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慧的臉色卻忽然變得煞白,沉聲道:「主君!劉備的人馬追上來了!」
董真藉著發怒起身離開,當時眾目睽睽,劉備無法將她扣下。但董真等人的車馬終究是比不得劉備的那些車馬精良,這般奔逃已有半個多時辰,終於還是給追了上來。
董真只覺口中滿是血腥之味,她卻不見慌亂,輕輕推開準備攙扶自己的素月,道:「無妨,停車相候!」
軺車緩緩停下,其餘車馬也俱守在一旁,龍居及李不歸等人卻並未下馬,手摸刀劍,全神戒備,看向那不斷近前的不速之客。
卻見一隊人馬,掀起煙塵滾滾,聲勢頗是迅速,不多時已奔到了眼前。
董真鬆了口氣,道:「是伊先生。」
她扭頭向崔妙慧道:「快與我瞧一瞧,如今我臉上可還看得出內傷的模樣?」
崔妙慧掌中早藏有一塊柔軟的粉撲,藉著為董真整理鬢髮之際,悄悄撫過,粉質的柔瑩頓時掩蓋了些許憔悴,且方才氣血翻湧,紅潮未褪,經這粉質一映,倒似乎更為明艷,完全看不出曾受內力重傷。
眼前這隊人馬為首者,赫然正是伊藉。因為來得倉猝,他還身著寬袍大袖的袍服,騎在馬背上,迎風奔馳,倒頗有飄逸之姿。唯其緊鎖的眉頭和深沉的臉色,暴露出他此時心中並不平靜。
他一眼便看到了軺車之中的年輕郎君,目中閃過一道又喜又怒的神情,翻身下馬,上前呼道:「董君!」
「伊先生。」
董真在車中向他遙遙舉揖,卻並沒有下車之意:「先生竟然親自來了?」
「主公深悔吳蘭莽撞,以致於觸怒董君,遂令我追趕,並請董君回城。」
伊藉面無表情,往軺車走來,龍居等人本待阻攔,卻被董真搖首制止。但伊藉所率的人馬,約有三百餘眾,卻散落四周,隱約對董真等人形成合圍之勢。龍居等人也毫不示弱,拔出刀劍,怒目而視。空氣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息,便彷彿堆了一座無形的乾燥柴捆,只待一個火星落上去,便化為熊熊之火。
伊藉已走到軺車邊。
隔著雲氣般輕柔雪白的簾子看進去,那年青美貌的郎君越發明艷灼目。即使是他那位以容貌著稱、高貴絕色的正夫人,在此刻彷彿也被他那種灼灼的光華掩映住了,伊藉險些便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他定了定神,想到此時二人隔得很近,所有言論,並不虞被自己帶來的人馬聽到,便沉聲道:
「董郎大言炎炎,不想卻是個膽小怕事、背信棄義之輩。你說會有法子救鳳雛先生,我才……才允你那件事情,沒想到你將此事鬧大,自己卻一走了之!如今你又落入了我手中,豈非是天理昭昭?」
崔妙慧目光閃了閃,卻垂首不語。她和素月此時,便是根本不該有的存在一樣,當然伊藉也根本沒當她存在。
董真無聲一笑,沒打算廢話:「伊先生可知,只消我一走,鳳雛先生便會出來了。」
伊藉冷冷看著她,卻不說話。
董真只好說得再明一些:「先生回想一想,先前我離開之時,劉使君分明可直接下令,讓人攔阻於我,怎的要伊先生自己請求,才猶豫著令你來追我?顯然是他心中認為,唯有鳳雛先生方能將我留住,其餘人便是追來也無濟於事。況且自劍門關至白水關一帶,涪城、葭萌等地皆是他的勢力範圍,我便是含怒奔出,又能走到哪裡去?不過是一日之內,便能追回。若是伊先生此時不來,鳳雛先生只怕早就來了。」
「你的意思是我孟浪了?」
伊藉眉頭皺起,半信半疑,顯然董真所言說中了他的心事,但又不敢全然相信,道:「你如此狡獪,我怎知你所言是否屬實?」
「若是伊先生這般將我帶回,只怕用不著鳳雛先生,劉使君也未必再將他放出了。」董真漫不經心:「我作此姿態,本就是為了要使君不能再如此公然折辱於我,又不是真要奔逃,若是逃了,我能逃往哪裡?可是你這一來,鳳雛先生便仍是出不來。眼看大戰在即,若是鳳雛先生仍與劉使君不睦,可如何是好?」
伊藉目光一閃,董真說中了他心中最為擔憂之事。
「你……還是要逃?」他在最後一個字加重語氣:「可是我已追了上來……」
「我有辦法。」董真衣袖拂處,十指伸出,宛若春筍尖尖,又如玉雕冰琢,伊藉只是一個眼花,頸上吃痛,原來已被她緊緊扣住!
