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濯龍園已是華燈初上,一路董真都不發一言,眾人雖不知這位主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她一副古怪模樣,似悲似喜,更似是受了雷擊般的怔忡,故此都知趣地未去過問。一路無話,直奔回濯龍園的那所董宅。
不錯,董宅。
當初楊阿若相贈之時,這所宅第還只是一座小巧玲瓏而不失精的園林私第,然當事情發生得越來越多後,這所宅第彷彿也有些不同,不再是從前的冷寂無聞,而自然而然的,與其主人一般,有了種睥睨四方的氣勢。當日史萬石將鄰近的宅子賃下,中間又以甬道相通,便使兩所宅第連成一體。眼下連同婢僕及眾輕俠勇士一齊住入了將近兩百人,但因了崔妙慧等人的操持有方,雖然平素宅中人來人往,且還有操練兵刀相擊之聲,聽起來令路人不免有些悚然,但仍井然有序。而在洛陽人的心中,董宅二字,已是新貴的代名詞,且已有了些名聲。
董真等人回到宅中已經是暮色四合,門口卻甚是熱鬧,大紅綃燈照映下,有幾名婢僕扶著梯子,梯子上站著的正是一名董真從酒泉帶回來的隴西輕俠,依稀記得是楊阿若族人,叫楊虎頭的,不過二十出頭,人如其名,有著虎虎的生氣。此時他手中高舉著兩塊桃木板,婢女雙兒在比劃著方位,還有些年歲小的婢僕,並一些輕俠在旁邊嬉笑觀看,燈光照在他們臉上,無論是歷經戰亂的,還是曾顛沛流離的,此時臉色都是紅撲撲的,洋溢著年節的喜悅和安樂。
見董真過來,便都停了嬉笑,齊聲道:「主君!」
董真瞧見楊虎頭手中拿著的是兩塊桃木板,雕刻成威武的神將模樣,刀工細膩,栩栩如生,連髮鬚都能看得很清晰。神將的心口上面刻著「神荼」「鬱壘」的字樣,遂笑道:「在貼門神麼?」
貼門神的習俗,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了。當然當時的門神不是董真在另一個時空所見的、印刷出來的紅紅綠綠威武將軍圖,而是用桃木刻成神將模樣,沒錢的人家就用兩塊桃木板,上面寫上"神荼"、"鬱壘"兩位門神的名字。古人認為桃木有神性,可避邪,將這桃木板掛在門上,邪崇就不敢來了。
雙兒的手中還拿著幾捆葦索,那是因為漢時風俗,除了放門神,還有掛葦索。葦索是草編的繩子,人們認為可以將邪崇捆住,使之不能害人,也是很吉利的象徵。
雙兒含笑道:「夫人已經置辦了酒菜,就等著主君呢。今日夫人還專門吩咐還殺了幾腔羊,準備了椒酒。夫人說第一個年節,務必要過得熱熱鬧鬧的!」
漢時習俗,年節要飲椒酒,或者是柏酒,前者為花椒花浸制的酒,後者是浸的柏枝。時人認為這二者皆有芳辛之氣,可認去邪強身。
董真驀然想起來,明天便是建安十七年的最後一日。她將起身前往益州,在萬家團圓的日子奔波於路上。
先前沒覺出有什麼特別之處,她自小孤苦,萬家團圓與她毫不沾邊。過去的那些個年節,幼時是一個人炒碗雞蛋飯吃了就算過節,參加工作賺錢後也不過是在那一天主動加班,在工作室裡吞下個漢堡就繼續奮戰。所以這一次,即使史萬石十分愧疚惶恐地稟告說起程的日子是在臘月三十,她也毫不在意。
然而只到此時,在這喜氣洋溢的宅第中,從婢僕輕俠等人的笑容裡,她才驀地驚覺,這個日子原來承載了如此重要的意義,即使是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中,仍不失它獨有的溫馨和幸福。
楊虎頭站在梯子上,見董真神情溫和,遂也大著膽子道:「正是!夫人還讓雙兒姑娘她們幫我們漿洗了衣衫,縫製了荷包等物,說是如今咱們是一家人了,便要和和美美呢。」
