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婢被她這幾句夾棍帶棒的話一說,不禁漲紅了臉,怒道:「是你家姬人向來為人傲慢,一路上皆不肯與眾姐妹相處,全然不懂禮數!你還敢……」
「姐妹?」織成露出「訝然」神情,道:「我家姬人是奉主君之令入蜀侍奉貴人,身份未明之前,可不敢胡亂攀扯。」
她這話更是諷意甚濃了,明顯就是說這位「楊姬」比眾姬伎的身份要高,甚至高過眼前的梁姬。所以不是不理她們,是根本就沒有必要。
那侍婢一時氣結,又嚷道:「你家姬人長得如何,誰也不曾看到過。說不定貌似無鹽,也敢說自己要侍奉貴人?」
織成撲噗一笑,道:「你是說我們的主人史君有眼無珠,還是說史君是有意要冒犯益州?竟然將無鹽女獻奉與貴人?若是曲總管聽了,只怕要狠狠打你一頓板子才是,教你莫要背後抵訾你的主人。所以說,貌似無鹽倒也罷了,就怕是蠢笨如豬才叫人擔心呢。」
那侍婢氣怒交加,又有些畏懼,生怕自己方纔那話被傳入曲黎甚是史萬石耳中。如今她們還在路上,未曾飛上枝頭的麻雀,生死皆在史萬石之手。然她在梁姬身邊,一向是驕橫慣了的,便是心中畏懼,又如何容得下織成這般直言不諱?雖覺她頗具威勢,但料想也不過是個婢子罷了,且織成易容之後,相貌遜色許多,又只是青衣布履,還遠不及她的衣著華麗,當下想都不想,揮掌便往織成摑去!
誰知手剛到半空,腕上一疼,卻如落入生鐵所鑄的桎梏之中一般,再難動彈半分。她驚駭之下,抬眼往前看去:
但見車轅之前,不知何時,已立有一錦衣美人。裁剪簡單,不過寬袍大袖而已,那錦面是淡淡的珠灰,並無半分花色圖紋,但每一根絲線之中,都彷彿有晶采閃爍。即使是再淺陋之人,都能看出這素錦絕非凡品,那梁姬艷麗的錦衣與之相比,頓時顯得艷俗了許多。
眼前這位身著素錦的美人,頭戴一頂帷帽,長長的紗幕垂下,看不清面目。一陣風來,吹得紗幕與錦衣都微微飄動,四周荒蕪田野,恍然化為瓊樓仙山。
曲黎帶著幾名護衛,本來正匆匆過來,見此情景,腳下不由得一慢,已緩了下來。
包括曲黎在內,都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位被稱為「楊姬」的美人。本以為梁姬之美,已是耀人眼目,卻沒想到這位楊姬即使是面垂帷紗,論驚艷之美,竟還要勝過梁姬。
然而,正是這神仙般的美人,伸出一隻手來,修長如玉的五指,恰好箍在了那梁姬的侍婢手腕之上。
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那侍婢早已擰眉皺鼻,眼中快要疼出淚來了。
別人倒還罷了,曲黎等人卻是習過武藝,一眼便看出這楊姬指尖如玉般潔白,既無青筋突起,亦無皮肉繃緊,顯然是指間吐出真氣,制住了那侍婢。單只這樣內力,便知並非尋常之輩,心下暗驚,慌忙上前賠笑道:「楊姬,這婢子莽撞,交由黎處理便是,何必動了氣性?」
楊阿若手指鬆開,就勢輕輕一推,那侍婢大叫一聲,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這隻手的手腕,痛得眼淚已掉了下來,剎那間涕淚滿臉。
眾人看她手腕,雖不甚雪白,但那腕上卻連個指印都沒有,更無什麼烏黑瘀青之類,不知她為何如此痛呼。
便是那梁姬也不由得皺了皺眉,覺得自己侍婢實在是大丟顏面。她這番前來,原是抱有目的,誰知出師不利,反折了一員「大將」,不由得不親自出馬,臉上堆起笑容,卻向著楊阿若恭敬地行了一禮,柔聲道:
「奴梁氏,見過楊姐姐。是奴聽說姐姐有國色,故欲前來親近親近,卻不料侍婢小環受到姐姐的教訓,奴羞愧難當,還望姐姐恕罪。」
口中說著羞愧難當,但那妙目顧睞、風姿撩人中,可看不出有半分的「羞」與「愧」來。
倒是這番話說出來,顯得她是十分無辜,而且儼然已成了受害者,倒是「楊姬」太過跋扈,一言不合,便向人家侍婢下手。
而那個小環此時正捧著手腕,眼淚汪汪,先前的驕橫之狀蕩然無存,顯得的確是一個受害人的形象。
織成心中冷笑一聲。
這梁姬,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對於這些畢生忙於內宅爭鬥的女子,織成在另一個時空時也見過類似的,熱衷於辦公室政治,對於人家舉手投足,都能敷衍出長篇大論。對於每一次眼角眉梢,都能打出一大片官司。