伊藉所帶的人馬兵卒雖眾,但隔得究竟遠一些,眼見二人好好說著,忽然伊藉便被董真扣住了咽喉,不禁驚嚷起來,卻不敢立時衝上前,只本能地舉起了弓槊。
他大吃一驚,待看清她眼神時,心中便明白過來,只故意掙扎了幾下,待到一柄冰冷的短劍頂在了背心上,便順勢不動,卻未免還是有些驚駭。
他是世族出身,後來又做了謀士,當然也習過幾年武,到底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最多不過是在護衛之下遠觀罷了,更不曾近身搏殺。此時那短劍森森指著要害,才覺出了真正的殺氣。
董真的面容,近在眼前,連同他的妻妾相貌,也是清清楚楚。三張或明艷、或端、或妍麗的面容上,俱是一般的漠然,似乎比起他來,倒更見慣了生死,即使是周圍兵卒環伺,也並不感到害怕。
「讓開路來,留在此地不准追趕,一百里後,我自會留下伊先生。」
董真厲聲向那些兵卒喝道,淵清短劍的寒光,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分外晃眼:「否則,只好與伊先生共赴陰曹了,倒也是件美事!」
她聲音中有著少有的狠厲,伊藉一凜,知曉她這話可不是說說就算,不過是放她一百里,正如她所言,此地皆是劉備的勢力範圍,她又能往哪裡去?
他繃緊背脊,在那劍尖的逼近之下,厲喝道:「都退下!董君乃我舊友,不過是玩笑罷了,待我送別董君百里,自當回來!」
董真微微一笑,道:「如此,伊先生便上車來坐著罷。」
伊藉瞪了她一眼,果然躍入軺車之中,端坐在三女中間,卻閉目不語。
董真也不管他,一手仍將短劍按在他後心之上,沉聲指使御者驅動軺車,伊藉本是倉猝而來,他雖明白劉備的意思,但那些兵卒並未得到格殺勿論的指使,眼見伊藉又落入對方手中,只得遲疑著退往兩邊,潮水般排開,露出中間一條道來。
董真所乘軺車當先,龍居等人分擁軺車兩側,連同那幾乘車上婢妾從人一起,往涪城荒郊遠處,如雲般簇擁的綠樹深處,飛馳而去。
半個時辰之後,龐統連同伊藉所率的三百兵卒,飛奔到百里之外,那裡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一方依著青山,一方臨著涪水,一個人影立在路邊崖上,望向腳下滾滾而去的涪水碧波。
正是伊藉。
「士元!」伊藉一眼便看到了為首的龐統,驚喜交加,飛一般地衝上前來,就在馬下牽著他的衣袖,上下打量一番:「你……你可安好?」
「這些時日,我只是在山中紫籐院讀書,為何不安?」龐統跳下馬來,敏銳地掃了伊藉一眼,拉他走到一邊:「你真是糊塗,竟然放走了董真!」
紫籐院乃是劉備在涪城郊外,一處風景清幽的山中所建別館,實則並無紫籐,只是劉備念及昔日葭萌城中府第後院的那株巨大紫籐蘿花,便指此為名。伊藉也去過那裡,房舍皆是新近繕修,陳設精緻,若是讀書養性,確然是個極好的地方。
「紫籐院?董真不是說,你已觸怒使君,被囚入密獄之中……」
伊藉忽然想起一事,急急從袖中取出一物送上:「他還說,這是士元被囚之後,托他帶出之物……」
那是一塊樣式古樸的玉珮,龐統只掃一眼,便認出正是自己長年佩戴的那一塊。
「此乃是我觸怒主公被送往山中之前一夜遺失,原來竟是他派人奪去。難道當初與我相交之時,便已存有今日謀算之心,還是終究不曾真正信賴過我?」龐統沉聲道:「處心積慮,行一謀三,誠之啊誠之,我終究還是錯估了你……」
「竊……竊去?」
伊藉臉色忽變,他可不像龐統尚避開這個「竊」字,連聲道:「這狡獪小兒,竟敢欺我!他……他以此玉為由,說你已被主公秘密囚閉,我擔心主公因一時之忿鑄下大錯,一心要救你出來,才會被他所欺……」
他雖年長於龐統,初時也對劉備禮遇龐統十分不滿,但伊藉心地著實磊落,時間一久,看清龐統為人雖狂放而忠義,甩可用之才。且深知劉備麾下謀士,若論韜略,以龐統為第一。若是劉備放眼天下,有意逐鹿,龐統相助萬不可少,後來便心悅誠服舉龐統為謀士之首。所以此番聽說龐統惡了劉備,不禁大急,試探幾次劉備,果然劉備一聽龐統二字,便顧左右而言它,這才相信了董真之言。
沒想到劉備只是將龐統軟禁,似乎並沒有到董真所以那樣惡劣的地步。而自己難道當真又被這狡獪小兒利用了一道?
