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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謀殺 文 / 東海龍女

    那曲黎為人,倒也體貼周到。定是得了史萬石的囑托,一路上對董真更是無微不至,謙卑恭順,卻又恰到好處。

    關於這支車隊,曲黎並沒有向董真隱瞞什麼。史萬石的車隊規模不小,除了兩位美人所坐的油壁小車外,另有十二輛大些的帷車,可供三四人乘坐,都是史萬石搜羅來的各色婢伎。顏色倒也算上佳,更難得的是百技精嫻,有擅歌舞、通樂器者自不必說,甚至還有擅長烹茶及雜耍的女伎,儼然是一個行走中的藝術團,令董真大為意外。

    當然,隨車的除了這批婢伎外,還有大量的珍奇禮物。史萬石對沿途的江湖情形自然是瞭如指掌,提前都已經備禮招呼過,但畢竟財帛美人動人心,所以他還是配備了百餘人的護衛隊伍,交由曲黎統管。

    但董真冷眼看來,這支護衛隊伍才算是精銳,配備精良,人員精幹,與最初見到史萬石時的那批人截然不同。顯然這才是史萬石真正的私兵,他其實根本用不著去向外僱傭刀客,這也令得董真對史萬石初逢那次的種種做作,更是心中有數。

    但不管史萬石曾有什麼計劃,如今因為陸議等人之故,自己多少賣了他的主子們一個人情,只要沒有什麼重要的利害衝突,幾乎是可以將史萬石這個外表憨肥內心狡詐的商賈當作是一定程度的自己人。

    眾人自洛陽出,因帶了大批女樂婢伎,不比上次董真奔襲酒泉時的行速,一路走走停停,所幸尚算太平,到天黑之時,方才在一個名為洛南的鎮上歇下來。

    鎮上景象荒涼,已與洛陽等地大相逕庭。董真當初從鄴城到洛陽,所行經的村落鄉鎮已顯得有些頹敗,但眼下所見更甚。

    兩邊麥田早已荒廢,長滿了枯黃的野草。路邊房舍十有六七都傾頹不堪,瓦松瘋長,經風一吹,十分淒涼。

    路邊時而有幾個農人小販之類,都是衣衫襤褸,面容黎黑,也與洛陽城郊不可比擬。

    雖是除夕之夜,但這鎮上燈火也是稀落得很,不過曲黎倒是能幹,不知他用的什麼法子,到這鎮上時便有人前來迎接,將眾人帶到一所大宅。看來昔日也是鎮上富戶所居,眼下雖透出幾分敝舊,但收拾得乾乾淨淨。洛南這個鎮名,大概跟洛水正從鎮南而過有關。這所宅子便臨水而建,四周種有不少花木,雖然凋敗了不少,但依稀可以想像出春日裡水波潺澉、花木扶疏之美。

    董真自然是居於上房,兩名美人也各居一室。董真倒暗鬆一口氣,想著楊阿若只要與別人分室而居,且所帶的小婢又是自己人,倒也不虞露出馬腳。

    路上董真收到了兩封飛鴿傳書,相隔不過半頓飯功夫,都是齊方暗中拿來,是曹植與何晏的回信。董真在寄給他二人的信中,說到了麻衣人在上林苑出現之事,還提到了自己對小青蜓的安排,希望他們能助一臂之力云云。

    曹植回信大罵那無澗教的妖人大膽,竟敢與皇家園林中的守衛宦官沆瀣一氣,表明定會派人前去圍剿上林苑,將一干妖人盡數擒拿。何晏的回信則簡單很多,他一字未提上林苑和麻衣人,但明確表示會幫董真照顧崔妙慧等人。

    從這兩封信也能看出這二人不同之處,曹植心無城府,想到什麼便說出來,也絲毫不曾想到這信若落入別具用心之人手中又會有什麼後果。何晏卻是看似狂放實則謹慎,回信滴水不漏,便是被別人看了,也只會誤認為他對崔妙慧有什麼意思——男女私情往往最能引開注意力,但是董真心中卻明白,照顧崔妙慧,即幫助崔妙慧護住留守的那些門客及重要證人小青蜓。對於董真來說,這才是最重要之事。

    她看過兩封回信,伸到燈火上燒成灰燼。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樓下傳來喝三吆六的說笑聲,酒肉的香氣穿過樓板直撲上來。

