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府經過上一次的血腥浩劫之後,因未曾損到根本,很快恢復了元氣。上一次入府之前,董真已經過了充分準備,包括楊阿若送上的一幅宅院地形圖,所以對於庭閣廊榭的分佈還算是爛熟於心。
此時交待楊虎頭與董嫻二人留在客房穩住對方,自己卻一躍而上,落到屋樑之間,飛快地揭開幾片青瓦,粗大的雨點頓時打在了她的頭上,帶著麻麻的微痛。
即使是她已「大醉」,但劉備不會不放人監視她,從屋頂走才是最好的選擇,而此時嘩嘩扯落的雨幕是她最好的屏障。畢竟在這樣大的雨中,即使抬起頭來,也無法從夜色中清晰地分辨出她行走於屋脊上的身影。而雨聲又掩蓋了她行走時發出的微響,甚至是她都不用太過於謹慎地掩蓋自己的呼吸聲。
她的夜行衣是自己設計製作的,連帽全套,甚至還在額前設計了一個小小的帽簷,這樣雨水就不會直接打落在眼睛裡,便於更好的視物。
防水的衣物本來可以用棉布最好,但是現在連棉花都沒發現,哪來的棉布?董真以細葛布為底,按照時下的法子密密地刷了兩層桐油,反覆陰乾,又用以一種山中植物葉片特製的「葉油」將其浸軟,油質分子完全地滲入了纖維之中,水珠落上來就滾落一邊,不會滲入到內層濡濕衣物。而浸軟後的「油布」相當柔軟輕暖,具有良好的親膚性,穿著也有舒適感。
因這種布實在很好,她甚至連腳上的鞋履也是用它製作的,加上同樣經過處理的履底,在雨夜中行走,相當輕捷方便。
科學技術是一切生產力。
她在雨幕之中,頂著嘩嘩的雨索前進,忽然想起這樣一句話來。
同樣的,科學技術也是立身之本。她想這三年中過得很好,就不能不依恃自己從前在另一個時空學到的所有科學知識,而且不限於紡織。
她如同一隻靈捷的黑貓,悄然掠過層層屋脊,不時避過巡邏的護衛兵卒。因雨實在太大,那些兵卒只將注意力放在守好通道之上,很少注意到上空。董真潛行不多時,但見前方一座院落,簷下兩盞綃燈明亮,宛若黑夜中盛開兩朵嫣紅的海棠。
四周寂靜,只院門口守著七八名勁裝兵卒及護衛,廊下空晃晃的,卻沒有來往巡邏的護衛。窗紙上透出燭光人影,顯然主人並未睡下。
身形一動,她掠上對面屋脊,如落葉般輕盈落下,貼在屋瓦之上。
這一動極其冒險,因為才剛迅速伏下,便覺頰邊冷風驀地刮過!噌!她早有預料,一把擲出懷中早就藏好的一物,只聽夜空中吱的一聲,那物尖聲落下簷去。
一人躍至院中,身形快如閃電,疾如旋風。
他俯身拾起那物,怔了怔,方才低聲罵道:「原來是這小東西!」
聲音低沉,正是那據稱有萬人不當之勇、而實際上也的確是罕見高手的張飛。
董真暗說僥倖。
修習天一真氣越久,就越覺身形輕盈,似乎那一口氣能流轉全身,便能漸漸排去所有濁氣沉污,輕盈若舉,經脈暢通,形成另一個獨立的宇宙。她修習數月後,便能有此奇效,不知到了三五年甚至十餘年,又會到達怎樣的一片神妙天地?
當初孫婆子教授她時曾說,若天一神功練到極至,當真可發揮水之威力,以柔克剛,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攻無不克!那不是神仙般的力量了麼?即使達不到那樣境界,便是飛簷躍壁、摘花為器,甚至是凝氣成劍、化身為虛,也相當駭人了。
只是這一點董真不敢保證,因為練了這許久,似乎都是增長靈識、輕身健體的功夫,雖然眼耳鼻舌靈敏許多,亦能輕易地躍高縱低,但對於氣力卻並不見漲。
她在上一次的戰陣衝殺之中,所依靠的還是一股悍氣,過後累得不行。完全沒有什麼小說中的高手們舉重若輕的風範。
而且此時,她再怎樣小心,也一樣瞞不過張飛的感知。所以索性準備了那只蝙蝠,好歹也能抵擋一時。
再加上老天庇佑,又降下這樣一場大雨。否則能不能瞞過張飛,還有另一位高手,她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是的,室中還有一位高手。
就在張飛躍出之時,她驀地感受到了室中射出的殺氣!
