裝,卻越是模糊,便越是美麗,到最後彷彿融為一團瑩瑩銀光,明明是正午之時,但卻宛若明月當空,清輝柔和地灑滿堂中。
即便是劉備,此時也不由得心中一動,想道:「郎艷獨唯絕……偏偏這艷,卻是素淡到了極處,反而襯出的艷色。所謂絕色,不過如此,只可惜……」
董真在吳蘭的刀勢之中,仗著自己輕盈的身法,縱高伏低,數次躲避,一路只聽乒乓連聲,卻是她踩過的案幾、坐席、青磚地面,皆被吳蘭隨後斬碎!但可惜總是差了須臾,有一次甚至是貼著她的絲履斫下,卻終究被她錯過這一絲間隙,巧妙避了開去。
因這一番追殺,原先那空出來的地面顯然不夠,董真情況十分危急,慌不擇路,有幾次甚至衝入了席中。只是那些賓客並非普通人,即使是官,也大多經過戰陣,倒不至於驚駭,但本能地站起身來,紛紛往後面擠去,給二人騰出了更多空間。
砰砰聲響,是案幾上原放置的碗盞杯盤被刀上勁氣卷落在地,地上一路狼籍。
吳蘭大步奔過,恰好旁邊有一護衛退讓不及,被他大手一掠,已拔得那護衛佩刀在手,猛地往前擲出!
刷!
長刀破空而出,挾帶強橫勁氣,逕往董真後背飛去!
間不容髮之隙,董真錯腰橫肩,射過那長刀來勢,長刀奪的一聲,掠過董真,逕直插入了青磚地中!
董真疾忙收足,否則腳背險些便被這刀光擊中,只這阻得一阻,吳蘭已經趕上,見那飛出一刀果然攔住董真,不禁凶性大發,哈哈大笑,環首刀徑直砍向董真頸背,口中喝道:「兀那董氏小兒!納命來!」
眾人皆是一驚,李不歸險些又要縱身而出!
不過是說好的助宴之興,怎的就變成了生死之搏?難道吳蘭從一開始,就想要取走董真性命?
龍居手扶劍鞘,往旁移出半步,手已拿起旁邊案幾之上,一隻斟滿了酒漿的羽觴。
滿天刀風之中,一直奔逃的董真,陡地停足不動,回過頭來。
刀風凜烈,吹亂了她先前光潔的髻發,白玉冠上一塊碧玉,那盈盈之光,分外柔潤澄澈,也映入了她同樣澄澈的一雙眼眸之中。
眸光之中,有憤怒、不屑、鄙視,就是沒有恐懼和慌張。
嘩啦!一蓬酒雨從天而降!濃烈的醇香,頓時充滿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鼻端!
劉備為了這次盛宴來慶祝涪城大捷,並不吝惜金錢,所用豬羊魚肉、水陸奇珍自是齊全,甚至是連美酒都用的本地最負盛名的「劍門春」,這種酒入口醇厚,尤以濃香取勝,此時被潑灑開去,即使是只有一隻羽觴之量,亦分外沁人心脾。
短劍在此時剌出!
劍身通透,在空中掠出一道斜弧,宛若長虹跨過,堪堪接住了所有的酒漿!然而那些酒漿只在劍身上一滾,便在瞬間消失了!便是那濃郁的酒氣,也為之一收,彷彿化為無形的一道力量,就在那一瞬間,驀地貫通了整柄短劍!
不對!
吳蘭腦中忽然掠過一種不祥之感,但手中刀身一震,有大力驀地彈回——是他的環首刀,與董真的短劍終於相遇!
嗆嗆嗆!
光電石火之中,說不出章法與招式,無非是拼起所有力量,依靠冥冥之中的直覺,或許還有無數次生命搏殺而將養出來的直覺,兩人已交過三招!
招招凶狠,火花四濺!
眾人已是看得呆了。
董真彷彿換了一個人,那樣纖薄修長的短劍,拿在她的手中,儼然已是厚背長刀,又或是鑭錘戟槊,無所謂精巧,亦沒有劍式,她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度,斫向近在咫尺的吳蘭!
砰!
吳蘭經她劍身一撞,只覺一陣大力迎面湧來,如巨浪翻湧,滔天弊日,哪裡還立足得穩,猛地往後退出幾步,腿彎一痛,已是撞上了一條黑漆案幾。
劍風森寒,已觸及到了面門!