龐統來時已在路上聽到了所有當時的細節,此時眼睛不禁瞇了一瞇:「環首刀上,也是伊公做的手腳?」
伊藉老臉一熱,那環首刀能受力而斷,的確是伊籍做了手腳。當初這刀燒鑄之時便在刀鋒正中留下了中空,初時因了鐵英的堅固,數招之類並不會馬上斷裂,但一旦刀身灌注真氣過強,便會分裂兩斷。董真找他做此手腳之時,他也知道董真論武力並非吳蘭對手,只是沒有想到,二人相鬥之時,董真忽然有如神助,御劍而來,竟迸發出如此強厲的劍氣,連案幾都能應手而斷,何況是一柄環首刀?便是當初不做手腳,只怕吳蘭也難擋其敵。
吶吶道:「他對我言,主公必會在宴席上折辱於他,若他推辭不來,恐怕使君便會令甲士將他直接加以囚禁。如果在宴席之上不甘受辱又能大勝吳蘭,軍中敬重英雄人物,便是他當眾翻臉,大怒而去,使君亦不敢相攔。然而吳蘭雖是降將,」
「他怎知會是吳蘭?」龐統忽然問道,但旋即又目光閃動,自語道:「不錯,主公的性子,怎會派自己親信出面,招人訾議?唯有吳蘭,外表粗豪內心精細,且又是新降之將,必要對主公分外委曲求全……」
伊藉急道:「這董氏小兒既是設計逃遁,當真可惡!不過此時他方才離開不久,若是追趕尚來得及!」
「恐已晚矣。」
龐統搖了搖頭,看向遠處那茂密如雲的綠樹:「伊公,我與董真相交有些時日,知其人心機深沉,他既然連伊公都敢設計,又料事在先,匿下我的隨身玉珮,豈肯乖乖呆在此地,再讓我們追趕上去,重新陷入主公的牢籠之中?」
伊藉張口結舌,龐統雖然如此說法,但仍命令士卒全力追趕,他與伊藉二人卻守候此地不走,等候士卒返回。
伊藉見龐統臉色沉重,卻並不全是憤怒之色,躊躇片刻,道:「若是董真果然被追回來,我必力諫主公,善待此小兒。」
「主公若是如此聽諫之人,又怎會有董真遁逃一事?」龐統此人向來不懂得委婉,對年長於已的伊籍說話,也是直來直去:
「我觀董真初入巴蜀,對主公尚有投效之意,但自白水關一事後,我便知他已心生離意。」
「白水關一事,雖是主公破壞蠶市在先,但畢竟並未真心想要摧毀蠶市根脈,不過是想保下黃氏,以利於主公將來收復錦城織業為用。董真既然投效主公,自當聽從主公之令,這區區一些委曲,又何必耿耿於心?況且他膽大包天,火燒了白水關,主公都未曾公然降罪,他理當感銘主公恩德於五內才是。」
伊藉作為劉備心腹謀士之一,對當初劉備的想法是相當瞭解而且參與其中,劉備派人破壞董真收服黃氏伏兵一事,他自然是知曉內幕的,也正因此,對於董真後來迅速的以牙還牙,火燒白水關一事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你們並不懂得他啊……
龐統心中苦笑了一下。
不僅是伊藉,劉備,甚至在大多數人的心中,都覺得此事劉備雖然有些不地道,但情有可原。因為他是主公,董真又未曾公然投效,甚至都沒有執臣下之禮,只是作為客卿自居,劉備想要扼制她的勢力,暗中破壞她的佈置也是自然而然的權謀之道。
反倒是董真後來燒了白水關糧倉,劉備並未怪罪,倒顯得頗有為君之風。當然董真後來的表現,也是令她扳回一局,她畢竟盡心竭力,傾盡家資,為大軍數月供應糧草,單只這一項,便居功甚偉。劉備沒有封賞,只是傳令她來參加大捷之宴,這的確是有些不公道,但即使如此,身為臣子,受些委曲又有什麼關係?