氣機之沛然,如江河奔湧而出,隨著張飛拾起那只蝙蝠,又驀地收攏。這樣強大的氣場,又能收放自如之人,絕不會弱於張飛!
她不禁凜然心驚。
實在未曾想到,還會有這樣的人出現。若是不慎,只怕被擒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雖說落入劉備手中想來不會有什麼生命之虞,但畢竟會多了變數。何況劉備室中竟然會出現不遜於張飛的頂級高手,那與劉備相會之人,想必也不是普通的人物。
會不會是……
她的心驀地跳了起來,強行吸氣令之平靜下來。
張飛將蝙蝠屍身拋入雨中,又縮迴廊下,靠著柱子,閉目微瞑。他穿黑衣,這樣倚柱而立,便如與黑漆樓柱融為一體,又背著燈影,即使是出入之人,也很難發現其身影。
董真深吸一口氣,真氣自然而然,緩緩流動起來,很快進入洞明寧靜之境,只覺周圍嘩嘩的雨聲,也彷彿親近許多,卻彷彿變成了柔和的背景音樂一般,漸漸輕柔漾開,漾成一片溫柔的漣漪。
她閉上雙眼,帶著辟啪打落在身上的雨點,緩緩陷入那片漣漪之中。
若修為尚淺,還無法馭使水的力量,不如就化入水境,與水同在。
「我家主公願出一郡。」
室中的話語,清晰得彷彿響起在耳邊。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令得董真微微一凜,不知怎的,心中又浮起隱隱的失望:
不是他。
難道自己的猜測竟是錯的?
「荊州九郡,劉使君已得其六,難道就不想終有一日,得到整個荊州麼?」
荊州在東漢時只有七郡,分別是南陽郡、南郡、江夏郡、零陵郡、桂陽郡、武陵郡、長沙郡。東漢末年,從南陽郡、南郡分出一部分縣,設置襄陽、章陵二郡,
赤壁之戰後,又幾經拉據戰後,荊州版圖被重新瓜分。曹操佔據南陽、襄陽、章陵三郡,劉備佔據長江以南的零陵、桂陽、武陵、長沙四郡,孫權則是先佔據江夏郡,又從曹仁手中奪得了南郡。當然,在所謂的劉備借荊州的計策成功後,連同江夏郡和南郡的大部分都落到了劉備手中。只是由於荊州真正的治所襄陽仍在曹操手中控制,其據地形之優,所以劉備所擁有的荊州土地雖多,卻始終未成氣候。加上江夏郡和南郡雖然被劉備騙到手中,但是孫權的勢力仍在,劉備也做不到如臂使指那樣輕鬆自如。
所以劉備才會進入巴蜀,謀取益州,也是因為荊州目前的形勢,並不利於他稱雄,更不利於他下一步的謀取天下的計劃。
當然這些計劃他一直深藏於心,但這位來客,顯然是早已洞察,所以直言不諱:
「如今我家主公願將章陵一郡奉於劉使君,只需劉使君答應這個小小的條件,難道劉使君還不願應允麼?」
是曹操那邊的人!
章陵郡為曹操所佔據,若是得到章陵郡,則劉備至少保持了南郡周圍已經連成一片的優勢,若奪了益州,養足精神,再徐徐圖之,挾七郡之威,成合圍之勢,只怕連襄陽、南陽二郡到手也不是難事!整個荊州到手,再與益州相為呼應,則逐鹿天下,稱雄海內,也不再是癡人說夢!
別說劉備,便是董真聽了,也覺甚是嚮往,十分意動。
她只是好奇,曹操用來交換的條件又會是什麼。
但聽劉備輕笑一聲,道:「世子好意,備自然心領。只是董君非常人也,她處世行事,從不受他人左右,且心志堅毅,但凡定下,便一往無前,恐怕連備亦無法阻攔。」
世子!董君!
董真心臟驀地收縮起來,幾乎無法喘氣。
她還是猜得沒錯!
所謂世子,除了魏王世子,曹丕這個混蛋,還有什麼人!
