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掀開,堂中眾人只覺眼前一亮。
滿堂喧囂熱潮,彷彿瞬間退去,只見一道月光般清冷的身影,正靜靜佇立於門口。
那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美貌郎君,身著素色錦衣,那錦面這上乃是以銀線織就海棠花紋,花朵繁複,越顯清貴端麗,卻又異常華美。分明只是一襲素衣,卻將這堂中諸色衣袍俱都壓了下去。
那郎君年歲尚輕,然而神色深沉,墨色長眉宛若遠山,眸似寒星漆黑無塵,此時只掃了堂中一眼,分明清華無雙,如月色清輝,瞬間灑落山崗深澗,卻又無端令人心中一凜,竟再也發不出聲來。
這涪城之中,還有誰人會有這等風姿氣度?
堂中倒有大半人失聲叫出來:「是董郎!」
董真目光冷冷,往先前說話之處看去,但見左側長案下首,坐著個壯年男子,衣袍半敞,露出結實黝黑的肌肉,此時正帶笑看了過來,笑容中卻全無羞愧畏懼,有的也只是挑釁之意。
想必此人正是那個吳蘭了。
吳蘭左邊,靠著牆壁一側的錦褥之上,卻坐著幾個樂師歌伎,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身著紗羅,發挽高髻的女子。髻作飛仙之狀,飾有數行珠翠,衣著華麗,卻甚是輕透,鵝蛋臉,下頜尖尖,加上那一雙黑是黑、白是白的杏核眼,眸光如水,顧盼之間,自有一番柔媚態度,倒有劉玉如的幾分態度。但劉玉如畢竟是劉氏女,即使媚態之中,亦極力端莊,而這女子卻俏皮得多,卻別一番輕倩之姿。
與這吳蘭同席列坐兩旁的,想來皆是劉備的親信麾下。伊籍、包括董真放走了的糜芳也在其中,他們是知道她厲害的,此時面上露出擔憂之色。另有大部分的面孔上,倒是幸災樂禍的多,只是未曾見到龐統。
正面主位之上,卻端坐著一錦衣男子,此時目光閃動,看了過來,正是劉備。
董真向著劉備行禮,朗聲道:「真,見過使君。」
她稱的是使君,而非主公,說明她的確並不算劉備的正牌下屬,眾人心中一鬆。但看她神色如常,似乎並未聽到吳蘭與那趙捨兒的言語般,不由得又是一怔。
劉備面上帶笑,啊呀一聲,從席上站起身來,笑吟吟地往門口走來,一邊作勢去扶董真,口中道:「董君你何姍姍來遲也?備可是久等了……」
「使君新得大捷,良將功臣雲集於棠院,真豈敢來遲?」
董真退後一步起身,不落痕跡地避開了劉備,淡淡道:「之所以此時才到,皆因換了身衣裳,不免就遲了些。」
這話一說出口,劉備尚未開言,吳蘭便嗤地一笑,伸手往趙捨兒臉上一摸,笑道:「果然還是美人兒最在乎這些衣裳,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只靠忠心赤膽、渾身武藝闖蕩天下,不著衣衫亦能殺敵,死後只待馬革裹屍,似你這般美人兒,倒是一天到晚換上七八套衣裳!」
若先前吳蘭與趙捨兒的一唱一和,還算是背後說嘴,眼下這話可是明晃晃的挑釁了!