其實又有什麼用呢?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小計謀,都無濟於事。比如此時,楊阿若甚至都不需要與她們說話,只需要輕輕一捏,便讓小環再也不敢囂張半分。
果然,楊阿若只是淡淡看梁姬一眼,織成及時伸過胳膊——楊阿若只微一借力,身形飄然,已重新回到車中。
那神仙般縹緲的身影,竟然就這麼消失了。徒留一肚子下的梁姬,又尷尬又氣惱地站在原地,滿臉堆出的笑容,一時僵硬無比。
織成似笑非笑地看了小環一眼,小環不由得將身一縮,眼中露出又懼又恨的神情來,卻又強行掩住。
只聽織成道:「我家姬人素來性子高潔,從前與梁姬並無交情,此後也不會有。況且昔日主君曾言,《周易》有雲,『方以類聚,人以群分。』不過是同路而行罷了。教訓二字,卻不曾當。氣性二字,更不曾有。」
她這番話一說出來,雖然高傲得緊,但時下風氣,越是世家名門,越是如此——不曾輕易動怒,更不會跟與自己身份殊異之人動怒。這「方以類聚,人以群分」八字說出來,越顯得楊姬身份高貴。
曲黎不禁一凜,對這車中美人,倒生出幾分另眼相看來。
梁姬的臉再次湧上血紅之色,心中惱怒之極。
然而那車中楊姬,雖未見其貌,但得這樣珍而重之地送去益州,甚至之前的主君還親自相送至此,可見其優異之處。
而楊姬更是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其矜持與淡漠,更令人氣悶的是,楊姬主婢,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身份二字。但種種行徑,對比之下,卻無不是更顯出了自己那畏縮又粗陋的本質來。
如今在路上已是如此,到了益州,又該如何?僅是有這個楊姬在,自己就未必出得了頭!
她氣得牙根癢癢,然不知為何,只覺楊姬主婢二人,皆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氣度,讓她無法真的不顧顏面衝上前去大鬧,反倒是心中莫名地虛了起來。
曲黎乾咳一聲,走上前來,低低道:「梁姬,如今你已見過楊姬,便請入車去罷。今夜所歇乃是在荒郊野外,你等皆是要送往益州牧府第的,還是不要為野民所見,靜坐車中的好。」
梁姬聽他話語,似乎是說自己不顧體面,暗中連牙根都要咬碎,強行忍住,柔順應道:「是。奴這就回車去。」
也不顧小環,腳步匆匆,快到甚至踉蹌了幾步,往自己帷車行去。
小環手腕越來越痛,卻不敢出聲,強行忍著跟了上去。
車內,楊阿若輕輕哼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是女子,你此時也是女子!」織成從簾隙裡瞧著梁姬主僕氣急敗壞而去的身影,聞言向楊阿若瞪眼道:「又不是所有女子都這樣!」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楊阿若咳了一聲,道:「難道你看不出,今日之事,有些蹊蹺麼?」
「蹊蹺?」
「這梁姬看樣子並不是個聰明人,卻起了結交我的意思,之前不來,卻趁著所謂的董真失蹤之後前來,想必是要威迫脅誘我為她所用,我想,定是有誰指點了她。」
楊阿若從簾隙裡也瞧出去,但見曲黎正在帶人安排紮營,又在四面燒起篝火,顯然頗有經驗,並不是第一次在野外紮營。
「曲黎來得也太晚了些。」楊阿若道:「他卻是個聰明人,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差使,按理來說,這些女伎是根本不應該有自由活動的空間。」
「是怕她們會逃走麼?」織成對於艷使產業卻並不熟悉,聞言好奇地問道。
「她們能逃往哪裡去?千里焦土,萬里無煙。」楊阿若淡淡道:「皆是人間地獄,逃到哪裡都是一樣。這是送往權貴府第,至少衣食無憂。若是被人賣入妓寮,才是生不如死。所以,她們心中喜悅,是不會逃跑的。」
「那她們為何不能自由活動?」織成好奇心越來越濃,問道。
