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男子年歲不過三十出頭,算起來與夏侯淵最為相近,且能領命前來,本身就應該是最得曹丕信任之人。而這次攻打漢中,雖是曹操主導,但據說曹丕才是真正的指揮者,曹操是拿這次漢中之戰來磨練這位未來的魏王。
而夏侯淵是曹丕親自點的前鋒,足見對其信任有加。而且從時間來算,也只有他可能提前已抵達巴蜀境內。
院門口轉出數名護衛,身形挺拔、氣勢魁梧,頓時將夏侯淵簇擁在其中,在大雨中快速離去。
董真直起身來,正待離開,卻聽龐統的聲音從室內傳來:「方纔夏侯淵之言,主公為何遲疑?」語音平穩沉著,哪裡還有半分的醉意?
劉備自然也未曾醉,便是董真亦未醉。說到底,大家方才在宴上的表現,不過是半真半假罷了。龐統欣賞董真是真的,英雄相惜也是真的,感受相同更是真的,然而只是這一瞬間的心靈相通,並不足以令他真正地站在董真這一邊。
利益,利益才是結盟的最佳基礎。
無論是哪一種情感的背後,皆有利益的存在。
甚至是張飛與劉備的兄弟之情。如果劉備碌碌無為,張飛又怎麼可能忠心耿耿相隨?比如劉表,又比如劉璋,怎不見關張二人去投奔?
董真早就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此時知道劉龐二人的真相,卻也並不曾覺得有什麼傷心。
她對他們,還不是一樣藏了一手?
「曹丕並不是庸碌之人,他對這個董真如此看重,必然說明董真還有更大的價值。」即使到了此時,劉備仍沒有向自己最親近的謀士說明董真的女子身份,沉吟道:
「我原是想著,能否以此為由,向他們索取更大的價值。」
「曹丕非常人也,主公也說過,」龐統斷然道:「他既然提出這個要求,自然是估出董真價值只在於一郡。不過,主公,一郡之地,若放在戰國時期,已無吝於城主之封。這樣的價值,這董真足以當得傳說中的傾國傾城了。」
頓了一頓,又調笑道:「只可惜董真相貌雖美如好女,卻終究不是美人,否則曹丕如此對待,當亦可作佳話,流傳千古了。」
劉備微微一笑,心中道:「你怎知這董真或許就是甄氏?曹丕對她,不僅是用其才。當初甄氏可是被曹、陸、何三人當眾求娶,或許現在曹丕仍未死心。竟寧可捨去一郡,也要讓我放她離開。或許他還願付出更多,只是怕我起疑,不敢再加價碼罷了。士元雖然素有權謀,但畢竟未曾經過男女情事,如何懂得這種幽微的心事?若是深陷情愛之人,切莫說這一城一郡之地,便是天下江山,又有什麼稀奇?」
他這想法倒是不錯,龐統素來貌醜,不受女子青睞。縱然如今略有些權勢,所得的亦不過是劉備贈送的美姬,那些美姬於龐統來說,不過暖床工具,彼此之間並無情意可言。所以那種蕩氣迴腸之情,他的確是想像無能。
劉備盯著眼前那燭火,與屋外風雨之中的董真,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
「曹丕以一郡為交換條件,篤定了董真三月之後必會離開。那又會是什麼原因?」
一夜風雨,綠肥紅瘦。
到董真第二日從晨光中醒來時,庭院裡已是雀鳴啾啾,一片靜謐景象。
她起身穿衣,又在董嫻的服侍下盥洗過後出門,但見庭中階下,都清掃得乾乾淨淨,不見半枚落葉,亦不見積水。
陽光從茂盛的樹葉間灑落下來,在青石階上留下一片斑駁的光點。
她昨晚冒雨回來,蒙頭大睡了一場好覺。此時只覺神朗氣清,心中一番籌謀也有了雛形。
所以在迎上緩步前來的劉備時,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劉備不禁一怔。
