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們都遠遠退開,在十丈開外,布下了嚴密的防衛圈。不遠處號角吹響,急促而匆忙,那是祿福城上收兵的角聲。
不知不覺之中,原來正午已過。只不過在那彤雲密佈的戰場上,根本辨不清天時罷了。
此時陣中殺氣退去,倒露出了蔚藍的天空。雖然陽光躲在雲層之後,然天地之間卻明媚了許多。
林中雖是一片狼藉,卻仍有鳥雀飛了回來,在枝頭婉轉和鳴。遠處林深之處,有小溪潺潺流過,傳來隱約的水聲。
一切都彷彿恢復了應有的靜謐和安祥,董真一直繃得緊緊的神經,不知不覺也鬆弛下來。即使是吹面而來的寒風,仍然冷入骨髓,但方纔畢竟經過一場酣戰,滿身熱血未平,經這風一吹,倒覺得涼快愜意。
眼看親衛們退得一個不剩,她才嗤的一聲,向那依然高傲沉默的銀甲將軍懶懶道:「你要裝到什麼時候?」
「裝?」銀甲將軍驀地回頭,面上覆有兜鑾,然露出雙眼的部分,一雙眼晴睜得溜圓,怒道:「我為什麼要裝?」
「你和他身形像,聲音像,那派頭模仿起來倒也像,」董真根本就自動忽略他的「忿怒」,淡淡道:「唯獨有一點,他有,而你沒有。」
銀甲將軍不由得問道:「哪一點?」
「殺氣!」董真目光驀冷,手按劍柄,噌地一聲,短劍出鞘,週身頓時籠罩了一層森然寒意!她頭上樹枝之間,原本停有兩隻黃雀,此時也彷彿受驚一般,「吱吱」尖叫聲中,爪足一蹬枝丫,慌忙展翅飛逃!只聽一陣簌簌急響,卻是那兩隻黃雀瞬間便破開枝葉,不知去向。
銀甲將軍也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躍退而起,口中嚷道:「喂喂!你可別濫殺無辜!」
董真短劍遙遙指向他的鼻尖,目寒如冰,冷冷道:「我又沒有殺你,你怕什麼?」
「誰不知道你談笑間便能殺人?」那銀甲將軍已如遇救星般緊緊抱住一株大樹,盡量想藏身樹幹之後,口中仍嚷道:「我要是就這麼死在你的手中,說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
「你怎麼知道我會殺你?我其實並未向你攻出任何一招,」董真似笑非笑:「這就是殺氣,子建啊,你可見識過了?若你當真也身有殺氣,此時便不會感到悚然驚恐,而是被我的氣機所激發,那麼被駭到的便是我們週遭之人了。」
「殺氣?啊……咦?」
曹植一把掀開兜鑾,露出熟悉的俊朗面孔,嚷道:「你如何認出我的?難道是殺氣?可是大兄的這些屬下們都說,我只要坐在馬上,冷冷的不說一個字,便跟大兄一模一樣,便是他們都分辨不出!」
「他們的話你也信?」董真撤回短劍,嗆地一聲回劍入鞘,笑道:「你大兄久履戰陣,身上自然而然會有肅殺煞氣。便如我方才般,自然,我殺過的人,論數量是比不過你大兄。然,然而我的心境,或許與他相同罷。」
說到此處,一種不安之感,忽然掠過心頭。
其實,所謂的殺氣,不過是一種對生命的漠視。她的漠視,是為了要求生,不得不殺,且對於另一個時空的她來說,這個時空總是那樣虛幻,如同打cs時射殺恐怖份子一般,在這裡殺人,總有一種虛無感。而曹丕的漠視,是因為他經過太多屍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戰陣,他是真正做到了,將活生生的人看作虛幻的泡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殺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產物,而或許他的這種殺氣,才是真正的令人膽寒。
「我也殺過人,走過江湖,與遊俠們彈鋏嘯歌!」曹植還在不服氣地爭辯道:「我身上一樣會有殺氣!」
見董真並不反駁,只是笑而不語,曹植忽然就洩了氣,哼道:「我就知道,我永遠也比不上大兄。」
「不一樣啊,」董真回過神來,看他沮喪的模樣,與先前那冷傲態度大相逕庭,心中有些不忍,便安慰道:「你自有你的風度,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誰不知曹子建錦心繡口,采華章?」
