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拋出這個最後的爆炸性條件後,所有來自益州織業的人都被送往錦園的內院「暫住」,而唯有吳退是施施然而去的,他的心情當然和別人不一樣。
眾人各懷心事的身影,或輕鬆或蹣跚著消失在錦園的內院中時,董真先前還帶著雲淡風輕笑容的臉色,驀地沉了下來。
李不歸等人平素練就了養氣功夫,此時也眼觀鼻,鼻觀心地默佇不語。
而屏風後、院牆內,忽然湧出十餘人來,大多是董真的護衛,出現後又退下的禰雲會、素月也在其中。他們望著董真的臉色,還是素月擔憂地叫了一聲:「主君?」
「雲會,」董真看向禰雲會:「你受傷了罷?如果僅是黃吳二人的隨從,你不會傷得如此之重!先前你換上鐵札甲,應該正是為了掩蓋所受傷勢!」
禰雲會苦笑著捂了捂自己左邊的衣袖。
他此時已脫下那身染滿血腥骯髒不堪的鐵札甲,換上了乾淨的葛布袍,隱約可見衣袍內包紮後墳起的一圈。
他頓了頓,道:「主君如此聰慧,雲會就不用多言了。只是主君……如今情勢複雜,主君好容易有這樣局面,還是要小心從事才對。雲會等這次前去,折損人手也只有十餘人,其餘四十餘人皆是受傷頗重,但有了主君所制的那些霹靂天雷,總算還是殺出重圍,主君實力並無受到大損。」
「十餘人……」
董真恨聲道:「這十餘人,皆是你我兄弟!豈能以所謂的實力視之!」
她負手於後,急速地在席間踱了幾步。素月等人知道她的脾氣,這是在動了真怒之後才有的舉動,顯然她的確是真的又氣又惜。
禰雲會所言,是這個時空的常理。
其實以禰雲會所遇上的複雜形勢,所帶的兩百人只是折了十餘人,傷四十餘人,已算相當輕微的損失,的確是對董真沒有太大影響。但董真卻如此生氣,也足以證明她並未將手下的性命視為理所當然的犧牲。便是初來乍到的李不歸等人,也覺得相當意外,還有一些小小的感動。
董真驀地抬起頭來,道:「雲會,不歸,稍事休息後,我們便出去一趟罷。」
一行人風馳電掣地從側門出來,甚至都沒有驚動前院空地上正在火熱交易的蠶市。幾個時辰過去,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葭萌城中也有不少人聞風而來,如果說起初只是響應了天師道的號召,後來這蠶市眾人都是自覺地融入到了火熱的交易氛圍之中。
蠶市依照慣例會開辦三天,一些外地來的小商賈要麼投宿客棧,要麼在廟宇暫住。不過董真早有安排,將錦園外面一排為莊戶所建的屋子全部清理出來,又加上臨時搭建的簡易房,預作了惜錢不願去住客棧之人的歇腳之處。
當然這樣大的市事,也要防備有人渾水摸魚。所以這幾日錦園的警戒尤其是夜間巡查是相當嚴格的。
所以董真並沒有帶走多少人,連同李不歸等人在內,不過五十人的護衛隊伍。出得錦園,已是天色將暮,陽光不似早晨那樣明媚,卻是將天邊雲霞映得血紅一片。
從前這樣景色,董真並未曾少見。尤其是這個時空未受工業污染,那天空雲霞夕陽,皆是最原生態的模樣,有著一種天地間獨有的壯麗之色。
她原是最喜愛在這樣時分欣賞,此時卻覺那一片血色,宛若是人鮮血潑染而就一般。
從當初在織室之中,殺了無澗教的奸細十三娘,還有親手殺死豐儀之後,如今她的手中,也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
可是還需要沾染更多的鮮血,才能保全自己活下去,也才能保全現在跟著自己的這一群人。
「不歸!」
她忽然叫道。
李不歸如一道清風般出現在她的身畔。他是個很謹慎又安靜的年輕人,縱然有陸焉和天師道弟子的身份,且幫了蠶市的大忙,卻始終少言寡語,甚至分明陸焉是讓他們來做董真親衛的,但以李不歸為首的十六名年輕方士,都非常自覺地將自己排在楊虎頭和禰雲會之後。
他們這種謙和的態度,也得到了董真手下的好感。
但是楊虎頭等人是江湖遊俠出身,認為李不歸等人的品性雖好,但武功未見得有多出色。然而此時董真只是喚了一聲,原本落後數丈的李不歸控馬上前,卻宛若一陣清風掠過,不過眨眼之間,便越過眾人,來到董真身邊。
單不論其身法自如,便是控馬之術,就顯然十分高明。
楊虎頭與禰雲會一個出身江湖,一個出身行伍,卻自問比不上李不歸的馬術。此時不禁睜大了眼,才對這不聲不響的年輕方士,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瑜……天師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她雙眸似水,定定地看著他:「是誰告訴他的?」
她在葭萌薄有些小名,但在群雄蜂立的當下,還不足以落入貴為天師的陸焉眼界之中。陸焉此時所有的精力,應該都在奪取漢中上。漢中目前形勢複雜,張修未死,劉璋尚在,劉備又起了異心,曹操也號稱馬上要發兵前來,他此時派李不歸等人來相助董真,看上去倒像在討好劉備。
這不好,以陸焉的聰明,更應該做的,應該是將這些水攪得更渾,然後從中取利。
與陸焉相處久了,知道他的內心一樣深沉多謀,絕不會像外表那樣全然不食人間煙火。否則一個自小便飄泊在外,還有著敏感的昔日朝中貴公子、曹操愛臣之子的身份,怎會這樣容易地就收復了大部分天師道的權力?
