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涪城西郊,有一大片房脊連綿開去,宛若沉浮在夜色之中的水獸背脊,透出青灰的冷光。
那是涪城中的世族、士紳聚集之所,其中一座宅第尤其駐目,或許是因為新建,牆壁瓦楞都透著炫耀的氣息。
四周燈火通明,便是簷下也掛著輕綃做成的燈籠,整個宅第中亮如白晝。
燈光照映出一個白胖中年男子,臥在室中軟榻之上,微閉雙目,正由得兩個美貌侍婢在他膝上輕輕捶揉,不時他還伸手出去,在侍婢胸上用力擰上一把,惹來低低的嬌嗔之聲。
叩叩。
門扇輕輕被敲響,一個大奴躬身稟道:「啟稟家主,是孫家的主君來了。」
白胖男子睜開眼來,面露喜色,一迭聲道:「怎不快些將新泉賢弟請進來?」
不多時,但見一個滿面笑容的中年男子邁步進來,一眼睃到了兩名美婢身上,瞧見了其中一婢胸口那抹可疑的紅痕,笑道:「阿兄越發壯健了,家中美人,倒也越來越多了。」
白胖男子哈哈大笑,伸手在其中一名美婢臀上一拍,道:「快去準備些酒餚果品,新泉多日未來,正合你我二人大醉一場!」
言畢又瞇起眼來,志得意滿道:「家中新來了兩個歌伎,乃是使君所賜,風味自是不同,願與賢弟共享之!」
二人又是一陣大笑,那新來的中年男子名喚孫新泉,是個破落世族子弟,一向最擅長幫閒,見狀便奉承道:
「果然阿兄做了使君泰岳,身份地位便大有氣象,昔日小弟便說,阿兄是個有貴氣的,如今怎樣?可不正逞了小弟之口?」
這白胖男子,正是以獻女給劉備為妾而得寵的錢豐。劉備如今並無夫人在側,他的女兒儼然一國獨大,雖然眼下只是妾室,但很有可能會成為側夫人。且如果劉備真的奪得了益州,水漲船高,這錢豐雖只是個小吏出身,亦可躋身新貴。
所以如今在這小小涪城,他也能以在西郊建得一所宅第。
孫新泉的眼睛,落在一邊案几上的鏤花鎏金香爐上,花紋交錯,精緻細膩,一望便知價格不靡,且那成色古樸,顯然是前朝舊物,從前在錢豐處可從未見過,心中一動,遂讚道:
「此爐古樸致,顯然是貴人之物,雖千金而難以購得,不知阿兄如何得到?」
錢豐對他的奉承頗為受用,拉了他一同坐於席上,笑道:「這可不是我那小姑爭氣?入了使君眼目,使君待她十分寵愛,甚至將府庫都交與了她來支配。這隻金爐便是我那小姑送來的。」
此時有僕婢穿堂入室,送上一道道熱氣騰騰的佳餚,並鮮果糕食之類。
孫新泉見那餚饌豐盛,僕婢恭順,顯然錢豐從這門親事中受益的確良多,想到自己前來的原因,心中一動,忽然面現憂色,長歎一聲,道:「阿兄可知,今日有一貴客,已來到涪城麼?」
董真入城之時,聲勢浩大,幾乎是萬人空巷,錢豐雖不喜男色,但出於好奇,也未免乘車去看過些許熱鬧。
只是董真如今為劉備效力,他自詡是劉備的岳父,哪裡放在心上,不經意道:「賢弟所言,可是那董氏子麼?他不過一敗落世族,如今淪為商賈而已,使君要獎賞他辦事勤勉,這才邀他前來參加慶功之宴,又算得上什麼貴客?」
孫新泉雖是個幫閒性質的人,卻也曾是大族出身,與錢豐的眼界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當下不由得暗暗皺眉,面上卻笑道:「正是。此人自然是比不得阿兄在使君之前的體面,只是弟聽聞一事,心中暗驚,這才不得不趕來告知與兄。」
錢豐抬起眼皮,一邊以箸挑起羊肉,送入口中咀嚼,一邊漫不經心道:「董氏子又有什麼事會礙著為兄?」
孫新泉放下手中牙箸,湊身前來,低聲道:
「董氏子也知自己根基淺薄,不能與龐、伊等人相比,卻也深恐會失去使君之寵,又聽說了阿兄家的小姑得寵之事,故此行前來,攜有一絕色美姬,據聞正要獻給使君!」
啪!