與董真相交也算有一段時間了,且好歹還共過生死,浴血而戰過。但他對董真的感覺,和董真對他的感覺都是一樣複雜。
董真或許是真正瞭解他的人。
劉備不是沒有這樣忖想過。數十年來,他以中山靖王的宗室骨血,卻一直淪落於社會底層,最困窘時無以為生,不得不編織草蓆結打草履來售賣。沒有家世背景,沒有權勢金錢,所有的只有所謂的「節義、忠厚、仁德」。
這種如春風般沐面溫煦的風格,幾乎已經與他的血肉密不可分,即使是孫權、曹操這樣的人傑,縱然認為他胸有城府,但也認為仁厚乃是他的天性。
唯有董真,第一次見面時,她那雙星子般的眼眸,彷彿便一直看透到了他的心底。無論是她的言語還是態度,都說明了她全然是因為利益與他結盟,而他的每一步籌謀,幾乎都在她的料算之中。
比如……上一次……
她對他言笑晏晏,人前也做足了欽敬的戲份,可是那日與他一同懸掛於崖上的那個她,才是最真實的她。
她對他很冷淡,一點兒也沒有被他的「仁厚」所打動。
不過很奇怪的,這卻讓他在她的面前有種莫名其妙的放鬆。雖然面具早就牢牢地長在了臉皮之上,但是若是能取下來偶爾透透氣,他還是樂意的。
她對他的笑容,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明媚、坦率、燦爛。
就像是這春日的陽光,刷地一聲,照入了他那如萬丈深淵般不可探測的心底。
還沒等他習慣性地呵寒問暖,她便搶先說話:「使君府中,聽說有一小園,名紫蘿堂,當中有一株百年紫蘿,虯曲多姿,堪得一觀。使君可願帶誠之前往一遊否?」
昨夜對飲之後,她倒顯得熟絡了許多。稱起自己「誠之」的小字來也十分自然。
劉備一怔,自辛苑一事後他已對自己後宅進行了梳理,經過那次劉璜派來的人員血洗後,婢僕死傷慘重,有的屍體破壞得很厲害,也分不清有沒有辛苑隨身的兩個婢女。但結合江上春宴董真忽然跳出來一事,他隱約猜到其中有一婢女必是董真所扮。
所以她知道紫蘿堂,自然沒什麼稀奇。
只是紫蘿堂那樣破敗,那株紫蘿雖有百年,但賣相實在欠佳,真虧她說得好聽,什麼虯媚多姿……
但他的習慣是這種小事情從來不拒絕人,務必要讓對方如沐春風,遂笑道:「誠之既有這樣的興,備敢不從之?」
漢末三傑,三國的開國君主,董真如今一一都見過。
當真各有千秋。
曹操是豪邁多譎的矛盾結合體,孫權是貴有威儀的典型高富帥,但都有一種席捲而來的強橫氣勢,一種「我就是這麼帥酷炫拽」的張揚魅力,倒是的確符合時下人對於人傑的想像力。
唯有劉備是個異數。
他似乎對任何人都能低下身段,高門巨族、寒戶婦孺、名人異士,甚至是對自己這個年歲、資歷、聲望、地位都遠遠不如他的董真,都能如此謙恭地說出「備敢不從之」的話語。
更難得的是,他這種話語說來渾然天成,竟如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一般,其演技之高,已經達到了血肉相融的地步,若換個人,還不被感動死?
金馬影帝……戛納影帝……甚至是小金人兒……他都應該能笑納囊中罷?
董真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與劉備已經步入紫蘿堂中。
因為太偏僻破敗,所以當初劉璜所派的兵卒在劉府肆虐之時,這裡幾乎沒受到什麼破壞。其實是也破無可破,堂中空蕩蕩的,昔日鏡屏脂粉之物,已經一件不存。不知是劉備叫人收了,還是毀於賊兵之手。
數日未來,那株紫蘿枝幹上的嫩葉又長大了許多,經陽光一照,透出黃玉般的光澤。
「使君有什麼志向?」
董真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劉備,問出一句費夷所思的話來。
志向?