只有陸焉知道是她,他才會做出這樣大的讓步。
是因為洛水畔的所謂「救命之恩」,還是他對「被謫神女」的責任感,或許二者又兼而有之。
「天師以前應該不知道。但是前幾天忽然知道了,然後就派了我們前來。」李不歸的話語和他這個人一樣,看似簡單,但總是一語中的,並無廢話。雖然看上去什麼也沒說,但實際上已經回答了董真的問話。
董真沉默了片刻,揮揮手,李不歸悄然退下。
「雲會!」
禰雲會有些訝異地趕上前來。
「你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一將不侍二主?」
禰雲會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董真的眼神很嚴厲:
「那天你們殺出重圍,還完成了我交待的任務,你說是因為我發給你們的霹靂天雷,想來不僅如此罷。我將你從洛陽調過來,不僅僅是因為你的身手和經驗,你看我在葭萌所得之人,難道就沒有可以取代你禰雲會的賢才良將?你雖然出身世家,但你家族勢力皆在河洛一帶,於這巴蜀卻是鞭長莫及!況且我早就知道,你在家族中並不得寵,便是禰家有機會,也未必輪得到你。」
她這話沒錯,除了楊阿若當初所贈的齊方等人,如今還有李不歸他們。而禰雲會若是在家中受寵,也不會多年來尚是一個低級武官。甚至是曹丕送了他到董真麾下,他也願意接受。只因他知道自己受到很多的限制,按正常的履歷未必能夠擁有很好的前途。
「但想到洛陽時我們立足不易,我已誤了你的前程,如今在葭萌算是一個機會,若是機緣湊巧,你所得到的利益,未必會遜於你從前在鄴城。」
禰雲會張了張嘴,羞愧地低下頭去。
「可是你不能什麼都瞞著我!雲會,人與人相交往,是要先交心的,否則誰也不是傻子。就像做生意一樣,有來有往,共同發財。現在你好生想一想,你心中可還有別的主君?若有,你便去投奔他。你曾為我盡心盡力,我在錢財上也絕不虧欠。若無,你就安安心心留在我的身邊!」
禰雲會素來白晰,入蜀一路跋涉,已經有些古銅色,此時臉色漲紅,彷彿從膚色中滴出血來,再也坐不穩馬背,翻身躍下塵埃,撲通一聲跪下,大聲道:
「是雲會失禮!望主君原宥!從今往後,雲會所效忠之人,只會是主君!否則天厭之,天棄之!」
雖然早有預感,也知道禰雲會身後有著誰的影子。甚至知道那人的用意本是善意,但董真還是本能地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放不下心。
也許當真像槿妍她們曾指責她的那樣:她並沒有從內心深處去相信一個人,尤其那個人是後世相傳既狠心又多疑的魏帝——曹丕。
牛頭山下,雖然經過勉強的打掃,但是血戰後的痕跡仍清晰可辨。很多山徑旁的大樹都被轟斷,樹幹處有很多崩裂的痕跡和烏黑的煙熏,這是霹靂天雷彈留下的印記。
昔日的天雷散,經過一定程度的改裝和試驗,已經改名為霹靂天雷彈。不過以董真這種半吊子水準,只能造出火藥,卻未能改裝成優良的火器。大概是看過後世的《諾貝爾傳》後留下的影響,其實她也沒有想過要研究火器,是因為冷兵器時代死的人畢竟還是少一些——即使狠絕如她,也居然有這種婦人之仁的時候。
「我們在這裡設伏,攔住了黃唯青等人安下的那一支兵馬,但是我們發出信號彈後,原先駐紮在牛頭山上的同袍,卻並沒有按照計劃衝下山來,而黃唯青手下的那個金大異常驍勇,所以我們才有了死傷。」
禰雲會說起來時,也咬牙切齒,眉間浮現怒意:「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彼此陷入激戰之時,忽然山上衝下一隊人來,並不是我們的人!」
兩相夾擊,可想而知,禰雲會等人有多慘,而金大等人差點是反客為主,將他們撲滅殆盡。
「幸好我們有霹靂天雷彈,金大當場被炸死,其餘人受了驚嚇,互相踐踏,死傷慘重,我們這才將對方一舉殲殺。但那一支從牛頭山衝下來的人馬,卻穿著尋常的衣服,根本看不出是誰的人。」
「我知道,是劉玄德。」
董真冷冰冰地吐出三個字:「大耳賊。」
禰雲會並不感到意外,顯然在董真之前,已經有人告訴了他。
