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回想自己過去在《三國演義》中所看來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戰事,無論怎樣,三國鼎立之勢,很快就要形成,且在數十年前不會動搖,三國之都城總是相當穩固的,便是後來魏統一天下,吳主和蜀主也都是投降了事,這兩國的都城都沒有經歷過慘烈的血洗和破壞:「洛陽不會再遇到兵災,且會更加繁華,趁著如今城中百業凋敝、人心不穩,你可多秘密購置一些宅第。鄴城也是一樣,未來國都,或許便在那裡。還有建業、成都等地,皆會有長久之盛,也可在那裡購置。縱然不是為了將來居住,我們織坊發展下去,終究會有一日遍佈天下。在此之前,我們也需要以這些地方為基礎,往四方輻射。」心中想道:「其實兩年多之後,我便會離開這個時空。我當初將你從宮中拖出來,只以為自己是讓你自強自立,卻不想你並非槿妍素月她們,失了世家的護恃,又有這樣美貌容色,或許倒是害了你。有了這些佈置並財寶人手,以你的能耐,到時我再拜託曹植和何晏,待我離開之後也必然會有法子棲身。」
不知怎的,在想到所拜託之人時,曹丕的影子根本未曾浮現半分。但並不是因為崔妙慧曾想嫁與曹丕,只是本能地覺著,以曹丕心性,又對崔妙慧毫無情意,恐怕那時也並不會在意她的處境,所以倒是曹植與何晏二人更為可靠些。
雖然在多年之後,從歷史的記載來看,這二人日漸失勢,但到了那時料想崔妙慧已經嫁人,也就沒什麼大的影響了。
然而她這一番話,全然是出自真心,其話語之中的真切情意,崔妙慧自然聽得出來。
不禁更是狐疑地看著她,過了半晌,方緩緩道:「建業是吳侯所在,他一向英武,且實力不弱,或許可在這亂世中支撐一二。至於成都,益州牧劉璋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英雄,為何你……你要提到那裡?」
她何等聰明,一聽之下,便明白了董真的意思,是那幾處地方在未來的數十年中,是不會經過什麼戰火蹂躪,但眼下氣候未成,原有的當地大姓先經過黃巾之亂,後又有諸侯之爭,多半凋蔽零落,其他地方的世族卻也不敢在此駐紮,若是董真此言當真,那麼如今購買房產田地,最是划算不過的生意。
董真總不能告訴她說,按照歷史的走向,劉璋眼下已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而他此時禮迎入蜀的劉備,反而會佔據益州,並以此為基,不斷征戰擴張,最終建立蜀漢政權吧?
她微微一笑,道:「你素來聰慧,既知我此言並非誑語。不妨就按我說的做吧。至於建業,」她從袍下取出陸遜當日所贈玉珮,輕輕放在那只匣上,道:「若有什麼難處,不妨去找這個人,陸議他如今雖不起眼,但過些時日,便會權傾東吳,名揚天下。」
「然,主君何以如此篤定?正因為篤定此人身份顯貴,所以當初才會著意結納,甚至是那時便已想到以此為契機,讓『天水碧』錦甚至是我們雲落織坊進入江南織業麼?」崔妙慧一霎不霎地盯著她:「主君,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麼?」董真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不過亂世之中一飄蓬罷了。阿慧,我所說之言,你要切記切記。」
她並不願就這個話題多言,揚聲向外道:「用膳罷。」
婢僕們聽到聲音,應道:「喏。」準備進來侍奉二人,崔妙慧無奈之下,只得伸手一抹,將那玉珮並大半匣珠寶盡數掩在了袖中。
一餐飯吃得鴉雀無聲,甚至著匕碰著盤碟,都未曾發出任何聲響。