這便是這個時代,對於君和臣的雙重標準。即使劉備現在並不是真正的皇帝,但在他的這個利益集團中,所有人幾乎只在乎他的利益,因為他的利益決定著大家的利益。董真對於他們來說,終究還是個外人罷了。
這,才是董真為何真正心寒的原因吧。
雖然自己也是劉備麾下的謀士,但是自小狂妄悖逆的個性,卻讓龐統擁有了與後世相似的心性,自由和平等,也是他孜孜所求之物。所以他身懷不世之才,卻始終不遇明主,非不遇也,是不願也。便是將畢生所學武藝,賣於帝王家,也得揚眉吐氣地賣出去,而不是俯首卑微地只求幸進。
便是劉備,初時也並不喜他,只是最後發現他的價值所在,才傾心結納。何況董真呢?
其實對於董真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有任何的陰謀詭計。
他那樣聰穎,有時龐統甚至懷疑他有著未卜先知的能力。對於這些人的性情也好,對於形勢時世的把握也好,都有著精準的程度。即使在自己與他最為性情相投之時,他原來也並沒有完全地放心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一旦投效一個主公,便是知道這位主公有天大的毛病,也必然會誓死不二地追隨下去。即使是自己向他在酒後吐露了許多牢騷,他卻依然堅信,自己在遇到紛爭之時,仍會選擇站在自己的主公——劉備這一邊。
所以在最後的那次飲酒之中,他終於下手,拿走了自己的玉珮。
想來那時,董真他便已經對此後的形勢瞭如指掌。料到劉備會以召他赴宴為名實行軟禁,料到龐統會因為阻攔而被劉備控制起來,料到只要透露出些微的訊息便會讓一向欣賞自己也忠於劉備的伊藉憂心不已,料到了吳蘭挑釁,料到了伊藉相助,料到了……料到了自己為忠義所迫,終會放下二人相交之情,親自追來。
蹄聲嗒嗒,響如奔雷,二人抬目看去,卻是先前那隊士卒正飛奔而回。伊藉睜大眼睛,先是一喜,他看見了董直所有的那些軺車、大車等物,正裹挾在軍伍之中,但接下來卻未在士卒之中發現那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禁一沉。
「二位先生,」為首的一名都伯疾馳而來,在二人身前百步時翻身下馬,恭聲稟道:「我等遍搜周邊郊野,但見車轍至百里外即停止,卻未曾發現董君及其從人身影,只餘這些車輿之物,被遺棄於荒澗之中!」
軺車之上,空無一物,連原先鋪陳的那些精緻華麗的錦褥也不知去向,只餘那些雲氣般的白色紗簾,在風中飛揚不止。其餘車乘之上也是空空如也,顯然是有條不紊地離開,並無絲毫慌亂。
「遺棄!」
伊藉大急,喝道:「怎不繼續搜尋?便是追到葭萌……」他驀地轉頭過去,向龐統道:「士元!」
「他們既已棄去車馬,必然不會再往葭萌。以董真之能,豈能始終行走於羅網之中?」
龐統靜靜地站於當地,看著那輛軺車,長歎一聲,道:「車轍既在百餘里外便忽然消失,他們必是棄車登舟,渡涪水而去了!」
伊藉臉色大變,看向那崖下波浪起伏的涪水,澀聲道:「難道就這樣放過……」
「我們未料到他們竟然棄車渡水,眼下並無舟楫,一時自然追趕不上。況且渡過涪水之後,便會遠離主公之地,董真,他早就算好了這條路。」
思緒飄搖,忽然想到最後一次飲酒,那位滿面酡紅的年輕郎君,對著伏案昏沉的他,浮起明麗無雙的笑容,忽然問道:「士元兄,可知緣之一字?」
自己當時飲多了酒,頭腦之中甚是渾噩,說道:「聽聞這是佛子常言,但兄並不崇佛,亦不在意。」
「可是緣之一字,愚弟卻甚是喜歡。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陰晴圓缺,悲歡離合,皆是由緣而來。然而,緣份便如這涪水一般,雖然氣勢洶洶,奔湧而過,似有卷挾一切的力量,但人間真情,卻如那兩岸青山,無論潮起潮落,依然如故。」
「……唔?」
「未來之事,遙不可測。然無論將來與士元兄是否有悲歡離合,今日與士元兄結交之欣喜,卻如那青山一般,永桓不變。」
是自己太過自信,還是太過遲鈍?早知在他一反常態,向劉備認小伏低,供應糧草之時,其實便萌生了離意。但是自己總認為假以時日,一定能冰釋董真與劉備之間的嫌隙,未料勸說不果,卻被劉備軟禁起來,終究是給董真窺中了機隙,一舉衝破牢籠,揚長而去。
其實自己早為他謀算過,天下之大,董真他雖有陶朱之技,卻失於憑恃,又能走向哪裡去呢?
龐統望向遠方,天色晴淨,遠山如黛,一行飛鳥在空中不緊不慢地飛翔,清風悠揚。
董君,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