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這個名字,卻是自己取的。
出自莊子的《漁父》,所謂「真者,精誠之至也。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當初取名時只是隨便翻翻書,想找個很有化氣息的名字,來體現世家子弟的風範。但或許潛意識中,也自然有著自己的傾向性。
董真,字誠之。
早就明白這個世間,物慾橫流,人心叵測,連對待愛情都需要經營和謀算,所以縱然柯以軒的影子早就在心中淡去,多次的生死搏殺越顯得那樣的愛情淡薄如紙,不過是少女最初的萌動;縱然遇上的陸焉、何晏、曹氏兄弟、楊阿若甚至是眼前的劉備都風采卓異,但她也再沒有決定再在這個短暫停留的時空,惹上任何的感情糾葛。
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代世族男子來說,愛情不過就像是冠上的美玉,錦衣上的彩條織紋,是美麗的飾品。而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對於女子來說,愛情是心中最為珍貴的信仰。至於友情,那是對這個世間最後的留戀。
可是明河、槿妍都先後背叛了自己,而辛苑也曾數次不顧舊情前來剌殺。
董真心中的信仰和留戀,不能在這個只停留三年的地方被摧毀。
但是不代表著說,她心中就沒有對美好的憧憬和嚮往。
這種美好,或許是愛情,或許是友誼,或許是從小到大對於安全感的渴望,但是到目前為止,只隱秘地停留在這名字之中。
「一個真字……」
彷彿觸動了龐統心中最深之處,他端著耳杯,全不顧侍婢新斟入的酒漿亦搖搖待溢,一把推開偎在身邊侍候的美姬,喃喃道:「可是這山河大地本來虛幻,人的相遇也聚散無常,怎樣才能求到這一個真字……」
此時佛教已傳入中土,雖未至後世那樣繁盛,然士子們多有涉閱。龐統此言,雖然是在酒後,卻無異吐露出真實的困惑。
他與董真成長經歷也有共通之處,從小父母雙亡,雖然龐氏是個大族,他衣食無虞地長大,卻從來沒有強援,加上自己貌醜心高,受到過不少打擊,越發養成了狂狷的性子。最初也正因為此,未曾得到劉備的看重。若非諸葛亮等人一再苦勸劉備,又給他多準備了幾次機會來展現自己的才華,恐怕一直將碌碌無為。
就算如今成為劉備麾下第一謀士,亦以才華而被眾謀士心悅誠服地推為首領,但心中孤獨不安,卻從未曾有過平息之時。
他這半生,有人賞識,有人憎惡,有人排擠,有人相助,卻多是因為他的性情、才學使然,但哪裡會有一人,真真正正、毫無保留地付出同樣的赤膽丹心與他呢?
所以此時本就有了幾分酒意,再聽到董真之言,只覺種種悵惘,俱都湧上心頭。
「但教人不負我,我便不負人。比如士元兄對我好,我便對士元兄好,誠心一片,真摯不變,雖萬死而不悔,雖千萬人而吾亦往矣。」
龐統自然聽得出她這話出於真心,心中感動,反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董真飲了幾杯酒後,揮手斥退侍候她的幾名美姬,臉上越發顯出酡紅之色,燭光之下,嬌艷不可方物,連那些美姬也相形失色。只是這嬌艷與女子常見的媚態不同,於嬌艷之中又帶有幾分清正之氣,如牡丹般雖具國色,然不失華貴端方,令人只有欽賞之意,卻不敢有褻玩之心。
劉備生平所見美人亦不在少數,以甘、糜二位夫人為翹楚。二位夫人薨後,他意興缺缺,便是因閱國色,不樂俗脂。
董真相貌固然不如甘糜二夫人,然氣度風致,卻迥然出眾,更令他生出從未有過的一種心情來:非是往常對女子的憐愛賞玩,倒是更近於對英雄的欣賞和欽敬。
而聽到這兩句話時,更是心中一動,微笑道:「然若人負我,我又當如何?」
董真嫣然一笑,如花朵綻放:「人生在世,自當快意恩仇,若人負我,我當辱之、踐之、迫之,踩入爛泥之中,再踏上一隻腳,令之永不翻身。」
劉備一凜,卻聽龐統大聲讚道:「真愛真恨,真情真絕,好一個真字!」
董真含笑舉杯,敬向龐統。二人相視一笑,只覺半生孤寂,似乎此時才相與慰藉,只這一笑之中,便已有千萬句未曾訴說的真義。索性一字不說,一起舉杯,將酒漿涓滴不剩,盡數倒入口中!
