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青翠的葉片,道:「多蒙師君深情厚誼,真亦有一小小心意,想要煩勞李道士送與師君呢。」
到了漢中之地後,她才發現,這裡對於天師道的道眾們,稱呼有了一些改變。昔日在鄴城時,對這些修道中人大都稱為方士,但在這裡,方士是對所有修行者的稱呼。百姓對於天師道中之人,往往尊稱為「道士」「羽士」「真人」「先生」等。眼前這李不歸看樣子最多也不過二十六七歲,稱道士較為合適。
李不歸退後一步,再次行禮,恭聲道:「董君既有吩咐,不歸原是不敢推辭。但不歸這次前來之時,師君卻是吩咐在先,不歸等一十六人,薄有長技,略有小用,乃是打算要投效董君麾下,相隨於左右聽候差遣,不得返回陽平。若董君不棄,恐怕不歸等人,這便要留在董君身側了。」
董真大吃一驚,這次是當真意外之極,失聲道:「什麼?」
眾人呆若木雞之中,但見李不歸從袖中取出一隻葛布袋,恭敬奉上,道:「此有師君信物及書信在此,董君請閱之。」
隔著薄薄的葛布,彷彿都能感受到袋中之物的溫潤滑膩。董真心中一動,伸手將此物取出,果然是那管玉笛!透綠瑩潤的玉光,映照在其指間掌上,映得那一片肌膚亦如玉質,有著膩潤之華,
昔日銅雀台桐花台中,陸焉正是以這支玉笛與曹丕合奏,向著潛伏於側的左慈表明了自己高潔傲岸的心意。
如今陸焉將這支玉笛送來,即使不用看那封信,董真也彷彿已經感知到了他真摯的關懷與掛念。
信箋很短,廖廖幾行:
「聞君已至巴蜀,乃遣座下弟子不歸等人相從。遙寄蘭若,望君珍之,重之,藏之,愛之。」
董真眼中一熱,眼前信箋頓時模糊起來。
還記得那一夜,流光殿中,那個氣宇清發的男子,當著滿殿權貴,朗聲道:「若得織成,願珍之,重之,藏之,愛之!」
或許與曹丕相比,陸焉對她的情感,並沒有摻雜太多的男女之情。
不過是因為在洛水旁遇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他也是唯一知道她「底細」的人。但無論是當初在織造司中的相護,還是銅雀之亂中的救援,以及此後各種風波之中的無聲相助,他都令她感受到毫無雜質的善意。
珍之,重之,藏之,愛之。
未必是真正的情話,卻是這天底下最令人感動的話語!
董真定了定神,瞧著手中信箋,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玉笛。過了良久,方歎了一口氣,道:「如此,就煩勞不歸及諸位了。」
李不歸神情一鬆,知道她已欣然接納,自己也不必憂心無法向天師交待,遂帶著眾年青方士一起再拜,齊聲道:「弟子等參拜主君!」
口稱弟子,自然是因為董真與陸焉的平輩論交,那麼董真也就成了他們的師長一輩。之所以稱為主君,卻又是表明了處於隨侍的地位,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對董真的尊重與欽敬。
董真看了看外院人來人往的「蠶市」,道:「不歸,這些百姓先前是相從於你們身後而來,不知可是……」李不歸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既是主君舉辦蠶市,必然是佑澤百姓的善舉。這些百姓聽說之後,十分欣喜,自然就願意隨著弟子等人前來了。」
他話雖然委婉,但是誰人會聽不出來?定然是因為天師道的介入,才令得百姓們很快接受了這一次由董真舉辦的蠶市,聽那喧攘的叫賣聲中,有的口音與本地葭萌方言還有微妙的區別,聽起來頗為熟悉,顯然有不少人是來自錦城。而作為黃唯青等人甚至都認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歷年來蠶市必要參加的一些小行商,已頗有資歷,且這一次分明是黃唯青、吳思之等人提前打了招呼,也都信誓旦旦不會來參加這一屆的蠶市,沒想到此時卻也一樣出現。