他的影子最後一次出現在她的生活裡,是襄陽郊野之中。他知道襄城縣主得罪了她,為了平息她的怒氣,派人搶在齊方之前,將襄城擊殺於王府瑞光閣中。
雖然她不得不承認,他手下能人倍出,襄陽又是他的治下,殺掉襄城縣主所帶來的後患,的確比起她來,更容易抹平消彌。
可是她也隱隱約約猜到,以他一貫沉著穩重的個性,忽然不顧麻煩密令手下解決掉一個還頗為受寵的縣主,所要平息的,不僅僅是她對襄城縣主的怒氣。
還有對他和明河的。
他知道納了明河,便是與她中間隔開一條塹溝,可是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是因為明河隱瞞過的身世?因為郭氏潛在的力量?
她無從得知,也不想知道。
可是她沒有想到,即使她避到了這樣僻遠的葭萌,正想盡一切辦法,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為劉備籌謀時,他的影子,又如鬼魅般出現了!
她心中又酸又苦,又熱又辣,說不出什麼滋味,眼中卻湧出淚水來。那夜行衣的帽簷,擋住雨水時尚算有用,此時卻顯得這樣可惡!
擋住雨水,淚水就可以更肆無忌憚地奔流。可是天知道,她不願自己為了此事流淚!
為了不驚動室內人,她未曾抹去淚水,幸好奔流片刻後,倒也漸漸收住了。
她畢竟不是一個尋常的只知傷春悲秋的少女,即使是有過片刻心動的情懷,也能夠以強大的心志來抑制。
曹丕用一郡換來的關於她的利益,又會是什麼?
她凝神於耳,只聽曹丕派來的那人又傲然道:「劉使君想必是看中了董真所具的蠶桑紡織之才,但先不必說劉使君自己在巴蜀尚且立足未穩,便是當真立穩之後,劉使君又有何德何能,令她可傾心相助呢?世子尚且未能完全收服她,恐怕使君更加不能。」
他這話雖然有些無禮,但在這以實力強橫作為評判標準的時空,卻是眾人鹹服的道理。
與曹丕相比,劉備勢力不夠、門第不夠、金錢不夠,就連相貌都比不上。
尤其是在知道董真是個女子之後,劉備對最後一條猶為在意。
此時也知道那人說得有理,遂苦笑一聲,道:「非是備推辭,實在是世子既與董君相熟,也當知道她的脾氣。她若要留在此地,備難道還能將她驅走不成?」
那人沉吟了一下,顯然也是認同他的說法,開口道:「世子自然是知道董君的脾氣,故此令在下與使君相約,不出三月,董君必然會離開劉使君身邊。劉使君可不能阻攔,若放她離開,世子必送上章陵郡,且助使君取得益州,決不食言。否則天厭之、地滅之。」
以天地為誓,這可是最厲害認真不過的誓言。
雖然發誓之人並非魏王世子曹丕本人,但這個代之與劉備傳訊的人本來就身份高貴,且拿有曹丕信物,劉備自然是相信其真實性的。否則也不會在這風雨交加的深夜,還與此人在自己室中密謀了。
只是……
忽有一人聲音插進來道:「世子既有如此誠意,我家主公自當應允!主公,還不與夏侯將軍擊掌為誓?」
啪啪啪。
三掌擊過。
室內三人也並無廢話,過不多時,便聽門扇吱呀,有一人推門而出,頭戴雨笠,身披蓑衣,大步走入院中。
一道閃電掠過,照亮了那人的面龐。英氣勃勃,長眉入鬢,一雙眼睛極為傳神,卻漆黑如夜。
多麼似曾相識的眼睛,可董真知道不是曹丕。
他是夏侯家的人。
曹操本來就不是曹氏血脈,而出自夏侯。夏侯氏的祖先是漢初丞相曹參手下的將軍,因為得到曹參的龐信,而被賜姓曹。曹操祖上,便是出自這一支。
所以曹操家族與夏侯家族一向來往緊密,且互相通婚,更是親上加親。或許是因了血脈的關係,縱然兩個家族嚴格說起來從同一個祖宗下來的血緣已淡,但是嫡支的兒子卻保留了相同的特徵,便是那一雙漆黑逼人的眼眸。
也正因為此,這個貴客手執曹丕信物,才會得到劉備等人的相信。
而早就從崔妙慧聽聞這個軼聞的董真,也會一眼認出他就是夏侯家的人。
夏侯家雖然是武將世家,這一輩上名將雖多,但達到這人的強橫境界也並不多見。聽聞曹操想要謀奪漢中,與陸焉相為呼應,所派前鋒便是由夏侯家的人,他是……
董真的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名字,旋即一震:
沒錯,一定是他,夏侯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