「單是錦心繡口、采華章有什麼用?」曹植微微苦笑:「阿父一直疼愛我,錦衣玉食,任予所取。植身為人子,當為父兄排憂解難。可是如今明知父兄正是艱難之際,我除了寫寫詩,還有什麼用?」
「聽說魏公已親率四十萬大軍,南征孫權?」
董真身在洛陽,但並非不關心時政,何況身邊有一個天然政治嗅覺敏銳的崔妙慧?也正因為早就知道曹操南征,所以當孫權等人出現在洛陽時,她才那樣震驚。
如今想來,孫權尚有餘力前往洛陽打探,且看他的模樣,似乎其重點還是放在商業之上。便知大戰還未開打,而孫權眼下最操心的,當然是軍資的問題。
否則一國之主,堂堂吳侯,也不會親臨洛陽,屈尊於人販子的府第之中,親自瞭解這天下商業中心之一的洛陽,會藏有怎樣蓬勃的生機了。
「是。」曹植悶悶道:「阿父前往江東,連這次大年也不會回鄴城。哼,我若是也如阿兄一般善於兵法,這次就能隨阿父出征了。」
董真皺了皺眉,道:「魏公親征,鄴城必然由五官中郎將……世子鎮守,怎的會放縱你帶了這許多人馬,前來酒泉?」
「你當真猜想不到?」曹植再次睜圓了那雙極似曹丕的如漆雙眸:「我且問你!我若今日不來,你還能活著離開酒泉麼?」
「自然不能。」董真淡淡回道:「不過也說不定。我身畔之人,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啊。你當初為遊俠之時,不是還與他有過一面之交麼?記得你還跟我讚過他武藝高強,勇決果毅吶。」
「說不定?」
曹植氣哼哼地瞪著她:「黃昂駐兵一萬,知道楊阿若來攻,又增援兵一萬!楊阿若有多少人?一千人而已!縱然這些遊俠兒行走江湖時可以一敵十,甚至敵百,然這可是真槍實盾的沙場!拼的不僅是勇力,還有器械、後勤、補給!楊阿若倒是個人才,看來也頗為知兵,統率那些遊俠兒,居然還有些法度。然而僅他一人之才,又能抵擋多久?還有你……你這所謂的隴西董氏,可知兵,可擅謀?」
楊阿若當初向武威太守求救時,得到了一個都尉的任命,一千人的馬匹兵器及可供數日嚼用的糧草。在這一次的攻襲酒泉中,他體現出了或許從前刻意隱藏過的「知兵」之能。就在洛陽這短短數日時間,將一支剛剛招募而來的軍隊,確切說跟散兵游勇差不多的遊俠隊伍,打造成了一枝在戰陣上如臂使指的軍隊。否則也不會在攻打酒泉之戰後,又被黃昂一萬人圍在小丘之上時,傷亡還只有短短三成。
固然黃昂本人也並不是真正的將領,而楊阿若對於遊俠們也有著異乎尋常的號召力,但楊阿若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一個令人讚歎的「將帥之才」了。所以曹植才會發自內心,讚他一句「頗為知兵」。
「我不知兵,也不擅謀。」董真自然也知道曹植所言並非沒有道理,歎了一口氣,道:「然阿若於我,也曾有相救之恩。又有他妹妹阿娥泣淚求告,我又怎能顧惜自己性命,就不理他的死活呢?」
她來這個時空已有數月,不知不覺之中,也被「重信諾,輕生死」的豪俠風氣所感染,從來都覺得自己是最怕死惜命,但有時卻偏偏做出些自己都不相信的仁義之舉。這所歎的一口氣中,既有對楊阿若處境的無奈,也有對自己心理變化的迷惑。
「你……」曹植尚未開口,董真的聲音卻溫柔下來,道:「如果是你今日被困酒泉,我也一樣會來相救。」
「你……」曹植一怔,顯然未料到董真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也知道她的性情,絕不會是矯辭偽飾,定是出自於真心。望著董真的目光,不覺有了些變化,但說出來的話語,聽起來倒像是在負氣:
「想要救我,你先保得住自己的小命再說罷!」
董真不以為忤,她抬頭往來處看看,遠遠的只見眾遊俠圍在楊阿若兄妹身邊,席地而坐,顯然正在抓緊時間休息。不遠處炊煙裊裊升起,卻是炊兵正在起灶造飯。
相比於他們的悠閒自在,對面的曹軍便顯得嚴明許多。即使曹植此時離他們有百丈之遠,他們仍如釘子般立於原處,矛槊林立,甲冑光爍,卻是一動不動,唯有旌旗在風中獵獵飄動。