他情急之下,顧不得體面,驀地一個翻身,幾乎是狼狽地滾爬而出,只聽察地一聲,卻是那案幾已經被一劍插入,頓時碎成了幾塊。
不知是誰叫道:「老吳!你受傷了!」
吳蘭伸手一摸,果覺臉龐上一片冰涼,原來是方纔那一劍,自左頰至右頸,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雖然鮮血滿面,但傷勢並不重。然而正如山中虎狼一般,這血腥卻將吳蘭激起了真正的凶性!尤其是對方還是個剛才仍是嬌怯怯的、長得像個娘們兒似的清貴公子,拼起強橫來,怎的能輸在對方手下?
他狂吼一聲:「砍得好!」
身形彈起,雙手舉刀,凌厲無匹地往董真頭頂劈下!眾人眼前一花,只覺刀光一閃,凶橫之極,所行之處,這虛空也似乎被他這一刀劈成了兩半!龍居一向沉穩,至此卻再也按捺不住,手中長劍破鞘而出,便待殺入戰團!
忽然手上一緊,卻是李不歸按住了他,低聲道:「且慢!」
他的聲音雖低,但龍居何等敏銳之人,已聽出一向沉著的李不歸,似乎此時聲音正在微微顫抖,卻絕非恐懼,更多的似乎是意外和……驚喜?
刀來劍往,寸短流光,卻偏偏每一個細節和場景,都那樣清晰妙微,無法忽略。
刀風肆虐,宛若風暴一般,將先前模糊的視線瞬間捲走並撕裂開來:董真一身素衣,於風中獵獵飄舞。分明是在廳堂之中,卻宛若臨萬丈松壑、千仞絕崖,有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氣!
素掌之中,緊握那柄短劍!董真眉梢一挑,鬢髮飛舞,短劍橫斬,殺氣驀然迸發!
然而已有數人驚叫起來,只因那柄短劍,卻已變化了模樣!
先前不過是鋒刃雪亮,此時卻隱有瑩光流轉,握在手中的,不似是金鐵所鑄的劍鋒,而是一段寒冰、一段熾熱放光的寒冰!
如果眼睛再尖一些,當可看清那劍身之中,那隱約流動的似乎不僅僅是瑩然光華,而是如水波一樣透明流暢,整截劍身,或許更像是一段流動的碧水,一段融化的寒冰!
劍光一閃,瑩采流轉,在空中掠過,彷彿自地面捲起飛雪,頓時化為一條巨大的銀龍!那銀龍一躍沖天,夭矯飛騰,漫天敝野,呼嘯而來!
小小一柄短劍,竟有如斯氣勢!而那凶橫劈下的刀風,瞬間被裹挾其中,消失不見!
劉備神色微變,而眾人更是大出意料之外。
誰也想不到那樣絕艷無雙的董郎,此時竟一如修羅化身,其凶悍獰惡,甚至遠遠超過了吳蘭!
鏘!
刀劍再次相擊,強大的氣浪往四周迸推開去,只聽堂中一陣劈里啪啦的亂響,卻是無數的案幾碗盞被掀翻在地,甚至整個廳堂都在隱約搖晃!那短劍一擊之威,竟至如斯!連劉備也在護衛的拱衛下,倉皇往後退去。
卡察一聲脆響,伴隨吳蘭怒吼之聲,卻是氣浪之中,有兩截斷刃飛了出來,啪啪兩聲落在地上。
是那柄厚背環首刀!此時居然斷成兩截!
又是一聲怒吼,似乎還帶有痛意。
吳蘭一躍而出,隨手綽起一張案幾,當面擋去!
無形劍氣破空而來,堪堪劈開案幾!吳蘭慌忙拋開案幾,倉猝往旁僕身而避,黑漆案面無聲裂為兩半,在劍氣之下,竟是脆如爛泥!
嗖!