崔妙慧的確擅於持家,對於這些董真帶回來的部曲私兵們,她建議說董真無爵無秩,若是按那些世家規矩來,擁有真正如世家的那種部曲反而不好。倒不如以賓士門客的性質將他們養起來,所謂「養士」,成為半賓附半私兵的性質,不會那麼引人注意。這樣一來,這些隴西過來的輕俠勇士,依然可以著便裝,以遊俠兒的身份居住,而且能夠自由來去。在外人看來,董真也可以逃過一個「擁兵自重,或行不軌」的可疑名頭。
不過,這些人皆是走投無路被董真收留,且被待之甚厚。崔妙慧不但在衣食住行上照顧周到,甚至還有意無意,為其中幾個「骨幹」人物的妻室物色上,提供了一些便利。董真至少是知道,眼前的這個雙兒,便是崔妙慧暗暗為楊虎頭安排的未來妻室,為其創造的相處機會也多一些,而現在看來,他二人很是有些情投意合。
不管怎樣,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董真她還是有信心的。
就在眼下,在這樣的暮色之中,遠望宅中燈火通明,儼然已有了府第的氣派,更重要的,是忽然有了一種篤實的歸宿感。
董真將韁繩擲給隨從護衛,自有齊方安置眾人不提,她先入後堂,由婢僕服侍梳洗,只穿著中衣,外披一件厚實的絨圈錦袍,然後徑入廳中,兩邊婢僕紛紛跪拜。
廳中炭火溫暖,有如陽春。崔妙慧正跪坐其上,面前黑漆描紋案幾上已布好菜餚,見她進來,便含笑迎上來道:「主君歸矣,何晏派人從鄴城送來了上好的柏酒,與主君驅崇祈福,妾已令人溫上了一甌,不如喝上一些罷。」
董真點了點頭,直接道:「楊阿若說,將隨我前往益州。」卻隱去了楊阿若欲扮為美人一事,崔妙慧再怎麼聰慧,也絕計想不到楊阿若如此英雄人物,竟會屈尊扮成女子,也不疑有它,認為楊阿若一定是安排遊俠暗中相助,遂鬆了口氣,道:「如此甚好,方才史萬石派人來報,說是明日正午便要出發。妾已先幫你準備好了行裝。」
相處日久,她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將自己當作了這所宅第真正的女主人看待,對於董真的語氣,也有了明顯的改變。
曾協助叔祖母打理過崔氏那樣大的家族事務,這區區不到兩百人的府第,不過是牛刀小試。
董真笑道:「明日楊阿若那邊會有一個美人送來,我還是先扮作董真。你為我準備的那些妝奩之物,都給我收在行裝裡帶上,終歸有用得著的時候。」
頓了一頓,問道:「我令人送回來那人呢?」
「那乞兒麼?」
崔妙慧應道:「送過來時不過只剩一口氣,不過咱們家的人有的是法子,灌了燒酒,連週身都以滾酒搓熱,又餵了藥丸,眼下已救回來了,安置在西廂。」
西廂是對安置那些輕俠勇士們的宅第稱呼,這個稱呼也是董真取的。當然大家都沒想過,董真隨口怎的就取了這名字,正如他們也並不知崔鶯鶯。不過董真有時看著崔妙慧,常常想,同樣是崔氏女,也同樣為人所負,不過崔妙慧終究是果決柔韌得多,所以才能再次站立起來,而不是象崔鶯鶯般鬱鬱而終。
《西廂記》中崔鶯鶯的下場太好,那是王實甫的厚道。與之相比,董真更願意相信《鶯鶯傳》中的殘酷結局。只因她來到了這時空後,越發深切地體會到,這裡的女子便是那樣命運,無論多少海誓山盟,終究比不過利益權勢,即使是為人所負,只怕世情輿論,還要對那男子誇一聲「丈夫心懷,豈羈兒女之情?」
正如對於崔妙慧,杜源等人心中,絕計不會有絲毫的愧疚,哪怕他們曾背棄前盟,哪怕他們於她,只有佔有之心,卻無尊重之意。
因為他們是男子,心中廣有天下,權勢才是最值得追逐之物;而那些癡情與付的女郎,在他們的心中,終究不過與名馬寶劍一般,只是美麗的器物罷了。