「正因為是送往權貴府第,所以一言一行,必須以權貴姬妾的標準來要求。」楊阿若道:「不但不能見到外男,便是護衛之眾,也不能接近。便是安歇食宿之時,也應該在統一的區域之內,不能有與男子說話,甚至連目光都不能相接。」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理了理腰帶上的玉珠:「行止舉措,不能有絲毫出錯。只因她們一入權貴府第,或許便為了爭寵,成為生死不容的仇家。此時的任何一點差錯,到時都會成為爭寵時攻斗的訾因,所以更要加倍小心。這一點不但所有的女伎婢姬要記得,便是曲黎也要行使路上的管教之責。梁姬呢,卻舉止如此不同。」
「她在外行走,卻不掩蔽容顏。跑來與我們糾纏。曲黎並沒有及時阻止她,其實到處都是護衛,完全可以攔住梁姬。」織成恍然道:「梁姬為何如此,曲黎又為何裝聾作啞?」
「因為她有恃無恐,她前來糾纏,本就是為了逼出我們。」楊阿若默然片刻,答道:「曲黎也是有所顧忌。這一切說明,他們的背後,應該有一個人指使,這人身份不同尋常,連曲黎都不敢太過違逆,所以才會任由梁姬前來。」
「逼出我們作甚?」
織成想不出這位「楊姬」和自己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婢女」有什麼利益可挖。
「比如,看看我是誰。又或者說,確定我是誰。」楊阿若的指尖摩娑之下,那玉珠越發光亮可鑒:
「那人希望我是誰呢?」
夜色漸漸濃重起來,終於眼前不可辨物。
數日行車,有時走的是官道,有時走的又是頗為坎坷的偏僻之路,連人跡也罕有遇見。
只是從日月星辰的方向,看出來是往西邊而去。但與此前相比,一路上所見的景物和地形都有了大的變化。山丘漸漸高峻,時常還能看到對峙峻拔的石崖。冬日萬木凋零,頗有瑟瑟之態。
此時到了晚上,天上沒有什麼星月,四周群山黑竣竣的,彷彿蹲踞著一大群猛獸,隨時便會擇人而嚙。前幾日雖然也多在山間行走,不過總是在快傍晚之時,找到些村鎮裡坊來落腳,如現在這樣露宿山野之間還是第一次。
在曲黎的指揮下,眾護衛砍伐了不少的樹幹,將這塊平坦之地四面圍起,算是個臨時的營地。正如楊阿若所言的那樣,所有女伎都被安排在西南一隅,而且除了水火之急,都在車中不准下來。
營地上點著了十幾堆篝火,冬日枯枝甚多,點起來火焰甚旺。黑沉如幕布的夜色中,十幾團明紅色的火光跳躍不止,倒給這寒冷的冬夜多了些活力和溫暖。
飯菜很快做好,是簡單的豆粥,輔以一些風乾的肉脯。也是由粗使婢女放在托盤之中,送往車中來。
一路行來,包括以董真身份露面時,織成和楊阿若都是十分精細小心。楊阿若和之前的齊方等人本是遊俠,對江湖上這些門道十分清楚,當然對於飲食也是再三查驗,但均無什麼異狀。
織成捧起豆粥來,正待楊阿若驗完便要送入口中時,卻聽他輕聲道:「粥中有藥!」
「藥?」織成一驚,沒想到一路小心,還以為是自己太神經過敏,不過是習慣使然罷了。沒想到今日這晚,粥中卻出了問題。
她瞬間便想到了關鍵:「從前齊方他們在時,這些人不敢作手腳,如今見只有你我二人,便再無顧忌了。」
她冷笑一聲,道:「難道是毒藥?有多毒?見血封喉,還是沾唇便死?」
「倒不是什麼毒藥,而是迷藥。」楊阿若將一根細長的銀針自粥中拔出來,在一方絹巾上擦淨,復又放回懷中一隻錦囊之中。
「用藥將我們放倒,然後是令人假扮山匪殺之呢,還是做出失足落崖的假像?總之是個意外,比起用藥直接將我們毒殺,要更顯縝密。」楊阿若遞了一塊肉脯給織成:「這裡面倒是乾淨的,可以吃兩塊果腹。」
織成不禁勃然而怒:「曲黎這樣大膽?還是史萬石下令干的?因見我在洛水之中『失蹤』,便如此對待我的姬人麼?」
「此事對史萬石並無好處。他好不容易尋到梁姬與……」楊阿若又乾咳一聲:「楊姬,況且你當初以崔妙慧冒充時,他也親自見過,只是不知容貌罷了。但以你董真之名,當然不可能送來的是俗脂庸粉。而且他一直猜測,你所帶來的美人,是世族女郎。這樣一來,相比梁姬就更是珍貴,這是他用來敲開益州大門的金磚,又怎會親自毀掉?」
「那麼是曲黎自作主張?」
「曲黎既然主管這次送美之事,當然是深得史萬石信任。他不會自作主張的。」楊阿若搖搖頭,道:「我們若是想知道真相,不妨就被藥迷暈一次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