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騎兵人數雖少,卻銳不可擋,一看便知並非普通的兵卒。為首那秀美少年手執一柄長劍,雖看似瘦弱,然卻毫無畏怯之意。分明他身畔有幾名親衛相隨,將其護得嚴嚴實實,他卻偏偏忽然縱馬前躍,搶先劍出如風,已剌倒了擋在前面的一名敵卒。
另一名敵卒從旁邊躍出,想要砍其座騎前腿,卻被那秀美少年左右相護的親衛一槊搠翻,胸膛上噴出血泉,歪倒在塵埃之中。
原先是對付楊阿若等人的弓弩兵猝遭攻擊,雖開始有些慌亂,卻反應也算迅捷,在敵將的指揮之下,分別將弓弩兵和投矛手進行調整,再次準備發起攻擊,只是這一次的對象並非只有楊阿若,還有這支膽敢孤軍深入的小小援軍。
江宗貴高聲大叫,從身後清晰傳來:「阿若!真的是援軍!我們快快衝過去,殺這些狗賊一個痛快!」他終究是不肯放楊阿若履險,居然隨後緊跟著衝殺了出來。
喊了幾聲,卻見楊阿若一動不動,目視前方。在呼嘯的箭矢之中,他宛若一座凝固的神像。
彷彿只是一瞬間,又彷彿已過去千年,身畔的金戈鐵馬、刃聲矢鳴都已如潮水般遠去,但不管怎樣,那支騎兵之中,為首的秀美少年奮鞭策馬,已經衝到了楊阿若的面前,笑意盈盈,雙眸如星,凝注在了他那張猙獰的青銅面具之上。
就在那一瞬間,楊阿若忽然想一把扯下這張戴了數年、幾乎與自己已成為一體的青銅面具,只因為他很想讓那星辰般璀璨、春水般溫柔的眸光,能離他近些,再近一些。
在這森冷血腥的修羅場,唯有那一雙盈盈眸光,才能帶他返回生機勃勃的溫暖人間。
「我就說『天水碧』不錯吧?」
秀美少年一開口便得意洋洋,驚喜的目光不是望向楊阿若的臉(廢話,那麼醜的面具有什麼好看的!),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他那襲越顯清雋華采的青碧衣袍:「一戰成名!啊,『天水碧』連在這樣血腥的戰場上都是如此出色,何況其他?」
楊阿若在面具後不易察覺地翻了個白眼,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意。
這是他所熟悉的董真。
不錯,在所有洛陽人眼中,包括他那個已經昏昏噩噩得看不清真相的妹妹,董真啊,那是淡定自若、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如玉郎君。不過誰若與之為敵,便又會覺出他的狠辣無情。
可是有誰知道董真在他楊阿若面前時,卻是這樣狡獪跳脫、慧黠靈動?「他」總想辦法來氣他,彷彿氣到他什麼時候失態作色,「他」就最是高興。
縱然「他」置自己性命安危於不顧,千里來奔,救了他及一眾遊俠兒,「他」的第一句話卻不是噓寒問暖,而是大肆讚美「他」所設計出來的新式衣色!
如果董真有一天換掉現在這樣的衣冠,恢復其本來面目,是否仍是如此……如此讓人恨得牙癢癢,卻又不由自主要笑出來呢?