吳蘭交好的幾名將軍,此時聽了這話,哪有不湊趣的?皆嚷道:「咱們征戰沙場,效忠主公,又不是那樣的婢妾賤伎,哪需要用什麼美色?」
「正是!但凡建了功業,要怎樣的美人不得?那衣裳遲早也得剝下來,倒也不需費力穿在身上!哈哈哈!」
這幾人講得weixie,但他們本是武將,便是比這更葷些的笑話兒,也能當眾說出來,劉備素來都是肯容人的,並不算破格。何況其餘人皆看出吳蘭是故意在踩著這個以美色著稱的「董郎」,大部分人都笑出聲來。
有大膽些的,不但伸手摟住身邊侍婢,更有人往那些樂伎身上摸摸捏捏起來,一時嬌嗔、調笑聲響成一片。
劉備忽覺身上一凜,卻是董真兩道目光轉了過來,恰從他身上掠過,落到了吳蘭的臉上。
昔日與董真初遇時,只覺她行事果毅,頗有武勇,沒想到數月不見,她更具氣勢,雖不似征戰疆場的人那般殺氣騰騰,但總覺有一種凜寒之氣,便是他也覺有些難攖其鋒。
吳蘭也感受到了董真的冷凜目光,不禁一怔,索性在懷中的趙捨兒胸口扭了一把,抬起下頜,毫不示弱,往董真看了過來。
不過只是數句話的交鋒,幾道目光的搏殺,眾人皆覺得時光實在漫長,有的手還在摸著侍婢的豐臀,不知怎的指頭就軟了下來。
其實這堂中眾人,皆是人中俊傑,否則也不會得到劉備的招徠,便是有個把愚笨些的,到了此時也看得分明:這吳蘭行事,只怕多受人指使。
可是吳蘭分明是在劉璋攻打涪城時,派來相助劉、冷大軍的援軍,卻眼見得大勢不好,便搶先一步投了劉備,甚至連帶來的五千兵馬也一併捲了過來,劉備大喜,也是為了給劉璋其他部下看一看自己態度,對吳蘭分外親厚。便是這一次宴會之上,吳蘭雖在這張席上敬陪末座,但這席上所坐的皆是劉備平時親厚之將,顯然對他與眾不同。
但是吳蘭自己也知道,初來相投,必須要做出幾件事來,令得新主公覺得自己知情識趣、忠心耿耿,方才會有以後的前程。所以這一次,要為難董真,便由他先跳了出來發難。看似渾然無意,實則早就安排好了這一折。
至於指使吳蘭之人,只消往深處想一想,便知除了劉備,斷然不會有旁人撐腰,能令吳蘭如此大膽放肆。
嘶啦!
竟是裂帛之聲,驀地響起,那聲音清脆俐落,倒是嚇了不少人一跳。
董真外著素錦長袍,已化為兩片,如雲氣般,緩緩飄曳委地。
那上好的素錦,銀底海棠迭復花紋,明暗隱光交織,如最華美的白雲,竟給這樣生生撕開,丟落在地。露出裡面一襲月白勁裝,越發清如芝蘭玉樹。
而董真清冷的笑聲,也響了起來:「吳將軍說得是!其實人也如衣裳一般,用得著就穿一穿,穿起來人說不好看,隨手撕了也就是了。天下如此之大,任是再貴重的素錦,只要用錢,哪裡還買不到個十件八件?」
她口中所說的,可不只是衣裳。
吳蘭臉色微變,董真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微微一笑,直視他的雙目:「素聞吳將軍擅使雙錘,神力蓋世,董真不在,願在此討教,以博諸君盛宴一桀。」
她竟是要向吳蘭挑戰!
這一次,連劉備都張大嘴巴,呆在了當場。
劉備與董真相交頗有些時日,知曉她的脾氣。只道她聽了吳蘭的話,定然會大發雷霆之怒,甚至當翻臉也極有可能,只未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吳蘭是個武將,又不會什麼風的玩藝兒,她口稱討教,難道是要跟吳蘭比試武藝?
吳蘭雙目圓睜,過了半晌,方才以手指著自己鼻尖,不敢置信道:「你要跟我比武?」
他似乎忽然回過神來,上下將董真打量一番,怪笑一聲,道:「這比武相鬥,可不是吟詩作詞,不小心便是死傷之局,到時可沒地方哭去,也沒什麼漂亮小姑來心疼!」
話語之中滿是譏誚,果然堂中又有與他親近些的人,相幫著笑了起來。
劉備也趕緊上前勸道:「嘗未開席,誠之你不妨好好坐一坐,嘗嘗我涪城的好酒……」
「刀光劍氣,方才配得上美酒佳人。」
董真一動不動,緩緩道:「吳將軍既號揚威,當不會作鼠子之態,拿些區區之傷,去討漂亮小姑的心疼。」
言辭之中,仍是一毫不讓,只讓吳蘭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劉備原以為董真生氣,但她審時度勢,找回些許顏面後就該就勢下台,誰知這一拉竟是覺得如撼鐵柱,紋風不動。不禁又怔了怔。待看到董真臉上神情始終未變時,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虛起來。
雖然吳蘭這話,是他暗示之後而為,但看董真的模樣,卻與從前不同,而且堅持要與吳蘭比武,要是傷了她,可怎麼是好?
