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老老實實道:「董君明鑒,當初是柳君派人找到了我們,說是只要我們能將董君從錦裡的織坊裡趕出去,令得董君無法在洛陽立足,便許給我們五千錢。當時我們一聽,這樣的好事,又有這許多豐厚金錢,遂大著膽子應下來,誰知……誰知……」
他抹了一把眼淚,道:「當時大家覺得有理,遂一起去找那柳君。他雖是每次自己來我們居處,但從前我就心中留了個底,在他第一次來時,覺得此人不同尋常,又頗具武功,想要派人躡上去看看他的來歷,卻又恐怕被他發現。遂在他的衣上,暗暗放了些『躡蹤香』……」
董真聽到「躡蹤香」的名頭,眉梢揚了揚,齊方便解釋道:「這是一種江湖上少見的香料,香氣清淡,微不可聞,雖經雨淋水洗而難以褪掉,人雖然察覺不了,但有專門蓄養的鳥雀可以嗅到。不過這香料極貴,倒也不是人人用得起的。」
小青蜓欽佩地向他一揖,道:「果然不愧是董君身邊之人,竟連這香都知道。我們那群人中,也並不是都懂的,我這香也是當初在洛陽戰亂之時,無意中救過一個江湖人,他感激我的救命之恩贈我的,又教了我馴鳥之法。我身邊有只雲雀兒,便是能找得到這種香氣。」
頓了頓,方繼續說下去道:「當時我的雲雀兒找到了那人居所,竟然是在從前的上林苑。上林苑雖然早就廢棄了,但也是皇家園林,平素有人看守,若是尋常人,恐怕也難以進入。那人到了苑門口,卻有個宦官打扮的人出來迎進去,他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我當時雖然僥倖跟著他,從牆頭翻了進去,見到他與人說話,彷彿在密謀什麼。但我心中害怕,更不敢告訴他人,一直秘而不宣。只到我們在董君這裡吃了大虧,我便想著,他一定是朝中的貴人,卻不敢得罪董君,便讓我們出面。既然他這樣忌諱,唯恐所謀劃之事為人所知,我們去找他要錢,他擔心我們將他說出來,必定也會以錢了結。只是……只是……」
他目中流露出悔痛之色,歎道:「我們這些所謂的惡少年,一直以來橫行街坊,卻最多也不過是敲詐些小財,又或是打些架仗,心性並不曾完全壞透。但我從前只道我們已是狠毒了,卻沒想過這些貴人們的心性,才是當真狠如豺狼,毒如蛇蠍!」
董真不語,心中卻已是透亮清晰。
小青蜓還是輸在了眼界淺薄,雖有幾分聰明勁兒,卻是用錯了對象。那個什麼柳君,雖然不願被人得知他在背後算計董真,然而更不屑被一群惡少年拿住把柄。就算小青蜓等人不去找他,難保他不在背後下毒手,更何況送上門去?必定是要殺人滅口了。
小青蜓果然又在抹淚:「他聽我們說見到他去了上林苑,起初惱怒,後來和顏悅色起來,還說讓我們索性就在上林苑等他,在那裡給我們錢,更不易為人察覺。也是利令智昏,我們竟然信了他,果真去上林苑……可是剛剛一入苑中,門扇轟然半閉,從裡面便奔出許多衛兵來,揮舞刀劍,也不顧我們喊冤,當場就砍了許多腦袋……」
他吸了吸鼻子,眼中流露出恐慌之色,顯然那一幕血淋淋的場景實在是太過深刻:
「我去的時候,不知怎的,只覺他雖然和顏悅色的,還在向我們笑,可是心裡就是往外只冒寒氣,當時去上林苑時,我便故意落在最後,等到那些衛兵衝出來時,我腦子裡轟的一聲,用盡全力躍出牆去,拚命往外跑,幸好上林苑外便是彀水,我一頭紮了進去,他們還不罷休,向著水面射箭,我……我的腿上也中了一箭……」
董真這會才看出來,小青蜓因是從被褥裡爬出來磕首的,只穿著單衣,這會兒褲管擄起,露出左腿那裡纏得嚴嚴實實的數圈白布,當中透出淡黃色的藥粉痕跡,且發出淡淡的中藥味道。