「阿兄!阿兄!」斜剌裡撲出一人,緊緊抱住楊阿若,放聲痛哭起來,那樣尖利嚎啕、不管不顧的勢頭,與其清秀柔弱的外貌簡直太不相符,即使是長年跟隨楊阿若,也自認與楊娥頗為相熟的遊俠兒們,都在丈許外側目以視。
楊娥渾然未覺,涕泗橫流,全都淌在楊阿若的「天水碧」衣袍之上。董真在旁邊看了,不覺甚是心疼,不得不假意上前安撫,實則是想讓她不要再糟踐那襲美麗的衣袍:
「阿娥,不要傷心了,你看,你阿兄不是毫髮無損麼?」
「是了,阿兄!」楊娥聽到董真的聲音,從與兄長絕處逢生的喜悅和激動之中回過神,不禁破涕為笑,從楊阿兄懷中抬起頭來,面帶羞意,往董真投去感激的一瞥:「這次都是董君他說服何晏,調了何氏親衛百餘名,千里奔襲酒泉,這才將你暫且救下。黃賊危害一方,阿兄你是正義之師!有我們在,我們一定會跟你殺出重圍!」
「百餘名?」楊阿若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天水碧」上幾道新增的淚痕涕跡,蹙了蹙眉:「阿娥,你確定這人數無誤麼?」
「你是覺得我帶的人少了麼?當然啦,我這裡只有二十人。」董真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便會用計,雖然這計謀是她從另一個時空的小說中看來的,不禁頗為得意:「我安排了餘下的八十人馬,馬尾後繫上樹枝,在丘陵之後來回奔跑,塵土囂天,以為疑兵之計。黃賊見了,定會畏懼我們勢大,便不敢再圍攻阿若,而是龜縮城中堅守。」
她手一指前方,信心滿滿:「你看,那些敵卒果然已經退去了,而且還退得那麼快!足見此計效果極佳!」
的確,在她手指過去的正前方,遠方陰沉密集的彤雲之下,遙遙可見祿福城那高闊綿長的城牆。此時一隊隊敵卒大喊大叫,正倉皇往那裡逃去,一路上甚至扔棄了旌旗、盾矛等物,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簡直是潰不成軍。
而她站了這許久,也無一敵卒攻上前來,可見其鬥志已失。
如此畏懼她所帶來的援軍之威,這難道不是疑兵之計用得好麼?
楊阿若臉上浮起複雜的神情,歎了一口氣:「董君,你麾下所領,當真就只有一百人?阿若雖不擅兵,然觀這陣勢,絕非百人所能佈置出來的疑兵之勢啊,況且這當真是何氏的部曲?」
何氏的私兵有什麼問題?難道真有那麼厲害?超水平發揮?可是,楊阿若的眼神,到底是望向什麼地方?
董真疑惑地轉過頭去,一見眼前情景,大吃一驚,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而眾遊俠兒並楊娥在內,也同樣看到了那幅場景,都如木雕泥塑一般,瞬間僵立當場,鴉雀無聲。
丘陵之上,塵霧未息,眼前驀地浮現出黑壓壓的一片人馬,馬背上的騎士皆玄甲黑纓,長矛堅槊,密密麻麻,簡直覆蓋了整座丘陵。且這玄甲所組成的鐵流,還在緩緩流下山丘,隔自己越來越近,但後面卻絲毫不見減少,仍舊是黑壓壓的湧上來一片。
楊阿若說得沒錯,這陣勢哪裡像是百人所佈置出來的疑兵之陣?更不可能是她先前所安排的八十名兵卒,而是……八千?甚至更多?
人馬雖多,卻訓練有素,雖是奔馳而來,卻全無喧嘩嘶喊之聲,彷彿一個鋼鐵所鑄的巨人,在一步步逼近前來。那種所向無前、肅殺冷凝的氣勢,才是真正令人汗毛豎起、心膽俱裂的殺氣!
禰雲會所率的那些何晏的護衛,最多也只是外貌氣宇軒昂,恐怕有的人連血都沒見過,斷然沒有這樣迫人的殺氣。所以先前董真才會讓那八十人去布疑兵之計,是因為他們根本衝殺不了好麼?
至於黃昂的私兵,雖多有驍勇之徒,但豪強私兵,不過是在當地橫行霸道之時,仗著血氣殺過人罷了,哪裡比得上這樣真正在戰場上千磨百礪過的虎狼之師?
旌旗飄揚,最前方豎起一面杏色大旗,上書一個斗方大小、凝重端方的隸字——「曹」!
旗下將軍白馬銀甲,頭戴兜鑾,英姿勃發,正往這邊驅馬馳來。他的身後左右,俱有裨將親衛相隨,矛槊如林,反射出冷兵器所獨有的清冷銀光。
奔到董真身前三丈之處,那白馬將軍抬起左臂,在空中輕輕一壓。
所有馬蹄的奔走之聲、兵器胄甲的交擊脆響,俱都湮於寂靜。那白馬將軍望向董真,卻不發一言。
他週身為甲盔所覆,看不清面孔。然軍勢如此浩大,扈叢如雲,定不是曹操麾下尋常之人。且即使是未發一言,眾人亦覺空中隱有威壓之勢,似乎那天上的彤雲,離大地更近了一層。
楊娥眨了眨因哭過而更覺酸澀的眼睛,心中一沉,不知為何酒泉之地,竟會引來曹氏大軍來此。若是只為黃昂之亂而來,何必到此時方至?難道是為了阿兄?