劉備不禁神色微動,實在未曾見過,從前狂狷不羈、後來冷靜深沉的龐統,亦有如此率性之時。
如此盛宴,自然不會缺少歌舞。只是三人說話之際,引吭作歌的美姬便停了歌聲,只有些絲竹之樂隱約奏響,越覺柔靡清艷。
董真瞇縫著眼,看向席間一個輕盈往來的身影。
是當初江上春宴時便見過的綵衣侍婢。
劉府在前日遭逢大難,包括昔日引領董真等人去江上春宴的婢女溫玉,也都死於非命。但是這個被溫玉稱作香姊的綵衣侍婢卻僥倖活了下來。
當然董真知道,劉備早就預料到了這場大難,之所以這個名叫軟香的侍婢能活下來,是因為當時劉備藉故將她支開。
說明劉備並不想她死,換句話說,她是劉備手下得用的侍婢,所以才沒有充當犧牲品。
而今晚這個私宴之上,她周到而細緻的安排,的確令得賓主都感到盡興。而且她還巧妙地做到了使自己沒有存在感,在女主人空缺的劉府,這樣知情識趣、謹慎周密的侍婢,的確應該是劉備所欣賞的類型。
最關鍵的是,室內溫暖,她穿著一件銀紅、秋香二色錦裁成的襦裙,裙上是卷枝蓮與飛鳥的紋樣,雖說不上有多麼貴重,難得是花色細緻,隨著她輕盈的身影,便化作春天般的明艷靈動。
這一分神,龐統的第一句話就沒大聽清,只到劉備笑道:「誠之看來已經有了些醉意,竟聽不清士元的話了。」
他叫董真的字,倒是順口得很。
董真不由得在心中腹誹道:「我和你很熟麼?」
憑心而論,與劉備比起與龐統,還要熟上一些。好歹共過幾次患難,而他還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
但劉備與龐統不同,龐統此人,用起計來當然是一等一的毒辣,認起真來也是一等一的真誠。劉備雖然一直是副春風般的模樣,實則給董真的印象卻總是模模糊糊,從來未曾完全看清。
龐統一拍腦袋,向那些美姬喝道:「快停下罷,靡靡之音,亂人心魄,豈是英雄所聞?」
董真心中好笑,想道:「此前你也聽了半天,要亂早就亂了。」
那些美姬不敢多言,果然先後息了絲竹,樂聲漸歇。
此時室中寂靜,一陣風掠過屋簷,樹枝搖擺不定,沙沙的響聲,都聽得分外清晰。
龐統酒意上湧,只覺胸中無限鬱悶之意,卻總無法抒懷。便問董真道:「曾聽主公言道,昨晚對敵之時,誠之於激戰之中放聲高歌,歌聲穿雲裂石,隱現殺機,竟有直逼人心之威。那詞句也頗為奇峻,從未聽聞。」
遂吟道:「送郎歸,一去不留行,花復開,血色滿山嶺。三千功名塵與土,八百里路月和雲,但教吳鉤在,終有霜雪明!」
竟是一字不差。頓了頓,又道:「只是詞句奇崛,蘊情雜亂,多有不通之處,倒像是數人所作,被雜揉到了一起。且老辣滄桑,又非誠之這樣的年紀所能錘煉所得。故此主公雖大力推崇,依愚兄看來,這卻並非誠之所作。不過誠之自有一番過人氣度,所以吟唱出來,方才有那樣威懾之意罷。」
董真心中佩服,沒想到龐統單只聽這幾句,便知並非一人所作,遂老老實實道:「這的確並非一人所作,不過是幾位前輩的詩句,被我斗膽揉和在一起罷了。」
龐統眼睛一亮,道:「未知是前輩哪幾位高人?」
董真實在無法胡謅姓名,含糊道:「是一位不知名的前輩,只是江湖萍水相逢,留下幾支詞曲罷了,也有些詩句,卻是極少為外人所聞。」
龐統卻頗感興趣,追問道:「聽誠之之言,似乎這位前輩還留下其他詩句?深夜飲酒而無佳曲,不如誠之以好詩為佐,亦算一件事了。」
竟是一徑要追問其他的詩句。
室外風卻越發大了,自窗隙而入,吹得燭火搖晃不定。侍婢們關門掩窗,仍阻不了越來越響的風聲。枝枝刮過瓦楞,發出葛啷啷的聲響,房舍宛若海浪中的小舟,雖然依舊平穩,竟有風波險惡之感。
董真無奈,加上酒興亦濃,遂不再推辭,沉吟片刻,道:「有一詩實乃小弟心中最愛,只是俠氣縱橫,恐怕不為士人所喜。」
龐統大笑道:「愚兄年少時,也曾街頭遊俠,刀劍染血,一心仰慕聶政、專諸之輩,倒並不是那樣酸腐可惡的士人。」
董真再無可推托,索性舉起玉箸,擊杯作響,長聲吟道: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龐統點頭道:「這便是那兩句的出處了,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董真聲音漸高,清亮如水: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龐統眉眼一挑,驀地動容,卻聽董真聲如石磬,隱含冷意,又如霜月寒風: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劉備杯中酒漿溢出,濕了衣衫下擺,他仍渾然不覺,側耳聆聽: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便是那些美姬侍者,連同軟香在內,也都靜寂無聲,甚至未曾發現劉備濡濕的下擺: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董真漸轉激昂,隱有金戈之聲: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室外狂風怒吼,室內恍惚刀光劍影,數百年前那縱橫俠氣,彷彿藉著詞句在眼前重現: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動,那所有愛恨離愁,功名利祿,不過是百年彈指,滄桑意氣,在字句間輕輕吐出:
「誰能書閤下,白首太玄經。」
嗆啷,是劉備手中的耳杯,失手落在了地下。恰在此時,一道閃電掠過天際,屋脊上滾過轟隆隆的雷聲。
劉備俯身去拾,抬頭卻碰上董真明澈的雙目,遂笑道:「無他,為雷所驚耳。」
好熟悉的話語!