    那是曲黎帶著護衛們在喝酒吃肉,共慶除夕。齊方等人也被邀約其中,酒是從洛陽帶來的上好酒漿,在爐上溫得滾燙,就著羊肉鮮香,漸漸就喝上了頭,雙方也融洽起來,酒意更是多了三分。

    雖然這鎮上貧窘,但是看守這宅子的人還是設法弄到了一腔羊,並些果蔬點心之類,加上曲黎等人隨身帶著的肉脯美酒,弄出了一桌相當豐盛的年夜飯。

    董真等人是貴客,最早便有飯食奉上來。其實是眾美人女伎。楊阿若的房間裡也被送去了一份,由「她」那個貼身的小婢出來接進去。

    隨意用了些飯菜,董真關上房門,卻推開了窗扇,洛水急湍,水聲嘩嘩,在暗夜中不斷奔往遠方。唯有那粼粼水波,頓時映入眼簾中來。

    桌上的燭燈是從洛陽帶來的,洛南鎮上只有那種最粗糙的麻蒿照明,連油燈都難見蹤影。燭光從背後照上來,她的身形投遞在起伏的水波之上,拉成長長的模糊的剪影。

    萬家團圓的夜晚,在隱約傳來的談笑聲中,那身影如此孤寂。

    然後她噗的一聲,吹滅了燭燈。

    也不知過了多久,談笑聲漸漸模糊,拉出長長的尾音,到最後湮不可聞。燭燈一盞盞燃盡,熄滅,整座宅院陷入黑暗之中,樓閣花木,皆如奇形怪狀的暗獸般,只有大門簷下的兩盞燈籠,發出微弱的亮光。

    一葉薄薄的劍刃,悄然自門縫間插了進來,熟練地撥開橫放的門閂。隨即門扇陡開,數條黑影閃了進來,一聲不吭,直撲向垂有帳幔的床榻,先是猛地一把拉下帳幔,裹住榻上所臥之人,然後數道刀光閃過,盡數往那榻上砍去!

    只聽噗噗數聲悶響,藉著黯淡的夜色,可以看見無數暗點濺上素色帳幔,新鮮的血腥氣瞬間瀰漫開來!

    然因了手法熟練,又先以帳幔相裹,那些血跡竟沒有濺落到地上來。

    那些黑影在暗中互視一眼,做了個手勢,有一條黑影躍身上前,正待掀開帳幔看個仔細,卻聽見樓下有人迷迷糊糊叫道:

    「酒……酒呢?燈呢?來……來人……」

    那黑影悚然一驚,草草一看,但見夜色之中,依稀可見血漬浸透的帳幔之中,露出素錦中衣的一角——那是貴人們才穿得起的上好質料,整個車隊之中,絕計只有董真能穿用無疑!

    樓下傳來桌椅被撞擊的聲音,顯然是不斷有人驚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幾條黑影再不猶豫,飛速裹起床上屍體,有如一隻粽子也似,又隨手拿了張旁邊的漆幾,一起綁在屍體之上,推開窗子,向著窗下砰然丟落!

    洛水甚急,那屍體連同漆幾入水,只濺起一聲不大的水響,水面上出現一個漩渦,轉了幾轉,連漩渦都消失了!

    幾條黑影滿意地拍拍手,悄然退出室去,只幾個縱躍,便掠出宅牆,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過不片刻,樓下漸漸騷動起來,是那些酒醉的人經冷風一吹,皆都陸續醒來。但頭腦終究還是有些暈沉,嘟噥著相繼離開。

    沒有人留意到樓上發生了怎樣的血案,甚至連虛掩的門扇,都不曾被人發現。

    當然,更沒有人知道,就在鎮外的另一片房舍陰影裡,一個小婢正爬上一輛毫不起眼的軺車,很快駛離。

    砰!

    一聲爆竹,自不遠處的街巷之中,砰然炸響!這是除夕之夜將畢,馬上迎來的,是建安十八年的春天!