他只是想要給董真一個教訓,自白水關被燒之後,雖在龐統的勸告下按下了心頭的怒火,而董真也免費供應了三月糧草,所補償的代價遠超過她所毀壞的糧草,令得劉備心頭熨貼,自認為是已追回了損失。
只到此時看到董真的神情,冷淡之中,又帶著些安然自若,對自己既無特別尊重親近,亦無半分畏懼躲避,不由得想道:
「難道她從來沒有怕過我?即使是白水關之事後她百般慇勤,原來也並不是要討好我,平息我的怒火?」
他暗示吳蘭這一著,原是以為董真多少畏懼他的,趁機一舉打下她的氣焰,好叫她此後乖乖聽話。此時董真不顧他的勸告,竟一再要求與吳蘭比武,卻著實令得劉備心中暗暗著急。
吳蘭攜五千兵馬來投,劉備待他甚為親厚,不僅是因為要做個榜樣給劉璋的部下瞧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吳蘭此人的確是一員猛將。
但劉璋原是江夏人,手下大將得到重用的,也多是他故鄉嫡系。吳蘭卻是廣漢郡人,在益州集團內部甚受排擠,雖多積軍功,卻一直沒有能博得一個好的前途。聽說劉備為人寬厚,這才一咬牙,藉著援軍的名義中途叛變,投了劉備。
正如董真所言,他擅使雙錘,於戰陣之中能近身搏殺,曾連接錘殺了對方五員偏將,聲名大噪。劉備得他之後,馬上便提升為揚威將軍,青睞有加。
漢末官制,其實是沒有將軍的職務的。最高的領軍之職乃是校尉,最下層有伍長、什長、伯長、都伯、都尉、牙門將等職。吳蘭從前是牙門將,故能統率五千兵馬,但牙門將只比偏將地位略高,卻沒有名號,如今蒙劉備賜了揚威二字,雖是雜號將軍,但也一躍而上了新的台階。正是感恩劉備之時,故此才願主動出頭討好劉備。
但吳蘭並非是不知輕重之輩,他看似粗豪,其實內心極有盤算,他早就存心要在劉備陣營中立立威風,只是初來乍到,不瞭解旁人底細,唯恐得罪錯一人,卻株連起那人所有的親友朋黨,為自己樹一大敵便不妙了。
唯有這董真,只因近來太過有名,入蜀以來的事跡早就被傳得爛熟,誰都知道是在江上春宴之中,因其大婦假充男子前來參宴,董真不得已流露身份,投靠劉備的。在那些百姓看來自然是極有傳奇色彩,但在這些出身世家的將領臣看來,卻是董真毫無根基的體現。
吳蘭要體現自己本事,除了沙場拚殺,便莫過於在這眾人參加的宴席之上,公然尋個事作筏子,好好立一立威風。
故此雖劉備真心來攔,但他看董真如此堅定,連劉備都攔其不住,心頭大喜,覺得機會果然到來。
便站起身來,嘿嘿一笑,道:「老吳我在沙場上拚殺時,你還不知躲在哪個漂亮小姑身後看星星來著……也罷,董郎既然一心想要助助興,還請主公允下!」
宴席之上,喝到酒酣之時,或是拔劍對擊,又或揮劍起舞,甚至是角鬥玩戲,皆是十分常見,亦是秦漢以來的軍中傳統。否則也不會有大漢建國之初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時,劉邦無法迴避亦無法制止的情況存在了。
只是這尚未開席,酒未沾唇,便要互搏相鬥的情況,倒真是第一次見著。
吳蘭這後一揖,卻是向著劉備,意思是:對方都點明道姓,縱是我不願意,亦當應戰,否則勇武名聲,可不毀於一旦?