天師道的群眾基礎,的確是太過強悍。別的不說,便是當年天師道尚未創立時,那自稱「大賢良師」的張角,便憑著一本《太平經》,掀起了席捲天下的黃巾之亂,令無數信徒捨生忘死,也給了腐朽的漢末政權以致命的一擊,足見這些教派所具有的號召之力。更何況張陵此人,雖無造反稱霸之心,但對於經典法籍的領悟及嚴密的組織管理能力,又要遠遠勝過張角。而由於天師道長期在巴蜀一帶施恩行善,其行徑當然比張角更具有口碑。數年經營,不但將漢中等地經營成了天師道政教合一的小王國,對於整個巴蜀甚至是天下道派,都有著無所不在的潛在影響。
此時李不歸等人吩咐那些百姓與商賈來參加小小一個蠶市,在這些織業「大佬」看來覺得十分意外,但在天師道來說,這不過是一件無足掛齒的事情罷了。
且不說董真此時心中百感交集,眾人又敬又畏,便是楊阿若也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氣。
以他的眼光,自然是可以看得出李不歸等人氣勻身輕,舉止敏捷,顯然有著極深的武功修為。有了這十六人在董真身側,只怕是在亂軍之中也能從容衝殺而出。何況李不歸等人是來自天師道,他們既稱天師陸焉為師,那麼其地位雖不及二十四道的祭酒,但應該也不低。有他們在身邊,任何人再與董真為難,不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夠不夠與天師道結下樑子對掐成功了。
此時蠶市進行得如火如荼,內院的席間卻是一片寂靜。李不歸等人已分列在董真身側,最初董真一直是獨自一人,相比於那些織業代表們,不免顯得有些冷清孤寂。若不是楊阿若及時出手,恐怕早被眾人暗下黑手欺辱一番了。不過楊阿若心中自然也明白,即使他沒有前來,以董真素來的謀略,亦定然有所準備。但此時黃唯青等人的護衛都被殺了大半,其他人受池魚之殃,便是死傷不算慘重,也不敢再像先前那樣大搖大擺地講究派頭。
所以這會兒情勢竟倒轉了回來,董真身後烏泱泱的一片,黃唯青等人卻顯得既孤寂又可憐。
董真將那束澤蘭與杜若放在案上。素月從屏風後快步出來,捧著一隻雪青色長頸細腰花瓠,裡面盛了半瓠清水,她悄然將那束香草插入瓠中,又輕輕放回案上。
楊阿若心中一動。
董真身邊的幾個心腹,也是外人所認為的「妻妾姬人」中,槿妍已死,辛苑被逐,崔妙慧雖位置最尊,但她卻是如天之驕女一般的出身,畢竟與董真未能達到完全默契的地步。唯有這個素月,是從織室時便跟隨董真,且尋常很是沉默安靜,反不如槿妍辛苑等人顯眼。但董真如今心中最為信任之人,恐怕就是素月。
素月都跟隨在身邊,董真曾做過怎樣縝密的安排,不言而喻。
想來就算沒有楊阿若與陸焉,今日之事也不可能善罷甘休,而黃唯青等人一樣不得不低頭。
且不論楊阿若,便是眾人中有遲鈍些的,此時也不由想道:不過一束香草,都會有侍婢這樣眼疾手快地奉上花瓠。看來董真先前身邊並無一個護衛侍從,並非是托大,而是暗地裡本就有周密的佈置。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董真一個護衛也無,單只要有那個楊阿若在場,也無人能傷她半根毫毛。
劉備,楊阿若,現在又是陸焉。
眾人悚然間發現,似乎董真已越來越令人琢磨不透,也越來越令人不敢輕視了。
「各位,董某前來巴蜀,不過是迫於生活,想要尋個出路。後來卻蒙劉皇叔知遇提攜之恩,為人豈能忘恩?自然當圖回報了。不瞞諸君,如今劉璋忘恩負義,劉皇叔大怒之下,興兵討伐,軍資有些吃緊,在座的各位皆富可敵國,便是拔根汗毛援助援助,也可解我大軍眼前燃眉之急。」
她看到眾人的臉色又灰敗了幾分,遂又笑道:「自然,劉皇叔素以仁厚著稱,倒不會是要令各位破門傾家相助。正如那大樹一般,若是被傷了根莖,奪了元氣,自己也活不長了,索性聽天由命。如今這雲落織坊,是為劉皇叔所辦,只要各位抬抬手,想來我這小小織坊,亦能對劉皇叔有些用處。劉皇叔即然仁厚,來日打下江山,也不會少了諸君的好處。若是諸君不肯相助,而劉皇叔因軍貲不足而失利,」
