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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小環 文 / 東海龍女

    篝火漸漸熄滅,夜色漆黑,星月無光。只聽一陣風吹過樹梢,無數黑影簌簌晃動,投射到西南一隅的諸多帷車之上。

    那些帷車都是靜悄悄的,如果貼上車壁仔細傾聽,也只有均勻的呼吸聲,顯然皆已入睡。

    眾女伎知道車隊的規矩,不可能與眾護衛男女雜處。加上帷車四面遮有帷幔,恰好擋住了夜來的寒風,且車中都鋪設了錦褥,柔軟溫暖,即使是擠在一起睡覺,但與外面的營地比起來,真可謂是天壤之別,故此都一個個安然入眠。

    其中有兩輛華麗些的軺車,也是靜無人聲。

    縱然白日裡梁楊二姬已經有些不愉快,然而因為在這女伎之中地位相若,故兩車相距頗近,不過十步的距離。

    不遠處是和衣臥於火堆邊的護衛們,因白天走路辛苦,此時也都裹著氈毯呼呼大睡。只有兩個值夜的護衛,懷抱著雪亮的長刀,樁子般地杵在樹枝和枝幹搭成的圍牆缺口處,卻也困得眼皮跟粘上了一般。

    誰也沒有發現,此時那西南一隅的帷車之中,華麗些的軺車之一,忽然帷簾被輕輕掀開,一條人影悄沒聲地溜了下來。

    人影走到另一輛軺車之側,伸手敲了敲車壁。篤篤兩聲,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能驚醒車內人,又不至於被其他帷車的人所聽見。

    但那軺車一動不動,車內也別無聲息。

    那人影又壓低了聲音叫道:「楊姬!楊姬!」

    回答那人影的,依然是一片靜寂。

    人影晃了晃,終於躍上車轅。軺車前面裝有尺許高的木闌,人影只輕輕一撥,熟練地放開兩扇闌門,再掀起帷簾,悄然潛入車中。

    車中依然靜寂,只是車身微不可察地輕輕晃了兩下。

    過不多時,那人影又從車中出來,摸索著爬下車轅,卻沒有回到另一輛軺車中去,而是轉身往車後的陰影深處行去。

    因這些女伎身份特殊,與護衛之間也要避開男女之嫌。所以安置她們時是依著一處山崖,崖後有澗,方便她們洗漱更衣。雖然這裡不遠處也有護衛看守,見這人影過來,正待喝問,卻藉著篝火的微光認出了她,便暖昧地一笑,反而往遠處退了退。

    微光之下,可以看清這人影是個女子。且身著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件厚袍,匆匆往那崖後澗邊走去。

    剛轉過崖角,但見前方亂石之中,已立有一個人影。

    這女子嚇了一跳,但見那人影伸出左手來,手中一隻金線繡織的錦囊,在遠處篝火的殘光之中,閃閃生輝。

    女子不由得伸手握住胸口衣服,嬌聲道:「原來是你,可嚇壞奴了。」

    那人影一身黑衣,連面上也以黑巾遮蔽,只露出一雙亮光熠然的眼睛。聞言只是輕哼了一聲,將那錦囊擲過來,嗆地一聲落在女子腳邊,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那女子趕緊拾起錦囊,掂了一掂,顯然對囊中之物的重量頗為滿意,笑道:「自然是妥妥當當……」

    一語未了,卻見那黑衣人如鵠鳥般沖天而起,手中刀光一閃,挾帶無限殺氣,逕往那女子身後劈落!

    這一刀,狠准辛辣,捲起凜然勁風,根本不像是倉猝所為,倒像是蓄勢已久,傾盡全力,劈出這樣殺氣騰騰的一刀!

    女子驚駭之下,只覺身後似乎有清風掠過。隨即嗆地一聲悶響,卻是凌空一塊巨石迎上,那刀來勢不減,竟然沒入石中,且如切開腐泥一般,挾著迫人勁氣攪卷而入!砰然一聲,石塊四面濺落!

    陰影中有人脫口讚道:「好功夫!」

    但那黑衣人一刀砍下,卻也大為震驚。自己劍法素來雄霸強橫,又有這柄削金斷玉的寶劍在手,更是平添威勢。誰知對方竟是隨手拎起澗中巨石相迎,任是怎樣的寶刀劍器,也一時砍不斷這樣厚重的石質。即使自己馬上反應過來,以旋捲的真力強行擊碎了巨石,不至於損折自己心愛的寶劍。但明明是自己先發攻勢,卻在一招之中便已受制於人,實際上已是落了下風!