董真倒吸一口冷氣,這一次是真正的呆住了。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杯中的灑漿,燭火下清碧盈盈,散發出青梅的新澀香氣。
雨,終於在雷電交加之中,劈頭蓋臉地傾潑下來。
酒過數巡,到最後連劉備都有些說話含糊不清,龐統更是早就滾落到了案幾之側,呼呼大睡。董真強撐起精神來,卻也有些東倒西歪,只到楊虎頭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使君!主君來之前,女君曾有言,若是主君有了醉意,便由虎頭送回離雲別館。」
劉備努力睜開眼睛,勸道:「我府中客房甚多,誠之看樣子有些醉了,這風雨之夜,縱然有我的令牌可以出城,但這麼遠再回別館,恐怕路上顛簸反而不便,不如就在我處歇息,明日清晨再回別館不遲。」
「使君雖是好意,但若女君明日怪罪,還望使君定要幫虎頭多求求情。」
只聽他的聲音,便知他此時定然苦著臉:「使君亦知道,我家女君馭下甚嚴,若是今晚未曾將主君帶回,只怕……」
不知是否聯想到崔妙慧柳眉倒豎的模樣,劉備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此,便依虎頭之言。」
雷電大作,風雨交加,雨水如白索般嘩嘩地落下來,打得瓦楞啪啪作響,濺起無數朵大大小小的水花。盛宴已散,正堂空無一人,因了夜深雨大,府中大半都已歇息,許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只餘簷下幾盞綃燈,在雨氣之中暗暗搖紅。
董真在帳中徐徐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但覺那清涼柔和的天一真氣,瞬間已經運轉到了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輕靈舒適。
她伸手敲了敲床板,篤、篤篤篤、篤篤,是楊虎頭他們熟悉的頻率。
楊虎頭壓低的聲音已傳進來:「主君!外面並無異常,劉使君等人已在後院歇下,不過龐先生卻沒有離開,想來是與劉使君同榻抵足而眠。」
兩漢之時,君臣或是主公與謀士之間,往往會有促膝長談、同榻而眠的做法,以表示信賴和親近。即使是有家室姬妾的主公也不例外,何況劉備目前沒有妻室,好像連得寵些的正式姬妾都沒有。
但龐統與劉備已頗為熟悉,劉備實在不必用這種方式表達信任,想來就是這二人根本也未曾喝醉,是真正要促膝長談一番了。
她在心中思忖,帳幔一掀,卻是董嫻站在床前,遞過來一套緊身夜行衣。
董真這次前來,所帶的兩名護衛,有一名就是以董嫻所扮。董嫻名字靜,本人卻是頗為壯實,當初也是出身武將之家,父兄戰敗獲罪,全家貶為庶人,又逢災荒之年,家人皆凍餓而死。董嫻幾經輾轉,進入織室為織奴,後來在銅雀之亂中成為董真的親信之一,這次一併逃到葭萌。
因了自幼習武,董嫻雖算不上什麼高手,卻也抵得過一個壯年男子,董真便令她扮作男妝,侍奉身邊。
對於這群董氏女,董真相信以崔妙慧之能,定然是仔細考校並調教後,才將她們帶來葭萌的,自然不會擔心她們洩露自己的身份。而且楊虎頭雖然忠直,畢竟是男子,有許多事多有不便,帶上董嫻就方便得多。
但在楊虎頭看來,覺得也再平常不過。世家子弟習慣姬妾服侍,令其男裝相隨也不是什麼稀奇。所以董嫻能貼身伺候,他並沒有疑心到董真身上去。
董真方才裝醉歇息,便是為了逃過劉備及手下人的注意,實則早就做好了要探勘一番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