劉備無奈之下,急道:「只是這廳堂之中,甚是逼仄,又不是沙場之上,老吳你那一雙大錘揮了開來,誰人抵擋得住?只怕幾招遞過,便要活活拆了我這廳堂。」
眾人哄然笑起來,道:「很是!很是!」
大多都瞧出劉備心思,並不願吳蘭與董真二人相鬥。且一看董真這模樣,便知是個清貴公子,就算學過一兩年武藝,不過是些花架子,怎能與膀大腰圓、氣質彪悍的吳蘭相比?那大錘一個便有兩百斤,揮舞開來,只怕這董真掃著些尾風,便要手斷腳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掃興?更是毀了劉備自家臂膀。
便有人出聲道:「這堂中太小,不如換個地方?去校場如何?」
又有人駁道:「所謂為盛宴助興,不過是取個熱鬧,又不是真的拚個你死我活。若換作校場,豈不是變成了較量?」
這人卻是孫乾,他早在徐州時便跟隨劉備,資歷頗老,這話說出來也無人敢反對。而且眾人皆在堂中坐定,酒菜都將上齊,若是棄了這些去校場,豈不是酒肉也不得沾上一沾?若說要二人在院中相鬥,其實這院子裡也並不寬暢,又有許多樹木阻礙,反不如在堂中寬闊。先前那人又咕噥道:「本來就是較量……」
孫乾只作未聞,向吳蘭笑道:「老吳你是沙場老將,何必拘於一對鐵錘?凡世家子弟,年少時無不學劍,不如董君與老吳皆用長劍,相對作舞,倒也應景。」
長劍若是未曾開刃,頂多不過是磕著碰著,並無性命之憂。比起那雙鐵錘,自然是安全得多。
劉備剛要點頭,便聽吳蘭搖頭連聲道:「劍身太輕,老吳著實不慣。」
便聽一人沉聲道:「我這有一長刀,乃是昔日一好友所贈,卻是厚背環首,刀身以鐵英所煉,極是沉手,平素裡也無人用它。若是吳將軍不嫌棄,老夫卻願獻出來,送將軍作個薄禮。」
劉備扭頭看時,那人卻是伊籍。
伊籍昔日與董真初次見面時,二人便有齟齷,堂中也有許多人知曉。此時便有人猜道,伊山陽這老兒定是記恨董真,主動獻刀與吳蘭,便是此因了。
吳蘭正在犯愁,他率兵刀來投劉備,所有家當皆在成都,這倒也罷了。錢財總是有賺回來的一天,若劉備攻入成都,他還愁沒有榮華富貴?
只是走時只穿了最好的一套甲冑,又拿了雙錘。此來涪城,兩手空空,若劉備不允用雙錘,難道還真用劍不成?沒想到伊籍主動贈刀,不禁大喜,連聲道:「多謝伊公!吳某感銘於心!」
伊籍極是當真,他本就居於此府中,很快便派人回去取了環首刀來,送到吳蘭手中。吳蘭瞧這刀時,只覺入手沉重,色作青灰,隱隱有種暗金之華。知道這刀果然是罕見的鐵英所鑄,比尋常兵器都要重上許多,拿在手中,雖比不上那雙錘,卻比尋常刀劍更伏手些。
環首刀一看便是件好東西,這次連雙錘問題都解決了,連劉備都無話可說。
吳蘭推開趙捨兒,束一束腰帶,扯好了衣領,大大咧咧地站起身來。
趙捨兒纖手捂在唇上,滿是一副嬌弱驚訝的神情,極是惹人憐愛。
劉備咳嗽一聲,只能警告二人道:「不過是席間助興罷了,刀劍無眼,可不要傷了和氣。」
卻知這二人打著為盛宴助興的幌子,實則心中早有理論,且各有決狠之處。不禁搖了搖頭,走在主位上坐定,忍不住又道:「點到即止,切勿傷人。」
席下便有人笑道:「主公忒般仁厚,俺們軍旅漢子,哪裡就不見些血、劃些傷了?只要不死人,也算不得什麼。」
劉備歎息一聲,權作是認可了他的說法。
李不歸的嘴角卻露出一絲冷笑,看向劉備的目光之中,不免又多了些鄙夷。
他早就瞧出劉備的用意,卻對其卓絕的演技表示佩服,只到了此時,還不忘彰顯其「仁厚」之德。早有這般仁厚,又何必安排吳蘭為難董真?他身為主公,若當真想攔一攔,縱使董真堅持,但吳蘭若是不應,難道董真還能吃了他不成?
可見劉備心中,也是願意董真當眾折損顏面。這樣的主公,拍馬也趕不上天師為人寬和,又有什麼好效忠的?
董真一直靜靜佇立旁邊,此時便站直身子,右手自腰間緩緩拔出一柄短劍,握在手中,卻向著吳蘭淡淡一笑,拱手為揖,道:「吳將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