劍氣無堅不摧,從地面掠過,青磚塊塊裂開,留下道道劍刃劃過的深槽。且那深槽四周,忽然有扭曲的裂紋出現,並迅速往四周蔓延開去。裂紋曲直有致,彷彿綻放一路繁花,遠遠望去,便似這線條扭曲龜裂詭異的青磚地上,恰好正被勾勒出一副花海繁茂之圖。
吳蘭被劍氣逼至堂中角落,幾乎無路可逃,甚至連一路所遇的案幾大多破爛,亦無可抵擋,忽見前方角落裡一人蜷縮發抖,正是趙捨兒。
當下獰笑一聲,一把擰起趙捨兒的髮髻,當空揮舞,竟是將她當作人形方戟,迎面向著那劍氣擋了過去!
趙捨兒頭皮劇痛,手腳亂舞,偏偏如螳臂擋車一般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董真劍氣撲面劈至!
她只覺臉上一涼,肝膽欲裂,頓時嚇得沒命地放聲尖叫起來,先前的婉媚柔娜之態,頃刻間蕩然無存。
撲通!
趙捨兒忽覺自己身形飛拋而起,旋即又如在雲中一般飄飄忽忽,眼前景物飛快掠過,尚未清醒過來,足下一硬,卻原來已踩上了實地。
她驚魂未定,但覺一縷柔軟之物,掠過臉龐飄落下來。她本能地伸手接住,卻覺甚是眼熟,那是一綹趙捨兒自己的髻發。
御劍之氣,竟鋒利如斯,吹毛斷髮!
刷!
劍光如霜,直貫牆壁!瞬間光華剌目,縱橫交錯,又是嘩啦啦一片亂響,卻是牆壁上許多磚石迸裂濺落,全部砸落在了角落裡抱頭蹲地的吳蘭身上,激起一片哇啦啦的慘叫之聲。
煙塵飛舞,映著窗外、瓦洞中透下來的陽光,變成一片淡金色的塵霧。
這堂內外懼怕、驚詫的人數以百計,卻彷彿都只敢躲藏在角落和廊簷下的黑暗和陰影中。唯有董真沐浴在這片塵霧之中,手中短劍,正抵在吳蘭的後頸要害之上。秀美的臉龐,素白如銀的衣衫,分明都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塵灰,但於這陽光之中,卻彷彿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輪廓。姿容端嚴,氣宇高華,便似傳說中的雲中君,騰雲掠霞,破空而來,終於降落在了這污濁卑劣的人間。
此時幾乎是所有人的心中,都鬼使神差,躍出了那熟悉的詞句,起初是帶有鄙笑的,如今卻彷彿是最好的詮釋,令人無法取代:「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
董真臉上浮起一縷鄙夷之意,看向身上堆積無數厚灰碎瓦,卻猶自不敢動彈的吳蘭,冷哼道:「君自負世上勇將,逃命之時卻只知以婦孺為盾,難道這便是好男兒、大丈夫?」
趙捨兒怔怔地看著手中那綹斷髮,此時打了個寒噤,彷彿忽然清醒過來。想到方纔的遭遇險境,她那一雙勾魂奪魄的杏核眼中,迅速蓄滿了晶亮的淚水,全身顫抖起來,過了片刻,忽然一捂櫻唇,「哇」地大哭起來,奔出堂去。
她原是吳越人氏,在那裡出道,並非劉備的家妓,也不是普通的伎人,早在幾年前就依恃著自己的本事托庇貴人,脫了賤籍,如今也是以「大家」、即有才藝的女伎身份,周遊天下的。便是來涪城,也是受劉備之邀,算是個特殊的客人罷了。
趙捨兒才色出眾,又工媚擅計,一向在各地權貴諸侯之中遊走,頗得追捧,否則也不會有「吳地第一美人」的浮名。但也結下不少人脈,若不是有些靠山,想來早就被權貴強行收入宅中為姬妾,又怎麼會自由自在地過了這麼多年?
本來奉迎男人、調笑增趣也是她的本行,那吳蘭也好歹是個雜號將軍,劉備新貴,摸摸捏捏打情罵俏倒沒什麼,但方纔吳蘭竟是以她來擋劍,當真如董真所說,是個肉盾作用,她又羞又惱,又氣又怒,這一奔而出,誰人敢攔?
劉備心道不好,忙遣人去追,看堂中一片狼藉,吳蘭要害尚制於董真之手,想要露出最為和氣的笑容來調停,誰知董真只是蔑然看他一眼,他頓時只覺喉嚨又乾又澀,咳了一聲,竟吐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