楊虎頭忙道:「他的腿上的確有傷,且因又凍又爛,已經**生蛆,是屬下費了好大勁兒,才幫他洗乾淨傷口,換了創藥並包紮好的。瞧那傷口形狀,倒的確像是箭傷。」
小青蜓不覺伸手摸向那傷口,抽泣道:
「小人仗著水性好,索性沉到水裡,摸著河底慢慢爬走,在另一頭無人處才敢悄悄爬上岸來。這姓柳的都能驅使看守上林苑的衛兵,或許與洛陽令也有勾結,小人如何還敢露面?也不敢回家,更不敢離城,只好在城中行乞為生。所幸因為又髒又臭,倒也沒人注意到小人,只是天氣變冷,傷口又惡化,前些時一直在陸陸續續地發燒,到最後病得重了,差點被一卷蘆席送去了亂葬崗,幸得董君救了小人賤命!」
他再次撲倒,叩首如搗蒜:
「小人知道董君不是常人,還求董君收留小人,小人……小人雖是市井無賴,也知道些朋友義氣,我那些朋友死得太慘!小人……定會記得那姓柳的惡人,終有一人要為他們報仇!」
這小青蜓說得沒錯,他雖是市井無賴,但對那群死了的惡少年還有幾分義氣,董真不覺讚許地點點頭,心中卻驀地掠過一個影子。
遂問道:「那柳君,是個什麼模樣?」
小青蜓想了想,答道:「他一向謹慎,即使與我們相見了幾次,也是頭戴風帽,半遮半掩。然而瞧身形舉止,必然還算年輕,說話聲音好聽,言談也頗有風致,想來也是個有身份的人。」
董真又問道:「你說你隨他身後,翻牆入了上林苑,見到他與人相會,他說了些什麼,那與他相會的又是什麼人?」
小青蜓露出困惑的神情,頓了一頓,才答道:「那姓柳的頗為機警,小人輕功雖然還勉強,卻不敢接近,因隔得遠了,也未曾聽得清楚。不過與他相會之人,形狀卻有些奇怪,這樣冷的天,又是在皇家苑林之中,他們卻穿著麻衣草履,腰間鼓鼓囊囊,分明是佩有刀劍,那些宦官衛士們卻彷彿看不見一般……」
麻衣人!又是這些無所不在的麻衣人!
董真瞳孔微微一縮,一股寒氣從脊柱間升了起來!她知道小青蜓也不可能知道更多,腦中念頭一轉,鎮定心神,含笑向小青蜓問道:
「若是我給你個機會,可以引出那幕後主使,為你的同伴們報仇,只是需要你身冒大險,你願是不願?」
小青蜓露出毅然之色,答道:「小人當初不肯就死,寧願混於乞兒之中苟活,心心唸唸,無不是報仇之事!董君對小人有救命之恩,若肯幫助小人報仇,小人豈肯惜這項上頭顱?」
董真點了點頭,道:「你先養傷。我雖要出門,但過些時日,自然有夫人安排諸般事宜,你到時只管聽從便罷。不過有一事你盡可放心,你即已經來到了我董真的宅第之中,便是我董氏門客,旁人若再想要你性命,任他是怎樣的貴人,需也要問過我答不答應!」
小青蜓感動涕零,且心中大為狂喜。他如今如喪家之犬,連親朋尚不能投靠,董真這樣的新貴卻明確表示願收他為門客,不但性命保住,且衣食無憂,簡直等同再造之恩。
他既然成了門客,楊虎頭也不好再像先前那樣防備,由著他翻身下榻,在地上結結實實給董真磕了三個頭,正式成為了董氏門客之一。
董真回到宅中,讓人拿過筆墨,滿滿地寫了三大張紙,有兩張交給齊方,分別綁在一隻鴿子腿上,將它們秘密放飛。餘下那張紙裝在一隻錦囊之中,並以火漆封口,交給雙兒道:「我明日走後,你將此交給夫人,切記切記。」
阿茱阿蘿莫名其妙地離開董宅後,雙兒儼然便是受信任的侍婢之一了,董真也著意籠絡她,所以才默許她與楊虎頭的接近。這種侍婢與門客之間的聯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加倍鞏固他們對主人的忠誠。雙兒接過錦囊,恭聲稱是。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日清晨,崔妙慧很早就起身,令婢僕們搬來為董真打點好的行裝,又親手下廚,做了些美味的點心酒菜為董真餞行。