只是,不知是否何晏所贈的柏酒太過辛辣,有幾次崔妙慧都覺得彷彿直衝鼻端,令得眼熱鼻酸,險些落下淚來。
飯畢,董真扯過袍子穿上,打算去瞧一下那名救回來的乞兒,卻被崔妙慧遲疑地叫住:「主君!」
董真回首,但見燭燈之下,崔妙慧亭亭而立,丰容盛鬢,頰帶暈紅,越顯出那種懾目的華艷:「這裡的家業,妾定會為主君守好。望主君此番前去,能如意而歸!」
如意而歸。
崔妙慧早就明白董真此去的真實目的,其實只是為了陸焉。固然她並不知道董真為什麼這樣焦急地要找到陸焉,並且也一直善解人意地未曾詢問。
或許曾經恨過眼前這個妝成翩翩男兒的女郎,那樣決然地將她拖出了世家安排好的人生,但是不知為何,曾經的怨懟和憂傷,已漸漸被新的生活所取代。
至少在眼前,在這樣溫暖的燭火和柏酒的芳辛中,她們兩顆心真正毫無隔閡地貼在了一起。
崔妙慧是真心希望,董真,不,是甄氏織成,能夠如意而歸。當那一刻到來時,希望甄氏依然這樣意氣風發,帶著不遜男子的篤定笑意。
她上前一步,親手為董真整理好袍服的衣領。董真向她微微一笑,踏步出門。
時近年節,按時下習俗是要通宵亮燈,以為「照虛耗」,認為也同樣可以驅走邪崇,帶來好的運氣,來年萬事順心,且資財豐厚。
不過尋常人家,不過是在主人居所通宵點上燭火,但崔妙慧因為這是眾輕俠門客第一次在宅中過年,且這些人多在隴西的戰亂中失去了家人,故此也在西廂之中照上許多燭燈。
即使是此時天色已晚,四周漆黑,但遠遠望去,西廂中仍是一片通明。只是與先前的熱鬧笑語相比,要顯得安靜了許多。
董真過來前,已有婢僕過來通報過。此時齊方已在廂中一間偏房中相候,室中留有一人,卻是那個楊虎頭。顯然他深得了齊方的信任,在這種場合下仍允許他在一旁。
董真入室時,齊方二人便立起身來,齊聲叫道:「主君!」
董真伸手制止他們行禮,仔細端詳,但見室中整潔但狹小,靠牆放有一張木榻,有一人擁被而臥,昏昏沉沉,就連董真進來都尚未發現。先前在街頭時那般邋遢落魄,此時已經洗沐得乾乾淨淨。旁邊几上放有一盞燭燈,微微跳動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兩頰下陷、面色青白,一看便知其身體極是虛弱。
彷彿是在昏睡中感受到了什麼,那人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來,似乎眼前較為模糊,努力睜了半晌,才驀然看清了董真面貌,不禁一震,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卻被董真示意之下的楊虎頭一步上前,將他扶在榻上,不讓其坐起身來。
「很好,看來你還認得我呢,小青蜓。」
董真淡淡道:「若不是我恰好遇上,恐怕你便要被丟到亂葬崗去,送了這條小命。」
那人正是小青蜓!
不過,昔日與洛陽惡少年混跡一起,招搖過市、耀武揚威的勁頭已經蕩然無存。頭髮雖然洗得乾乾淨淨,但仍胡亂地披散肩上,亂髮下露出一雙眼睛,也是惶恐如被逐之獸,時刻都想要尋個地方躲起來。
楊虎頭在旁虎視眈眈,手按腰間刀柄之上,唯恐他暴起傷人。小青蜓也曾是在江湖上混過,豈能不明白他的防備?當下雖然不敢再動上一動,甚至不敢挪下榻來,然而眼睛眨了眨,青白乾瘦的臉上,忽然有兩行淚水潺潺流下。
眾人都有些意外,卻見小青蜓仆倒榻上,在被褥間連連頓首,哭道:「多謝董君救命之恩!小子從前少不經事,多次冒犯於君,君不計舊過,卻能施援手救小子之命,小子心中愧慚萬分!」
他神態恭敬,連自稱也是如此謙卑,倒是與從前大不相同。記得那次他翻牆入雲落坊,想與董真為難,縱然被擒後,無奈服軟,卻也猶自有種倔強的勁頭。如今的卑順乖覺,倒像是經歷了許多世事之後,終於認識到過去的年少輕狂,徹底反省過一般。
這樣的小青蜓,哪裡還有什麼動機和可能來傷害她?又怎麼可能傷害到她?