    「這是我第一次有人陪著守歲。」

    另一間上房之中,沒有點燈的黑暗裡,忽然響起幽幽的聲音:

    「守歲……你們是這麼說的麼?」

    聲音壓得很低,卻有種說不出的寧靜詳和之意。

    「我們?我們隴西是叫做照虛耗,也有叫守歲的。」一個柔和的聲音回答道:「通宵點起燭燈,人守在燈前,圍爐而坐,說是這樣就能驅走一切邪崇瘟疫,在新的一年中吉祥如意。小的時候,全家人坐在一起時,妹妹在阿娘懷中很乖,但我總是熬不過,坐著就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有一次還栽到了阿父身上。阿父平素是極嚴厲的,此時也不罵我,只是含笑喚阿娘,讓她去做些熱湯餅吃。裡面澆胡椒羊湯,並一層切得薄薄的羊肉,吃一碗下肚,熱氣騰騰,哪裡還有瞌睡呢?」

    漢時的麵食,統稱為「餅」。上屜蒸制的叫作「蒸餅」,過油炸制的叫作「油餅」,至於揉出麵團,切成線狀或是片狀再煮熟的便是「湯餅」或「煮餅」了。

    「我也很會煮麵……啊,湯餅呢,不過我們家的做法又不同。我阿娘是把麵團揉出筋道,切得細細的放在一邊。鍋裡下油,放蔥姜蒜爆香,最好是蔥油都熬得沁出來,再放水熬湯,下湯餅煮熟。一碗湯餅看上去清清爽爽,吃起來最有麵食的素香……」

    說話的人忽然頓了頓:「不過,那是我很小很小時候的事,後來……她和阿父都離開了我……」

    室內沉默了片刻,唯有爆竹的聲音一聲聲炸響,很快連成一片,恰好填補了言語間的空白。

    唯有那蔥油面的香氣,彷彿穿透時空而來。

    聽說時空穿越局的技術還不夠好,對於時間的控制還未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據說是相隔時間越久,越容易穿越。所以志願者們能選擇的隔自己時空最近的就是漢朝末年,這還是時空穿越技術創新改進後的新成果。

    其實時空穿越在十年前就已經可以成為現實,但問題是,那時技術比較落後,穿越的時代居然是殷商初期!人類明在那時尚未達到燦爛之境地,加上對於返回現代時空的技術上把握不是很大,所以沒有人敢去嘗試。留在盛唐想必現代人都會樂意的,但是誰願意留在殷商?

    從前董真,不,是織成,她沒有想過,時空旅行有什麼意義。現在卻不由得在心中滋生一個渴望的念頭:若是自己這一趟旅行,能夠給科學研究提供些什麼經驗值,使得穿越技術更加先進,也許自己可以穿越到父母健在的那個時空,真正體會到天倫之樂,重新再沉浸在蔥油面的清香裡,並且永遠都不要再離開。

    室中原是放有一個火爐,不過此時炭火漸熄,冷意沁了上來。這宅子有些破舊,瓦縫中有風溜進來。忽然「啊嘁」一聲,是她打了個噴欠。

    「地上只放有一床墊褥,恐怕寒氣受不住,你還是到床上來吧。」那柔和聲音道;「該換我到地上來坐一坐了。」

    漢時的床,與另一個時空的現代世界的床,還是有些不同的。也是四足,較矮,不過比較寬闊,還有八尺寬的。四周都垂有帷帳,在一定程度上擋住了寒風,的確是比地上要暖和得多。

    「不要!」躺在地上的人有些慌:「我現在是你的婢女,怎能躺到床上去?卻讓你在地上?若是人見到了,定會起疑的。」

    話雖如此,但明顯受了些寒氣,鼻子都堵塞起來,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翁聲翁氣。

    那柔和的聲音頓了頓:「那麼,你和我一同在床上躺著罷。我會在床榻正中放一盆水,你就不用擔心了。」

    放一盆水?

    「又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默默地咕噥一句,但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和端方,終於裹起被子,遲疑地站起來。想了想,一咬牙,撩開帷帳,大步便跨上了那床。砰地一聲,她倒在了床上,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不過帳中溫度的確要高於外面,只這片刻功夫,先前凍僵的四肢便慢慢暖融起來,舒服了許多。

    「你是從何時看出來那些人的不對?」

    楊阿若的聲音一如既往,柔和好聽。而且或許是在異地又是新春,他少了許多冷厲疏淡,聽起來更覺親切溫暖:

    「據我看來,齊方雖然早就瞧出端倪,但他來向你稟報之時,你分明也是早已心中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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