或許阿兄身為遊俠首領,不知在何時得罪了曹操,對方竟要趁這鷸蚌相爭之時,來揀取漁翁之利?
楊娥握緊自己的長劍,不由得又看了董真一眼,想道:「若是曹軍想要借此滅了阿兄,那可是比黃賊更要厲害百倍了。不過若能與阿兄,董君共同命休於此,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之緣。」
想到此處,又轉頭看了楊阿若一眼,只見他雖是依舊站立不動,但楊娥是他妹妹,從小便比別人更瞭解他,隱約覺得楊阿若的神情舉止之間,並沒有多少畏懼,面具下的目光之中,似乎還有一絲嘲意,卻十分淡定自若。
心中忖道:「阿兄怎麼這樣一種神情?莫非他覺出曹軍此來,並無惡意?」
卻見董真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熠熠,直射向那白馬之上的銀甲將軍。
那銀甲將軍左右護衛大喝道:「大膽!敢對將軍無禮?」聲如春雷,更添威懾。驀地這樣暴喝出來,便是江宗貴這樣大膽的,也不由得抖了抖,心中罵道:「你阿爺的!人家這個小郎君也不過看了你一眼,就叫得忒大聲音,想要仗這軍勢,來嚇死別人麼?」
董真目光轉了轉,微微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俯身揖禮,口稱:
「在下隴西董氏,見過貴人。」
楊阿若有些感興趣,不易察覺地豎了豎耳朵。
「他」有時一言一行,是頗含深意的。這點楊阿若已漸漸感覺得到。眼前這白馬上的銀甲人,曹軍稱為將軍,「他」卻偏要叫一聲貴人,這二者之間的區別,甚是值得玩味。
那銀甲將軍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此時三軍皆寂,四面風定,連旌旗都不曾飄飛一絲半點兒,這一聲冷哼雖輕,卻聽得清清楚楚。
楊娥身上一涼,看董真時,卻形若無事,那銀甲將軍並沒有叫他起身,他也若無其事地立起身來,卻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奉上,笑道:「自上次一別,已有數年矣。君之故人曾留下一物,言說重逢之日,務必要回贈於君。」
三軍陣前,何等肅殺森嚴?但在這美貌的年輕郎君看來,卻如行湖畔柳蔭,言笑晏晏,全無絲毫畏意。分明是開口敘舊,又稱對方為貴人,卻也並不像有什麼趨炎附勢之意,便是那目中喜悅,也是極為真摯。
雖說軍紀嚴明,眾士卒目不斜視,但世人皆有好奇之心,不由得都盯向董真手上那物,但見外面裹著一塊青碧色絹帛,疊得方方正正,看那形狀,只有一個巴掌大小,卻全無稜角,柔軟豐美,不知裡面是帛還是絹,總之是一件小小織物。
銀甲將軍哼了一聲,便有親衛上前,取了那物,正待用手細細捏一捏,看看有無什麼可疑之時,那銀甲將軍卻出聲制止:「不必了!奉上前來!」
他似乎從鼻子裡輕輕嗤道:「『他』沒膽子害我的。」
親衛只得直接奉到馬前,銀甲將軍伸手接過,觸手輕軟,似乎還帶著董真的體溫。尚未打開,便覺一股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
是龍涎香!
他心頭一動,顧不得許多,頓時將那物放入了懷中。又輕咳一聲,但此時說話,雖然一樣的冷傲孤高,頤指氣使,卻顯然比先前要和悅得多:
「你上馬,隨我過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是所有人似乎都聽懂了。楊阿若看在眼裡,又是微微一曬。
眾目睽睽之下,但見那銀甲將軍撥轉馬頭,往陣外疾奔而去。董真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馬匹,緊隨其後奔走,兩馬一前一後,很快就拋下了眾人,奔向不遠處的丘陵而去。
丘陵之後,正是董真們前來酒泉時,布下疑兵之計的地方,那裡有一片幽靜秀美的樹林。不過此時所謂的幽靜秀美,已經統統消失,到處都是被砍伐過的斷枝殘葉,還有馬蹄踐踏過的痕跡,變得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