只是他沒有想到,董真這麼直接地表達出了不悅。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董真提高了聲音,根本就沒有打算要瞞著身後的這些部屬,甚至於,她是刻意要讓他們明白她想做什麼。
「當初在荊州時,他兩邊結交,曹吳兩家,誰也不得罪,可是誰要是打個盹,他便衝上去咬一口!孫權嫁妹,還送了荊州,可是他怎麼對待孫權的?孫夫人被遣回東吳,而荊州,如今大半都歸到了他的名下!劉璋請他入蜀,他又是如何行為?本意是在圖謀益州!所以,他一邊想利用我,因為益州織業的這些大佬們現在根本不會向他投誠,他需要將我做為一根楔子扎入錦城!但是,他又不願意我真正坐大,折服那些織業代表,所以他在背後捅了我們一刀子,以作未來與益珍織坊等人重歸於好的投名狀!他真是好算計!好籌謀!可也將我們當作什麼?是任他欺辱利用的看門狗麼?」
她很少說話這樣直接到尖酸的地步,但是劉備的所作所為,此時這些人都明白過來,心中也正是恨意滿滿,聽著反而覺得解氣。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這位主君的風格,她不會說無用的廢話,這些話說出來,代表著她要對劉備有所行動。是什麼行動?想一想就覺得血脈賁張起來,當下齊聲道: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劉備如此行事,令主君蒙辱,屬下等願聽主君差遣,還他以顏色!」
楊阿若一直默然不語,但他的神情中顯然是「想幹什麼我都可以」的意思。
「顏色自然是要還的!」
董真冷冷一笑,手中馬鞭驀地一甩,鞭梢筆直地投入前方:
「我們連夜出來,便是要做一件事,燒了白水關的糧倉!」
包括禰雲會在內,眾人都呆若木雞,彷彿聽到了天外來音。唯有楊阿若淡淡一笑。
她總是這麼大膽得出乎意料,從前是,現在是,不知道將來,會不會一直是。
劉備剛剛斬殺了鎮守白水關的劉璋的兩員大將,也奪得了白水關的糧倉,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場戰役,這糧倉也是至關重要的戰利品。
因為劉備如今在葭萌,不比在荊州。雖然在荊州也是根基不穩,四面受敵,但好歹那裡魚米之鄉,頗多出產,對於大軍的糧草並沒有太多的擔憂。
但是來到葭萌之後,劉備的糧草幾乎全賴劉璋的撥付和對當地富戶的募集。之所以劉備在與劉璋翻臉後,第一仗就會去攻打白水關,不僅是因了那裡的地理優勢,還在於那裡豐厚的糧倉。
眼下劉備進駐涪城,與白水關只有一天路程,對其供給也相當順利。
如果白水關糧倉被燒,對劉備將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這假惺惺的大耳賊,早就看他不順眼!」楊虎頭咧嘴叫道:「燒了糧倉,也讓他知道我們主君不是好惹的!」
禰雲會卻畢竟一向穩沉:「然燒糧倉之事甚是重大,若是劉備翻了臉,如今我們還在他的地盤上,而糜芳也還在離雲別館……」
「糜芳我早就安排齊方看起來了,那些士卒經過這些時間的梳理,至少可以保證有五成的可以倒向我們。若他們真有異心,我倒無妨,橫豎劉備將他們撥了給我,要殺要剁皆是我說了算。現在他們與糜芳皆在離雲別館,真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齊方自會一把火燒了離雲別館!」
「燒……燒了?」
禰雲會大驚,那別館之中佈置得華美舒適,花了不少心思,而且還是董真在葭萌的第一處產業……
董真接下來的話令他更是睜大眼睛:「若真到了那地步,夫人還會燒了錦園。別館和錦園之中的人,除了咱們的人之外,全部都會葬身火海!」
這一下,禰雲會是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來這裡,本就一無所用,如今燒了,大不了尋個地方重新開始。劉備當真要小心的,是我投了別人。」
董真冷笑道:「我投誰,誰就會富可敵國。到時劉備就不擔心,自己無立足之處麼?」
禰雲會等人忽然明白過來:織錦!