「我方才當眾獻給貴人之物,貴人何不拆來看看?」董真淡淡一笑:「或許並不是你方才心中所想之物呢。」
「我心中所想的是什麼,你又猜到了?」
曹植瞪她一眼,從懷中摸出那個絹帛疊成的小包,很快打開,不覺一怔,隨即臉上果然浮起意外的神情。
董真微笑道:「你當初裝有麟趾金送我的香囊,在路上不慎遺失了。只到我在洛陽安頓下來,才找了空暇重新繡了一個,還望你不要嫌棄才是。」
「所謂路上,指的是當流民之時吧。你這女人,一路倒也惹出不少事來。」曹植不客氣地揭短道,但他細長白淨的手指,卻極為靈巧又小心地舉起那個香囊,細細端詳,終於不可抑制地露出喜愛之色,口中咕噥道:「還是天水碧呢,你所創的這新式錦樣,最近在鄴城也有所風聞,據說千金難求。你這女人,總是奇奇怪怪的,從前在綾錦院給蠶神娘娘敬過神衣,在織造司造出華錦成衣,在鄴宮給大兄做出了羽絨襖,現在到了洛陽,居然也弄出個『天水碧』,你哪來那麼多巧思靈技?」
與曹植先前所贈的香囊相似,這只新的香囊也是鎖金織繡,只不過的確用上了「天水碧」料子,囊口選擇秋香色底辮繡綾帶束緊,散發出龍涎香深幽的香氣。
「也沒什麼特別的,那日敬神衣,我真正贏的並不是那件錦衣,而是新的提花機,和提高錦匹產量的方法。給織室丞出主意以量多價廉的華錦制為成衣銷售,左右也不過是『逐利』二字罷了。至於那羽絨襖和天水碧麼,」
董真想了想,道:「算是機緣罷了。」
「機緣?」曹植從鼻子裡哼道:「休要告訴我,這天水碧是你與崔妙慧『夫妻情深』才製出來的!」
說到「夫妻情深」這四字時,刻意加重了語氣。
他與曹丕畢竟是兄弟,這種嘲諷又冷傲的模樣,實在是太過神似,令得董真瞧了,也不禁有一瞬間的失神。
所以,不管曹植如何沒好氣,向來狠決如她,竟然一直保持著溫柔的態度;
「都不過是些偶然的機緣,但為了在洛陽立足,不得不編出些來由。我想你大兄知道,也不會怪我。」
曹植什麼都知道,連她混跡過流民群都知道,想必曹氏兄弟對她的行蹤瞭如指掌。
她到了洛陽,曹丕音訊全無。她以為他終於放下了自己,只到何晏出現。
明明她表現得這樣硬氣,是為了要徹底地與曹氏分割開去。可是為何她走到洛陽,卻再也不肯南行。
雖然一再告訴所有人,包括自己說,是因為洛陽為天下大城,又是新興的商業中心,她要經營自己的織坊甚至是未來的品牌產品,便不得不留在洛陽。
實則心中,經常有一個聲音在隱隱地說:「別騙自己了,你哪裡是啥不得洛陽,你是捨不得那個人罷?」
因為離開洛陽,便真的完完全全離開了。
所以她要去益州,可是為什麼還是在有意無意地拖延下去呢?她明明可以馬上動身,根本不用去等候史萬石的那個機會。她心中明白,那個機會雖好,但風險更大,未必比別的法子更易成功。
可是她終究是捨不得。
「為了立足?如果為了立足,那你闖出的禍真是不少啊!大兄自然不會怪你,可是你為何不為他著想?」
曹植終於逮著了話頭,厲聲道:「我早就跟你說過,無論你是想錦衣玉食,還是投奔瑜郎,便是不找大兄,難道我堂堂臨淄侯,竟然無法供養,要你拋頭露面,以男子之名,行商賈之事?混跡流民,敗類為伍,糾纏惡少,交結遊俠!件件樁樁,哪裡像是世家女郎行事?大兄對你一片深情,還曾向你求娶,你怎能如此待他?」
「原來臨淄侯興兵前來,是要向我問罪呢!」
董真原本只是對他有故舊之喜,所以即使他處處陰陽怪氣,她也一再溫柔忍讓。此時聽他如此言語,終於按捺不住,冷笑道:「就算我自甘墮落,那也是我的事!與你何干,與你大兄何干?」
「因為你姓甄!」曹植長眉豎起,臉上漲得通紅,喝道:「大兄絕不願意看到甄氏女郎,竟墮落至此!」
「中山無極甄氏又與你曹氏何干?甄氏女郎,何時又輪到你曹氏來當面教養?」董真心中勃然大怒,但她性情其實向來陰冷,越是怒火大熾,面上越是冷漠,只是話語越發刻薄尖利:「難道就因為你們成功逼死了一個甄洛,就以為天下所有姓甄的都該被你們活活逼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