董真更願意看到現在的崔妙慧,鎮定、冷靜、胸有成竹、有條有理,這不到兩百人的內宅,已初步展現出她的聰慧與才幹。假以時日,必成董真重要之臂助。她的見識與襟懷,又不是槿妍素月明河等人所能比擬的。
董真想到自己那些莫虛有的志向,縱然知道縹緲,也終需一搏。自己一人的力量不行的,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阿慧,我一去益州,要留你在洛陽。」董真在案几旁坐下,任由崔妙慧像個真正賢慧的妻子,拿走她的外袍,抖得平平整整,掛在一旁的漆制雙鳳踏鹿衣架上。
「我知道,」崔妙慧整理錦袍的手一頓,平靜地答道:「請主君放心罷,妾會為你看好宅第。」
董真搖了搖頭:「不僅是看家呢,阿慧,此去益州,我只帶走一萬金,餘下資產,盡數付與你來安排。」
崔妙慧驀地一驚,抬起眼來,彷彿第一次正視董真,眼神之中卻是濃濃的不解與疑惑:「主君?」
董真此番從酒泉回來,獲利頗豐,具體有多少數字崔妙慧並不完全知道,但也知道這一萬金在平時看著雖多,與整體資產相比,卻不過是個零頭罷了。這些錢一向是由齊方掌管,崔妙慧一概家用時便從齊方那裡支出。外人只道齊方是這宅中的總管,倒也不以為然。
董真從懷中取出一隻匣子來,正是當初曹植臨別所贈,裡面裝滿珠寶玉石的那一隻。方纔她從室中秘密之處拿出來,正帶在身邊。此時便摒退婢僕,將匣子放在案幾之上,輕輕打開匣蓋。
剎那間,無數細束珠光自匣中射出,光可奪目,裡面的珠玉寶石琳琅滿目,異色紛呈,在燭燈照耀下變幻出迷離五采。崔妙慧吃了一驚,她出身清河崔氏,哪裡會認不出這些寶石的貴重?心中驚疑不定,遂壓低聲音,道:「主君拿這些寶物出來作甚?」
董真從袖中抽出一塊絹帕,在幾上鋪好,從匣中抓了一把各色寶石放在其上,想了想,又拿了幾塊美玉,把絹帕包好系嚴,放入懷中。
匣中還剩有五分之三的模樣,便往崔妙慧面前一推,道:「我去益州,也需要些東西打點,不過,除了家中資財由你處置外,這些珠玉珍奇,也都全留給你了!」
「主君這是何意?」崔妙慧遽然色變,望著那五光十色的一堆寶物,卻沒有絲毫興奮之情,反而神情有些凌厲,低聲道:「這些人也好,財也罷,無不是主君干冒大險所得,其價值連城,亦是將來大業之基,若是都交付給了妾,難道就不怕妾帶著這些輕俠和財物,棄君不顧,遠走高飛麼?」
說到後來,竟然聲色俱厲,似乎馬上就要發作。
也難怪她心中起疑。她與董真,並不像從前的素月等人,地位原本低賤,又是從董真起於危難,自然心志如一。她與董真一直都是競爭者,從前為了嫁給曹丕,後來在鄴宮中又為了爭鋒。甚至是她「前途」被毀,不得不奔逃出宮,也是拜董真所賜。只到她後來雖跟從董真,佯為「董夫人」,也不過是無路可走,不得不以此棲身罷了。眼下董真前往益州,卻將根基未穩的手下私兵部曲連同大部分家財都留給了她,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出來的行為。
以崔妙慧的心性,本能地就認為董真這是以之試探,當然不免驚怒交加,殊無喜色。
「我此去益州,生死未卜,若當真就此回不來,這些人和家財,自然由夫人你繼承。」董真的回答居然很是認真:
「何況當初是我私心,不願夫人你淹沒於宮苑內宅之中,當一個用盡心計耗光心神的滕妾,所以才設計賺了你出宮,奔波於江湖之險,原是我對不起你。」
崔妙慧杏目圓睜,正待說話,董真卻繼續道:
「我這半生,別無親人。算起來,你是我最親近之人,便是留給你,也是理所應當。但我若能平安無事,請阿慧以這些財寶,在各地多置田產宅第,以為你我二人將來秘密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