卻是錢豐手中牙箸,驀地掉落在地。
涪城大捷之後,劉備下令連慶三天。董真到達時的宴會,只不過是一場小型的熱身宴,第二日的才是重頭戲。
按規矩,唯天子方有四餐,諸侯可進三餐,不可逾矩,但這樣的宴席,定然不可能只有兩餐,過午即不食。不過這年月,禮崩樂壞已久,這樣的禮儀講究,也可以變通來處理。比如將宴席自近午一直排到華燈耀夜,這就只算一餐,至於一餐的時間是不是過長了點兒,誰又會去在意呢?
宴席之所安置在府中最為寬闊的棠院,珍饌佳餚流水般地送上席來。參加宴會之人,皆是劉備攻打涪城時,手下得用的臣武將,彼此熟稔,且劉備一向有仁厚名聲,也並不怎麼拘泥於禮節,席面未開,堂中喝采聲、賭拳聲、笑罵聲早已響成一片,倒也熱鬧得很。
董真帶著龍居等人,方才走在堂階之外,便覺酒氣菜香並著這一股喧囂聲浪,便從窗欞門格之中撲了出來。
門口有僕婢奴客侍奉,有唱讚的便掀起織纈門簾,大聲道:
「董真郎君到!」
堂中便是一靜。
董真如今身份,在劉備麾下最是不同。嚴格說起來,她並不是劉備的下屬,甚至連客卿都不算。她沒有職司,所以連唱贊者都只能含糊地稱一聲「郎君」,但無人不知,劉備數月來的軍需供應皆是由她負責。
大軍欲動,糧草先行。這糧草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實在是很難。一來是那些地方上的那些世族,根本就不願輕易賣給劉備。一是擔心與軍隊打交道,結帳不易。二是不願在劉備尚未完全得勢時與他接觸過密。劉備昔日的軍需官便是用盡了手段,最後還是用了老法子,即是強行逼迫加上半擄掠的行徑,才將白水關糧倉存滿。
所以就算是有錢有人,董真這數月來已經吃遍了苦頭。巴蜀之地少經戰亂,所以百姓尚算太平富庶,拿錢公正地去買,也能買得到支撐大軍數月的糧草。但是董真是一個外人,那些有糧草的本地冠族,又怎會輕易便宜賣與她?
不過董真在燒白水關糧倉之前,便已想到了這一點。
簡單地說,她走的是夫人路線。
以崔妙慧的身份,縱然董真並無功名,但巴蜀之地的世族夫人們還是很好奇天下一等世家崔氏嫡女的風範,對於崔妙慧的請求拜謁基本上都持歡迎的態度。崔妙慧心機靈動,當初在深宮之中,與臨汾公主那樣的人都能相處得如魚得水,何況這些世族夫人?