不要說劉備目前地位,不會有什麼富可敵國的大商賈來主動投奔,便是做到了曹操這樣的位置,還不是一樣沒能將董真留在魏地麼?
董真實在是太精於織錦之術了,無論是昔日在洛陽,還是在葭萌,她似乎只是隨意講了幾種法子,就織出了前所未有的天水碧錦與雲錦!
錦的織法與染料技法,皆極有巧思。誰知道董真心中還藏有什麼秘技?她才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巨大金礦!
劉備真是傻了,居然還有這樣兩面三刀的手段來對付董真!
其實,這是劉備混跡江湖多年來,一貫的手法。左右逢源,兩不相幫,有利來得快,無利溜得快,誰也不往死裡得罪——除了奪荊州時對孫權,又除了奪益州時對劉璋。
簡單地說,他是一個特別俗的人,他只認實實在在的利益。董真雖有本事,但董真能否彈壓住益州錦城本地的織業大佬?若彈壓不住,即使董真本人再有才華,也抵制不住這些織業家族的強大力量。所以,他還想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在保住金大等人的同時,也想消耗一部分董真的力量。畢竟董真來葭萌時間不長,便有了近千的屬下,這令得他心中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只可惜他終究還是不懂得董真。
因為他知道,董真是個女人。在他看來,女人心地總是柔弱的,膽子總是比不上男人大,可是他不知道,董真不是他這個時空的女人!在她所來的那個時空,男女是平等的!所以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與劉備從本質上會存在什麼男女的區別!
所以,劉備做了一件注定讓他腸子最終悔青的舉動。
「他劉備與我,應該是結盟關係。他不願我坐大,我便讓他也看看,其實我可選擇的人很多,不見得只有他,還有劉璋。我已派人前往錦城行事,若是不出意外,大約這幾天便會有一些動靜。」
董真的笑意十分冷峻,禰雲會瞧在眼裡,想起她素來行事風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畏懼感。世子……世子也是這樣的人,看上去淡淡的,比不上臨淄侯那樣風流倜儻,但卻讓人從心裡生出畏懼來,卻又有著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侍奉這樣的主君,倒並不是很難的事。只要你不自作聰明,然後低調地保持忠誠,一生都可保無虞。
「再說,你以為曹子桓聯合陸焉,派來不歸等人之事,劉備會沒有察覺?他如今正與劉璋為敵,實在經不住別人再在背後捅刀子。葭萌又鄰著陸焉的勢力範圍,原本就是劉璋派人駐紮在此防備天師道的。這樣的近鄰,劉備怎會有膽子得罪?」
董真說到此處,眾人才發現她思路清晰,絕非一時暴怒之下的衝動之舉,甚至連對崔妙慧與齊方都早做了安排,顯然是胸有成竹。先前的猶豫不禁消了幾分,倒多了篤定的信心。
楊虎頭不由得問道:「主君說得有理!只是不知主君可否安排有伏兵接應?」
「接應?」董真反問道:「虎頭,你如今膽子小了,燒個小小的糧倉,也敢叫人『接應』!」
楊虎頭臉上一紅,禰雲會卻叫起來:「主君!莫非你是想帶著咱們……咱們這五十人前去?萬萬不可!那白水關駐軍有兩千!糧倉更是重要之地,定然戒備森嚴,五十人如何能夠做到?」
其他人雖不敢象禰雲會這樣直接問出來,但臉上也現出驚詫和難以置信之色。畢竟以五十對兩千,實在是拿雞蛋去碰石頭,絕無獲勝可能。即使這五十人皆是高手也不行,戰陣上的拚殺,武功的確可以起到如虎添翼的作用,但更多的是憑借不怕死的血勇狂猛。在戰爭這個強大的生命收割機器之前,有器械、車馬的夾擊下,武功並非戰無不勝。
「何謂奇兵?」
眾人的反對早在董真意料之中,但她心志堅定,且想好了大膽的計劃,就一定要去實施:「我們又不是與這兩千人正面拚殺,只不過是燒了糧倉而已。燒糧倉,一定要衝進去,將敵軍殆盡廝殺殆盡後才能燒麼?爾等不是普通士卒,也算是大小戰將,怎的還脫不了遊俠的脾氣,只想著廝殺個痛快?」
最後這幾句話,卻是向楊虎頭等人說的。
楊虎頭的臉更加臊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