董真揮手讓楊虎頭退到一旁,問道:「你如何落到了這般地步?」
這是她心中疑惑的地方。
小青蜓為洛陽有名的惡少年,素來又機靈能幹,從上次這群惡少年與自己為難之事中便能看出,他無論是背後出些壞主意,又或是親身上陣,附和者眾,無不是說明其在惡少年中的威信。縱然不是公認的首領,但實際上是這群惡少年中不可或缺之重要人物。
況且小青蜓也是洛陽土生土長,就算是被惡少年們逐出,好歹有些親族街坊、朋友故舊,至不濟也有份薄產立足,也不至於無家可歸,被趕到街頭行乞。更不會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凍病交加,幾乎要瘐死街頭。
此情況太過反常,董真也正是因此,才出手將他救下。
小青蜓遲疑地看了看齊方與楊虎頭二人,董真瞧出他意思,淡淡道:「他二人若非我親信,也不會由他們來照顧你了,你有什麼話,就只管說罷。」
小青蜓又在榻上磕了個頭,抹去臉上淚涕,卻又有新的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小子……小子若不是見機得快,混跡於街頭乞兒之中,恐怕今日便不能在此處見著董君尊顏了!」
董真立時聽出話語中的凶險之意,皺眉道:「你這是何意?你們這群少年郎在洛陽市井橫行已久,當初連我都敢招惹,難道還有人敢與你們為難?」
小青蜓瘦臉一紅,忙道:「當初是小子白長了兩隻眼珠,心中已經愧煞,董君就饒過小子罷。」
說到此處,又是一哽,道:「好叫董君得知,昔日冒犯董君的那群少年,如今恐怕只有我一人活著了罷。他們……他們或許已全被誅殺了!」
董真這次當真吃了一驚,連帶齊方楊虎頭也是面面相覷。
當初小青蜓等人雖是與董真為難,以致於楊阿若派了齊方來,曹丕想辦法在酒泉為董真招納了這些名為門客的私兵輕俠。但是畢竟在何晏亮明身份,又處處顯得與董真交好,且引見了杜源等洛陽本地世家子弟與董真相識後,連洛陽縣尉都服了軟,更何況是這些惡少年?眾人皆未再放在心上,連董真也將他們都拋諸了腦後。
如今偶然救了個小青蜓,卻得到了惡少年們被誅殺的消息,不得不令人震驚。
小青蜓又泣訴道:「當時我們在董君這裡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地逃出去,大家還互相安慰,說是不知董君竟是這樣大有來歷的貴人,算是我們有眼無珠,幸好董君也不再與我們為難,便自認……自認晦氣罷了……然而阿朱卻因在董君這裡吃了些虧,又受了傷,加上還有一個……」
他偷眼看了看董真,鼓足勇氣道:「還有一個阿昆又是死在董君手下,所以便攛唆著大家去向那柳君去要些錢來安置……」
他所說的阿昆,正是當初董真為了立威,以私藏刀具擅入居宅的罪名,當場在雲落坊誅殺的惡少年。
阿朱想來便是與小青蜓一起落在董真手中,吃了大虧的那個朱姓惡少年了。也難怪小青蜓此事說出來,有些吞吞吐吐,且臉上大見羞色。
至於那個柳君,倒是忽然跳出來的另一個人物,且聽小青蜓之言,似乎那柳君才是他們來鬧事的背後指使。
董真笑道:「你們在我這裡吃了大虧,心中有些不豫,也是人之常情,至於柳君麼……」
她心中一動,面上卻依然帶著笑意,做出篤定神色,道:「雖是他遣了你們來與我為難,但你們事情未諧,他又豈肯給錢?」
小青蜓失聲道:「董君所言正是!」
他看了看董真,流露出疑惑之色,道:「董君又怎知柳君此人?」
見董真笑而不語,齊方二人神情肅然,終究是不敢再問,想道:「他這樣的貴人,眨眼之間,便多蓄養了這許多勇士門客,那柳君雖然神秘,但未必就躲得過董君的眼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