甚至是由於她那種自然流露的高貴氣度,令得那些世族夫人自慚形穢,還不由得低下了身段,向她請教一些世族中的規矩和日常起居細節,務必令自己也要變得更高貴一些才好。
再加上崔妙慧還有一樣最好的見面禮,那就是雲落織坊自己所出的錦匹。
董真的錦園,當中所設的雲落織坊已經開工,共計五十張織機,全部經由馬鈞改裝過,董真這次未曾藏私,將自己在另一個時空所見到的改良式織機的所有訣竅幾乎都告知了馬鈞。馬鈞起初被崔林接來時,尚對錦園有所疑惑,只到看到董真拿出的織機改良圖後,即使是遲鈍單純如他,也頓時明白了董真的真實身份。
他一向沉迷於機械設計,智商超群情商未免就有些缺乏。但是也正是這種熟悉的機械配件和原理,讓他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喜悅,也從中辨認出給了這張圖紙的董真,正是當初在鄴地織造司中,指點他進行了第一次提花機改良的人,織造司史上唯一的一個女院丞、中宮少府甄織成。
有了好的提花機,又有了董真早就瞭然入心的那些新式錦樣,錦園的織錦漸漸走上了正軌。只在一月之內,也有兩百餘匹錦料織了出來,當中自然也有天水碧。董真卻一匹也未曾賣出,只是在崔妙慧出去拜會各世族夫人時,將之作為珍貴的禮物相贈。
女子心性,就沒有不愛美的。蜀錦雖多,但新鮮花樣的錦匹,永遠也不嫌多。何況如天水碧這種錦匹,又是雲落織坊的獨有珍品,而且素月幫著董真打理織坊,十分懂得她的心思,雖然一樣是青碧色的底色,卻是不同花紋,用來送人,亦是人人不同,十分受歡迎。
及至雲錦出來,崔妙慧自己當先便穿了一件衣袍,並以賞花為名,又召集了這些世族夫人在家聚會。她從小世面見廣,審美情趣亦高,即使是僻處葭萌,仍每月花費不少金錢去洛陽、鄴城、成都甚至是建業等地採購最新式的衣飾,所以無論裁剪的衣裳樣式還是髮髻花飾,都是出類拔萃。
這件雲錦衣袍一穿,更是艷絕天人。
那些夫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絢爛如雲霞的錦衣,本就知道價格不靡。蒙崔妙慧送了一件,聽說是連蠶市上令得益珍織坊的人都艷羨不已的珍品,更是感激莫名。
崔妙慧下了月餘的工夫,等到董真要大批購買糧草時,再向這些世家求購,俱是無人能夠拒絕了。
這也是董真強過劉備的地方,劉備軍中皆是男子,便是有女子,不過是些地位不顯的正室,又或姿色妖嬈的姬妾罷了,如何能會想到通過內宅的結交來採購糧草?
況且糧草等物,各家儲備本來就頗為豐富,董真又是以十分公道的價格購買,誰人不肯?只是這些世族夫人們卻提出要求,想要購買雲落織坊新出的其他錦匹。
崔妙慧所送的錦匹,無一不是價值萬錢,便是這些世族夫人也明白,送上一匹已是足夠大的人情。但女子愛美,豈是一匹花色的錦料便能滿足?
蜀錦雖多,但論清麗不及天水碧,論富奢又不及雲錦,這兩種錦類一個淡到了極處,一個濃艷到了極處,各佔一方鰲頭,中間那許多蜀錦,分明也是五彩繽紛,但似乎都不及這二者極致之美。
尤其是各位夫人私下比較,發現縱然是同樣顏色的天水碧或雲錦,在不同光照和不同角度之下,其輝光花紋皆有異常,當真是巧奪天工。
所以在第二個月中,那二百匹新織出來的錦料便成了搶手貨。只是那些錦雖然也昂貴美麗,卻沒有雲錦。崔妙慧解釋說,雲錦工藝非凡,眼下也仍在研發當中,當初送給各位夫人的不過是一種嘗試,是因為和夫人們交情頗深,所以覺得贈送也無妨大礙。但如果是要賣錢,當然是在研製到盡善盡美才最妥當。
眾夫人雖然感到十分驚歎,沒想到那樣美倫美奐的雲錦居然還只是一種嘗試研製下的產品,但另一方面不免又對崔妙慧口中「盡善盡美」的雲錦十分感興趣,更是在心中暗下決心,待到再有雲錦出來,怎麼也要搶上一匹。
相當於又為雲錦的高大上做了一次成功的廣告。
董真當年在酒泉雖然得到曹丕和楊阿若的幫助,獲得了那一匣子金珠之物。但是建造錦園、培植人手已花費了不少,這三萬大軍的糧草,並非小數目,幾月下來,只怕就要精窮。她在洛陽的織坊雖然仍在運作,但是所賺的錢帛也不過可供一家人日常費用罷了。
故此崔妙慧最初的拜訪與贈錦之舉,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巧妙的營銷。只是這種營銷更需要借助營銷人的身份氣度及個人魅力罷了。
這個時空,與董真所來的那個時空,終究是不同的。再好的商品,也需要身份來作為途徑。
在沒有媒體和網絡的當下,唯有世族夫人們的口碑才是最好的廣告。
當初蠶市宴會上的當眾「時裝表演」,令得那些織坊大佬及蠶桑大戶們看到了雲錦之美,這是向供應商展示了實力。
但是在消費者群體中能夠傳開名頭,才是真正的生財之道。
這二百匹錦,很快被眾世族夫人搶購一空,得到了三百萬錢。如果再開一家、兩家、一百家織坊呢?