董真剛剛用畢早餐,卻見婢女來報,說道:「楊家女郎過來了,說是奉了其兄長之命,將主君所要的美人送到府上來,車駕已在門口停著呢。」
董真心中一喜,連忙迎出門去。
這些時日天氣更冷,少見太陽蹤影,雖然已經到了大約已時,仍是霧氣濛濛,越顯出冬日的蕭索氣象來。
然而董宅門口,卻停著一輛軺車,此時身著絳紅底花木紋樣錦袍的楊娥,正俯身從車中扶出一位錦袍白裘的美人來。
數日不見,楊娥出落得清減了些,越更顯出那小巧玲瓏的臉頰、尖而挺秀的下巴。因了其兄長的托付,她一直由董真代為照拂,但卻堅持住在錦裡的那處雲落織坊裡,極少往濯龍園的宅子中來。
董真先前便與楊阿若商量過,史萬石所需的這位「美人」如果說是楊阿若代為搜奪而來,便更是說得通一些。只是事到臨頭,再看這位「美人」活色生香地站在面前,心中多多少少都會感到有些古怪。
「美人」衣著典,淺灰繡花錦袍,外披雪白狐裘,雖是頭戴帷帽,長長的面紗垂下衣襟,看不清其面目;但身形修長,行走翩然,顯然十分出眾。
董真並不瞧「美人」,卻向楊娥一揖,道:「楊女郎,許久不見!」
楊娥鼻子沒來由一熱,強行忍住,還禮道:「聽聞君將遠行,妾特來相送。」
將那「美人」輕輕一推,道:「奉阿兄之令,送美人來此,董君……」
說到此處,但見眼前紅影一閃,卻是崔妙慧笑盈盈地自內堂出來,後半截話自然而然,便吞回了腹中。
不知是巧合抑或其他,崔妙慧身著也是絳衣,然而楊娥如此清減,絳衣也穿成了素色;但在崔妙慧,卻是猶增艷麗,嬌美無倫。
楊娥瞧在眼中,更覺心境黯然。若不是想到董真馬上就要前往益州,自己不來瞧上一面,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恐怕早就掉頭避開了。
崔妙慧瞅了那「美人」一眼,儼然主母風範,淡淡吩咐道:「雙兒,你帶上幾個婢子,將這美人安置在廂房罷,瞧瞧妝奩等物齊不齊整,再備些衣飾為她添妝,免得此去益州,身邊沒些財物傍身,受人小覷。稍後阿史會來相迎主君,再將她送入史家的車隊罷了。」
又向楊娥微笑道:「多蒙令兄相助,送了這樣國色天色的美人來此,我家夫郎不勝感謝呢。」
楊娥勉強一笑,算是回禮,卻沒有答話。她看向那「美人」,眸光閃爍,含義難辨。
不論楊娥是如何心神不寧,董真如何心懷愧疚,崔妙慧又是如何洞若觀火,一番忙而不亂的準備之後,在臘月三十的爆竹聲中,一隊人馬車輿,自永和裡史宅中迤邐而出,來濯龍園與董真等人合合,直奔洛陽城門而去。
董真帶了幾個護衛,齊方也在其中。行李馬匹,在崔妙慧的打點下,也是極盡世家子弟的派頭,更不墮新貴的名聲。
而那「美人」因其身份不同,沒有和那些尋常婢伎們共乘一車,而是與另一個被獻往益州的美人得到了同樣待遇——單獨乘坐一輛小車,且還帶了崔妙慧安排的一個小婢同行。
史萬石正如他本人所說,年節太忙,要在洛陽城上下打點,無暇分身,故此派了一個得力的手下總管,名喚曲黎的中年男子,領了二三十名護衛,護著這支隊伍前往益州。
曲黎面容白淨,說話間看得出是個穩沉之人,對董真也相當恭敬。不過齊方在曲黎走後,卻向董真悄悄道:「這是個練家子,恐怕功夫不在我之下。」
齊方是楊阿若手下得力遊俠,但史萬石一個小小商賈,居然也有曲黎這樣武功與齊方相當的屬下,不得不耐人尋味。
董真想到那已回到東吳的陸議,心道:「難道這曲黎也並非常人,是東吳所遣,只是充作史萬石手下,在洛陽安身,如今又往益州剌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