以董真的身份,來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似乎有些失禮。但劉備卻從這個看似孟浪的問題中,看出董真似有深意。
不禁一怔,道:「備願天下安寧,黎民樂業……」
只說出這八個字,只見董真眼中浮起一縷諷意,不由得就停住了。
「使君,昔日我曾有一好友,閒談時我向他說起平生之志,乃是歸隱田園,坐看雲卷雲舒。閒居山野,靜觀花開花落。」
董真淡淡道:「聽起來很美,是不是?」
劉備不由頜首,道:「雲卷雲舒,花開花落,這八字甚美。」
他雖讀過經學,但於詩賦一道並無天份,聽到這樣的清詞麗句,不免有驚艷之感,自然也不吝讚美。
董真卻嗤地一笑,道:「他回答我四個字,想得倒美!」
劉備不由得再次怔住,有些尷尬,卻不知如何搭話。
「他說,只有閱盡風波,看遍繁華之人,才有資格功成身退,歸隱田園山野,看雲卷雲舒,觀花開花落。你如今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三餐無繼、四時無著,若是灰溜溜地回到田園山野,只怕連穿衣吃飯都成問題,還有什麼閒心來看雲啊花的?」
董真回想起昔日柯以軒那不屑一顧的神情,以及當時自己碎了一地的少女情懷,本來就不甚柔軟的心,從此之後更加堅硬。
「我那好友說話雖然刻薄,卻是一言中的。所有看似澹泊自在的人生,莫不是有強大的勢力為後盾。就以當下局勢來說,如今天下戰亂烽起,百姓流離失所,但凡有德之人,莫不想廓清宇內,平定四海,劉使君方纔之言,本是君子慈懷。」
董真順勢暗暗捧了捧劉備,正色道:「然君子行事,自有方寸。劉使君雖有此志向,也得先擁有強大實力,方才能讓理想照進現實。誠之不才,卻有賺錢的本事。想必劉使君也心中明白,誠之最擅之事,便是織錦一業。寸帛寸金,有這許多活生生的黃金,又何愁使君志向不達?」
關於「理想照進現實」這一句有些怪異的語法,又讓劉備怔了怔。
他素來雖無舌桀蓮花之能,但也是能說會道,只是都掩藏在溫煦的風格之後,不易被人察知罷了。
但此時卻發現自己在這女子面前,竟是不知說什麼好。
又或者,她本身就有著強大的自信,心中自有萬里邱壑,如今不過是正在向他展現出來而已。
紫蘿下空無一物,唯有幾方大石,想來是往昔修繕府衙時遺留下來的建材。董真也無意入堂,便隨便找了塊方石坐下,劉備不由得在她身邊坐下。
有機靈的婢僕送上茶水,放在另一方平坦些的石頭上,又悄然退下。
劉備手捧茶盞,聽董真侃侃而談:「不如,首先讓我們坦承相對吧,劉使君。」
「什麼?」
做好準備要聽一套滔滔不絕說辭的劉備,第n次怔住。
「比如,我當初如何發現劉使君對我不懷好意,以及我現在如何發現劉使君與曹氏往來。」
董真還在燦爛地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已帶了幾分料峭的春寒。
「雖說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是我與人合作之時,可不太喜歡被欺瞞著呢。」
她也端起茶盞,一雙清澈明燦的眸子隔著白底青瓷的盞沿,一霎不霎地盯著劉備:「當然,誠之既投以桃李,劉使君當回之以瓊琚。比如,誠之也想知道,那獻計讓使君害我之人,究竟是誰。」
「是張柏。」沒想到短暫的錯愕之後,劉備很爽氣地答道:「我已將他殺了。」
董真心中早有預料,只因劉備重獲葭萌之後,再不見張柏身影相從於左右。
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不過這陰冷於他而言,便如清晨葉片上的淡淡薄霜,很快消彌於陽光的柔暖之中:
「殺他的原因有兩點,首先,他不應該利用我。」
因為從來只有他利用別人,卻決不會容許任何人利用他。
「他的破綻太多了,可是他自己不覺得。」
劉備緩緩道:「那日江上春宴,你露出了自己董真的身份。回來後張柏隻身求見於我,說他有一門客,昔日曾在鄴城見過你。」
那就是知道她即是甄氏。
董真心中一跳,面色鎮定,看向劉備。
劉備的目光,至少看上去是坦承的:
「對於張柏,我因了他二兄張松的關係,昔日在荊州也曾有過交往。他一向詩書自娛,風流倜儻,與荊襄士人交遊甚廣。若是真有門客,於鄴城見過你,也並非不可能之事。畢竟那戰陣之中,數千人等,若是留意,當真見過你的面容。」
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到董真身份,但說到此時,雙方已心照不宣。
董真這次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劉備說下去:
「張柏若是只告訴我你的身份,我尚且不會起疑。但他卻不該自作聰明,向我獻出一計,要我娶你為夫人,並說若得你為婦,便可得天下半壁錦繡,與益州分庭抗禮。」
「若是張柏自己,未見得有這樣見識,這番話或許正是他背後的主子所指使?」
董真忽然問道。
「這只是第一個原因。還有第二個原因,」劉備正視董真,目光柔和,有若春水:
「備,當真想娶你為婦。」
「啊?」
董真手腕一顫,茶水險些濺了出來。
「使君開什麼玩笑?」她哼了一聲:「我沒有做人家側室的習慣。」
劉備如今也算有名聲有地位之人,縱然未成一方之雄,但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織席販履的破落宗室子弟。
他的正妻,當然是要用來政治聯姻,若得了益州,又想穩定荊州,那麼就必須在這兩地之間,擇一大族結為姻親,這也是一種生存之道。而她無論是董真還是甄氏,都無強大的家族作為憑恃,又憑什麼坐穩劉備正妻之位?
劉備這麼現實的人,當然是會給她一個側妻之位。
事實上,從她看過的史書中,便會知道劉備於男女之情上,其實無情。無論甘夫人、糜夫人還是孫夫人,都未見得能夠善終。而他每次戰敗之後逃跑,都會帶上嬴弱百姓,卻拋下自己妻子不理。
這樣的丈夫,便是八抬大轎讓她去做正妻,也是敬謝不遵的。這會做出情深款款的模樣,不過是影帝本色罷了,她才不會動心。
「當時我並不知道誠之這個字。」
劉備苦笑一聲,收起柔情萬千的目光,道:「誠之,誠之,早知道,我就該以誠動之,而不應該用那些法子。那日你既敢前來赴會,我便是曾有過娶你為婦的機會,也已喪失了。」
「是啊,既敢來赴會,我當然就不怕。」
董真將茶盞輕輕放在石上,道:「我是真心想與使君合作,不拿出些誠意來,又怎麼能令使君如今天這樣,坦言相待?」
「誠之如何發現我的圖謀?且看誠之後來的行為,當是早有安排,且以德報怨,對備又有救命之恩,實在是令備既感激,又羞愧不已啊。」
劉備終於將自己心中多時的疑慮問出來:
「備先前雖曾與誠之也聚談過,但那時張柏未曾告密,備也並不知誠之原是女子。理應是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何以誠之再次前來,就已經對備產生了戒心呢?」
「首先是因為劉使君派張將軍前往閬中。我的人也在注視著劉使君府的動靜,張將軍雖是秘密離開,但也不是那麼秘密。」
董真當然也不想瞞著劉備,更重要的是,她也想藉著這一次談話,令劉備真正地對她刮目相看,從而能夠增加她說話的份量。
「據我所知,張將軍自跟隨劉使君,只有兩次離開身邊。一次是鎮守荊州,一次是攻打徐州。區區一個閬中,眼下論地勢之險要絕不比葭萌重要,且又只是演練水軍,攻打益州根本就用不著,而荊州方面也暫時與孫權保持相峙,實不足以將張將軍調開。若是在旁人察覺之後,當可推斷出劉使君自有圖謀,不欲被張將軍所知矣。但這圖謀又不欲被我所察知,所以,張將軍才會表現得那樣『秘密』。但若當真秘密的話,又怎會被我察知?」
這話有些繞,但是董真看著劉備,察覺到他的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便知自己所言中的,接下去道:「當然,這也正是使君你要演示給張柏等人見到的情形。如今我們當然知道,張將軍前往閬中,根本就是使君刻意與張將軍約好的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