她嫣然一笑,但笑意中卻寒氣逼人,令得眾人又是一噤:「就算失利於劉璋,劉皇叔亦有荊州所恃。但回荊州之前,會不會順便從各位這裡捎些盤纏回去,董某可就不得而知了。」
這話語之中的威脅之意,卻是實實在在。
眾人又是一陣面面相覷,黃唯青呆呆地坐著,似乎尚未回過神來。那些小織坊又不敢貿然發言,還是天孫織坊的另一個管事,在眾人目光無聲地催促下,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但不知我等小小織坊,並各位蠶桑之戶,又有什麼可為劉皇叔效力?」
起初來時都是大言炎炎,儼然可執掌天下織業,現在卻如此低調,大織坊變成了小小織坊,蠶桑大戶也改成了蠶桑之戶。
董真坐直身子,坦然道:「在商言商,董某從業雖時間不長,從前也見過長輩如何經營,但凡經商之人,自然是利益為上,彼此之間,也需相互體諒,共同發財才是興旺嘛。實不相瞞,董某多年研發織錦之道,對於創新質料款式倒還有些心得,只是初涉此業,卻是道路不暢。在座諸君的銷售渠道,董某想要暫借一二,四海之地的大掌櫃們,也要煩諸君引介引介。當然,請諸君放心,董某自賣錦匹,是絕不會搶各位的飯碗。比如今日這台上展出的錦料,便絕計不會售賣!而與各位錦料相似的,也不會售賣。諸君若是允了,稍後便請寫下各織坊的招牌珍錦,董某銷售之時,也會避開這些珍錦。」
眾人有些難以置信,倒是大半抬起頭來,將信將疑地瞧著董真。
董真先前展示出的錦料,充分地說明了其雲落織坊的實力非凡!其中有些織法還是眾織坊的不傳之秘,雖不知董真採用什麼手段得到,又是如何織出這些錦匹,但董真只消將這些珍錦拋售出去,且價格低於市價,那麼即使不用他們這些年來操縱在手的銷售渠道,也一樣能搶得盆滿缽漫,同時引來四海各地鋪子的追捧。
董真橫豎是新來織坊,原本就要投些成本方能打開市場。但是若董真不計後果大殺價,那麼影響的卻是整個益州的織業利潤!
想到這裡,眾人心中又是一虛。
董真眼下已經掌握了幾乎全部優勢,但此時董真卻說得明明白白,並不打算賣這些錦料,也就是表態不會搶他們的飯碗!這又是為何?
「董某先前就說過,我是做生意的,何必趕盡殺絕?天下的金錢太多,單是我一個也賺不過來,不如一齊發財。」董真仍然是笑得春風滿面,毫無先前的冷厲陰毒:
「這一齊發財麼,不免要成立個行會,統一管理才行。」
行會?
黃唯青暗暗抓緊自己的衣袖。
錦城早就成立了織業行會,並且會長就是益珍織坊的家主。不然的話,誰人來規範這樣大一片市場?可是董真的意思……
「但董某要當這個會長,」
董真直截了當,根本一點彎繞都不需要:「蠶繭的出量、批發、錦匹的種類、數量、銷售方向,這些大的方針政策你們行會想來每年也是要制訂的,董某當了這個會長之後,也不過是蕭規曹隨罷了,想來倒也不難。」
蕭規曹隨!
說得倒似乎很簡單,但所謂的「蕭規」不過是那些大制度罷了。至於出量多少、種類多少、銷往哪裡,卻是每年都要靈活調節的。它們的分配,足以影響到益州的每一家織坊的利益甚至是發展方向!當然,掌控了益州,自然也就相當掌控了天下織業!
董真雖然沒有將每一家趕盡殺絕,但其所圖,竟是最大的利益!這利益不僅是各織坊的,也是錦府的!董真方纔所說的那些權利,大部分都歸於錦府,根本不在名譽上的會長手中!
「這……這行會之事,終究還是由錦府在管轄,這樣大的事情,只怕還要錦府令制誥行才是……」
「錦府令,張令麼?」
董真微微一笑:
「眼下我們未至錦城,一切暫時擱置,我今日也只是將這種想法,與諸君先通報一聲。只是錦府那裡,董某並不相熟。呵呵,當然,董某總有前往錦府的一天,到時自然會令錦府心甘情願,雙手贊同!」
她掃了一眼全場,眾人如寒蟬般噤聲不言。
如今董真是捆在劉備戰車一起,劉璋怎會讓她進入錦城,甚至接觸錦府?但董真此言,卻是明明白白在說:劉備一定會贏,錦城終會落入他的手中!