一念至此,董真便覺熱血上頭,心頭怦怦直跳,幾乎要屏住呼吸。
三百萬錢,雖然對於支撐三萬人的吃喝來說還是稍顯得有些緊張,仍需要以那盒金珠中的東西來填補,但總是有些進項了。
更何況這不過是在織坊的試營業期間,只生產二百匹錦,便有如此大的收益。可見董真昔日在鄴城織造司時,所聽到的那種營銷理論不無道理。
錦匹本就是高大上的奢侈品,所以高端路線才是最賺錢的。中等質量的錦匹,不過只有一些小商賈和土財主購買,即使數量驚人,亦賺不了大錢。
畢竟,錦的原材料並沒有很大的差別,所售賣的是設計、技術和勞動力。
前二者董真腦中便是財富,最後者,在這個時空,簡直是俯身可拾。
故此,董真之名,近日來在整個巴蜀,都流傳甚廣。
不但有內眷們身上那些來自董氏織坊裡的產品的活色生香的展示,顯示出董氏織坊的技術含量之高,實力之強;更有關於董氏錦園中軟禁了錦城織業諸代表的傳聞,也在顯示出這位董氏家主那種不按常理的強橫方式。
而更令眾人感興趣的……
董真方才踏入門中,便聽一人附掌大笑道:「可是那位『郎艷唯獨絕,董氏世無雙』的董郎?素聞董郎美貌絕倫,今日這街市之中,聞董郎容色而奔湧至者,已過萬人,坊巷為之一空,捨兒,都說你乃吳地第一美人,但不知董郎這蜀地第一美人與你相比,可分得出伯仲否?」
董真眉梢一動,臉色微微一沉,卻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
「吳將軍這可是折煞捨兒了。既然董郎艷色唯絕,賤妾自然是比不過了。不過這舉世無雙麼,可不僅僅只是容色。賤妾通琴瑟,能簫笛,善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望歸之曲,便是使君也誇過捨兒是一朵解語嬌花。但不知這位董郎,可有妾這般可人意兒、懂識趣兒,做得一枝忘憂芳草麼?」
這一段話講下來,分明是再平常不過,聲調韻律卻已起伏轉折,有了不少曲折低徊的婉致,嬌嗔、幽怨、打趣、俏憨無一不全,真如蜜糖酥酪般,一入耳便化成了蜜漿,又香又軟,又柔又滑,一直沁人心脾,令人只覺說不出的甜美酣暢。
龍居皺了皺眉,低聲道:「主君,此人名吳蘭,原是劉璋部將,據聞早就暗降了劉備,此次涪城大捷,此人居功不淺。至於那趙捨兒,卻是東吳一個名伎,周遊權貴之中,頗有艷名。」
趙捨兒不過一個名伎,什麼吳地第一美人,一聽這吳蘭輕浮的言辭聲腔,便知與甄洛昔日的「河洛第一美人」絕對不可比擬。
其實就算是甄洛,當初頂著這個「第一美人」的名頭,只怕也是為了吸引袁氏這樣的大族聯姻,而由甄家放出來的風聲。不然怎的甄洛嫁了袁熙之後,這個名號便蕩然無存。便是後來曹丕兄弟等人提到甄洛時,誇讚她最多的便是「溫柔和順」,而絕不是什麼「河洛第一美人」?
況且如果真的要講美貌,依董真看來,無論是臨汾公主還是崔妙慧,這二人的容貌之美,絕對也配得上「某某第一美人」的稱號,甚至是未曾謀面的江東二喬想來也是一樣絕色,卻因了她們的高貴門第,從未有人敢將這樣稱號壓諸於其身,由此可見,這所謂的「某某第一美人」,其實是一種十分輕佻的稱號,甚至根本是對玩物的褻稱。
那麼這個吳蘭,開口便稱董真是「蜀地第一美人」,並將其堂堂一個世家子,與身屬賤籍仰人鼻息的吳地名伎相提並論,顯然是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