    且這一劍之力,已覺手腕酸疼,幾乎提不起真氣,心知對方的功力深厚,竟是要勝過自己,更是大駭。

    想來對方若是再擲石相對,以強對強,皆是剛烈的打法,恐怕自己很快便無法匹敵。這世上怎會有人,比自己還要雄霸強橫?

    且這碎石落濺之聲,早就驚動了值夜的守衛,喝道:「什麼人?」

    便是那些入睡的護衛,也都被驚醒過來,騷動聲起,只怕頃刻便要趕過來。

    織成一直躲在丈許開外,伏在一處石後觀看情形。此時忽然耳朵一動,似乎聽到了什麼,不禁往那黑衣人身後看去。

    那黑衣人聽見人聲傳來,更不敢久留,拔劍回撤,身形一躍,便待要自澗中逃走!

    陰影中那人喝道:「來時容易,去時難!」

    但覺一物挾帶風聲,破空而至,並無半分花哨,然而疾如閃電,快如星火——黑衣人真氣凝聚,方才躍向前方,此時躲避已是萬萬不能,砰的一聲,那物正中背心!

    卻是一隻圓溜溜、**,形如鵝卵的石塊,不過拳頭大小,但擊在背心之時,卻如千鈞重錘陡然下擊,那黑衣人身形往前一個踉蹌,手扶旁邊石崖,忍不住痛哼一聲,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只這一聲痛哼,織成耳力靈敏,心中一驚:「竟然是個女人?」

    倒是先前那女子呆呆傻傻半晌,此時醒過神來,失聲待呼,卻覺胸口一疼,低首看時,卻是一把短劍沒胸而入,只露出半截劍柄。

    她臉龐扭曲,口中荷荷兩聲,什麼也來不及說,便已軟倒在地,氣絕身亡。嗆啷一聲,卻是她手中緊緊握著的錦囊,至死也未曾鬆開,恰好磕在了旁邊的石塊之上,聲音異常響亮。

    織成一驚,原知道她們本是同謀,只沒想到那黑衣人臨去之前,竟然還下了如此狠手,擲出短劍,結果了這女子性命。

    她心恨那黑衣人歹毒,想要追趕上去,卻被陰影之中藏身的楊阿若一把拉住,道:「快走!」

    耳邊但聽護衛們腳步聲響,已往這邊而來,當下只好強忍憤忿,二人悄然潛回軺車。幸好此時天色昏黑,且帷車中眾女才剛被響聲從夢中驚醒,還沒來得及起身查看,二人腳下又甚為快捷,只到潛回車中,猶自無人察覺。

    澗邊一陣囂動,卻聽有人失聲道:「死去的是梁姬的婢子小環!梁姬呢?梁姬可安好?」

    過不片刻,梁姬的聲音中微帶惺忪:「出了何事?吵吵嚷嚷,擾奴清夢?」又只頓了頓,她淒厲啼哭之聲,便在黑夜中響了起來。

    梁姬的婢女小環,便這樣死在了崖後澗中。死時手中緊緊握著的錦囊,裡面裝了幾隻小小金錠。

    但縱然這錦囊雖然華麗,金錠也價值不靡,卻查不出什麼線索來。前者看上去華麗,卻並不是什麼特別貴重之物,是市面上就能買到的織錦所制。金錠更是尋常的金塊所鑄,沒有任何的徽章印記。再者小環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過是梁姬的一個婢子罷了,曲黎等人也不願多生事端,待他們處理完這些後事,也已近正午,趕路要緊,遂將她草草葬在道旁,此事便揭過不提。

    倒是梁姬看上去很是悲痛,兩眼紅紅,滿面淚痕,連鼻子都哭腫了少許。她一再向曲黎等人要求查明兇手,卻被曲黎一番話堵了回來:

    「我們已安排了所有人的住地,並以護衛守在一旁,便是擔心有宵小之輩混入。唯有你的婢女深夜私自出來,在澗邊與人相會。只怕是與哪家的富商子弟有什麼私情也未可知,不然怎會送錦囊金錠這樣的物事?偏偏又被過路的賊盜瞧見,見財起意,這才將她殺死。幸好我們趕得快,賊盜來不及取走錦囊,還留在小環手中——這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你還要查明什麼兇手?這樣的流竄賊盜,便是官府也未必捉得到,你卻要我等節外生枝,並為此耽誤主君大事?不過是區區一個婢女,前面鎮上再挑好的買上一個,服侍梁姬罷了。」