「這個會長之事,雖然可以擱置。但商機利益,卻是每一刻都能變成金子,董某卻等不得!」
董真話鋒一變,已看向了以吳退為首的三家蠶桑大戶:「聽說過去有個規矩,說是各蠶桑大戶,每年需向行會繳納一成利潤,以為會費,可有此事?」
另兩家的管事還沒開口,吳退已搶先說話:「不錯!不僅是我們繳納,各織坊也繳納會費,比我們少一些,是每年五千兩銀子。」
他的態度很坦然,既然是靠著劉備及董真做上了家主,那就是與劉璋絕無轉繯的餘地。若是首鼠兩端,便會一無所有!反正這些事打聽打聽都會知道,他也樂得表示自己的誠意,知無不言,言必主動。
董真讚賞地向他點了點頭,立刻投桃報李:
「葭萌風光秀美,董某也有一所別館,倒還有些景致。想請吳家主盤桓一段時間,如何?」
吳退投奔了他們,此時再回劉璋所控制的錦城,自然不是明智之舉。不如等劉備打下了錦城,吳退再安安心心地回去。那時可說是真正的衣錦還鄉,至於劉備若是打不到錦城,以吳退揭露吳思之與無澗教相勾結,和吳退從董真這裡要來了靈藥救治蠶病的功勞,族人也會幫他在劉璋面前周旋一番,回去也不會有甚驚險。
所以吳退欣然以度假的心情答應下來。
只是他沒想到董真為保萬一,尚有另外一著:
「各位家主、管事,亦請盤桓些時日。暫時就不要走了!時間不會長,清明之前,必會讓各位回去。至於那小小的蠶蟲疫病,因了吳家主的深明大義,董某倒也不計較各位先前的不當之處,可先令人將藥物送去,保各位春蠶無虞。」
很明顯,除了吳退得到了她的信任,是以貴賓之禮邀請在此暫候佳音之外,其餘人皆是被變相地軟禁在此處了。
不過,春蠶皆是清明開始,如果董真依約將解除疫病的藥物送去,他們來此的任務也達成了一大半,縱是眼下被軟禁,回去後織坊乃至族中,也並不能怪罪下來。何況有的織坊有先見之明,來的只是大管事,有家主仍鎮守在錦城,倒也沒什麼損失。
就在有人在暗自慶幸之時,董真漫不經心地又補了一刀:
「不過各位可有一秘信傳回族中,這信你們要怎樣寫,我倒也不在乎。但只要有一些風聲不對,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劉皇叔攻入錦城之時,你的家族也一樣保不住。所以我的個人建議,只有七個字:識時務者為俊傑。」
就在眾人相顧失色之時,她又滿面笑容地公佈了另一個消息:
「方纔那雲錦之絢采驚艷,皆為諸君親眼所見。其實雲錦有十六種,各有不同色系、織法,樣樣精緻,件件非凡,甚至有一半還要遠勝今日各位所見之雲錦。但這十六種雲錦的織法秘技,董某皆可無償奉送。」
什麼?
轉讓!
那樣絢麗如雲霞的新錦,較之傳統蜀錦還要更為華美燦爛,那是真正的貴人之物,連見多識廣的他們都驚贊不已,何況其他人?一旦面世,那滾滾而來的,可都是錢哪!
董真有什麼條件,竟肯將這樣的雲錦讓出?他怎會與錢過不去?
「當然,董某也是經商之人,絕不會做那無利可圖之事,更不可能將如此珍錦與所有人共享。只是董某聽說蜀中有流風回雪錦,巧奪天工,花紋奇艷,如天孫所織。昔日雖曾在洛陽見過,素淨如雪,細密如風,卻總覺與傳說中所描述有些不同。想來那真正的流風回雪錦之秘,還是在益州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各位皆是業中高人,見識比我廣博何止十倍?想來總有人知道這種錦的下落!」
董真掃視眾人一眼,正色道:「若誰奉上流風回雪錦的製法,在下絕不食言,當即回饋以雲錦之秘!且一旦將雲錦交出,自己也終身不再經營此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