    梁姬聽到此處,也無計可施,不過是以帕子掩著面孔,再哭上兩聲罷了。只是臨上車之際,她忽然轉過頭來,向著織成二人所乘坐的軺車,投來惡毒而仇恨的一瞥。

    織成立於轅前,卻不躲不避,迎著梁姬刀子般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如風漾水波,即使容色看上去平常,但因了這一笑,卻平添了幾分光艷。然而梁姬見了這笑容,卻覺一股寒意迎面襲來,她打了個冷噤,不由得扭過頭,匆匆上了軺車,再也不往這邊再看上一眼了。

    「你說那黑衣人是專門引我們出去的?」車行途中,搖搖晃晃,織在也昏昏欲睡。忽然聽到楊阿若說了一句什麼,一個激靈便清醒過來,坐起身來,急忙道:「可是她為何要如此做?又為何如此篤定?」

    「那一刀如此威勢,積蓄真氣豐沛充足,哪裡是隨便起意的樣子?」楊阿若答道:「她恐怕早就知道我們會發現豆粥中下有迷藥,也知道我們會將計就計地跟去查看,所以她就守在澗邊,一邊佯作與小環周旋,一邊卻趁我們不備,忽發殺手!」

    織成回想那一刀之威,的確如楊阿若所說。

    那刀中沛然殺氣,莫然可御。若不是楊阿若也是神勇英武,且早看出那人身藏寶劍,這才以巨石破其利鋒;換了是自己站在那樹下陰影之中,只怕早就被劈成兩段陳屍於此了。只是,此人一定是深諳她的性情,才會設下這計中之計。那小環早就注定是個炮灰的命運,而且是雙面炮灰。

    「那錦囊與金錠,也是她故意留下來的。」楊阿若的玉珮自從給了織成,總是有些不習慣,從前他思考時喜歡把玩玉珮,如今只能摸一摸腰帶上的玉珠,聊以解乏:

    「她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才將這樣富家子弟才會擁有的東西留在了小環手裡。如果昨天是你跟蹤小環前去,而不是我,你不能擋住她那一刀,萬一喪了性命,還可以說是受到了小環的連累。這樣也是送給曲黎等人一個合適的理由,讓大家都能交差。」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織成一眼:「這人是個女子,且明顯是衝著你來的,要取你性命,又不欲被人發覺,還要煞費苦心地想辦法來掩飾,對你可真是上心呢。」

    下一句話,更是調侃意味十分明顯:「你昔日在洛陽之時,以男子之身行走,又娶大妻,又收婢妾的,究竟惹得多少美人心折?」

    說到此處,不由得想起自家妹子,對織成的男裝形象何嘗不是情根深種?偏偏她又是個心底最藏不住話的人,故此也不得不瞞她,根本不敢將真相說出來。

    一時間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不禁歎了口氣。

    「我在洛陽,既不留連秦樓楚館,亦不逗留世家飲宴,除了我自己織坊的女子,哪裡招惹得了別人?」織成苦笑道:「便是愛慕我也罷了,難道愛之不得,便定要除之麼?等等……」

    她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掠過去,但又一時沒有抓住,只得頹然地歎了口氣。

    「更讓我奇怪的是,昨晚似乎還有第三批人。」楊阿若又道:「你耳力靈敏,我都能聽見,何況是你?黑衣人拔劍襲來之時,我隱約感到在她身後巖旁,有真氣波動,似乎有人想出面阻攔,但見我揮石迎上,那真氣便又悄然消失。」

    「是,」織成應道:「我也感覺出來了。只是那暗中之人也太過奇怪,他最初似乎是想阻止黑衣人傷害我們,到後來卻又並不阻止黑衣人逃跑。似乎他既不想我們有事,也不想黑衣人被擒。這人的態度,倒當真耐人尋味。」

    她歎了一口氣,望向帷紗後若隱若現的美艷面孔,說道:「楊姬啊,這路上已經如此精彩了,不知到了益州又會怎樣?只希望我們能快些尋到機會脫身,早些離開這群心懷叵測之人。」

    楊阿若的手指停在一枚玉珠之上,淡淡道:「是不是心懷叵測,倒也未可知呢。不過無論是哪一方,知道楊姬身邊有個能以石拒劍的高手保護,也應該會消停段時間才對。而且這一次吃了虧,他們一定會暗中觀察,看能否將此高手調開。否則不會再輕易對『楊姬』下手了。」

    織成笑道:「只是他們都不知道,那高手正是千嬌百媚的『楊姬』美人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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