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慧幽幽道:「其實在這亂世之中,即使是身為世家之女,又或是貴人之女,都一樣朝不保夕。便是魏公銅雀台中的美人,當初也並非為他所有啊。」
董真默然。
曹操的夫人姬妾們,不說別人,其實就連何晏之母尹夫人,當初也是何氏婦,後為曹操所得,令得堂堂簪纓之後的何晏,也不得不屈辱地變成了拖油瓶。男人們為了權勢榮華競相爭鬥,女人們便如財產、地盤、軍隊一樣,都是可以被任意佔有的珍物,都是強者居之,卻從來不會有人顧及到她們的感受。
「可是曹子桓不一樣,」崔妙慧彷彿感知到董真心中所想,道:「後來世人相傳,曹子桓當初帶兵入袁府時,一眼便看上了甄洛,但我卻不以不然。袁氏府第之中,姬妾如雲。以昔日袁氏之貴,這些姬妾自然都是千嬌百媚的美人。若是別人攻入了鄴城,自然是忙不迭地收入後宅之中,但是曹子桓卻並沒有為難袁府的女眷,還讓軍卒們將她們好好保護起來,不允許受到任何的侵擾和侮辱,更不准有人擄掠佔有,甚至還吩咐用度一如昔日。如果他第一眼就看中了甄洛,完全可以將她直接擄走,沒有必要再置於袁府之中。」
「袁府女眷被軟禁於府中,但仍舊是非常重要的人質,魏公尚在追擊袁尚兄弟,還未進入鄴城,曹子桓為防意外,時常關注袁府動靜。或許就是那個時候,日久生情,他終於愛上了甄洛。」
董真頓了頓,笑道:「或許也正是因為曹子桓舉止有君子之風,才最終博得了甄洛之芳心罷。」
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這兩句話中,不知不覺,竟帶上了些許酸澀之意。
時人往往以風流自詡,除了對待大妻是很尊重之外,對於姬妾婢伎之流,向來當作玩物看待,對於閨闈門風並不像後世那樣嚴禁。
所以當年劉邦在見大臣時,戚夫人仍能坐於他的膝上。而曹操興起之時,也往往呼美妾出來陪酒。比如何晏,每得美人,必向外洋洋自誇,所以才使得富安侯府中春色繁華,成為路人皆知的韻事。
與之相比,曹丕此人,並不像其他權貴一般好色,顯得古板無趣。他身居高位,有時便是屬下獻美,他為了安撫其「忠心」一概收納。所以府中姬妾頗多,但從未聽過任何關於他後宅的艷聞軼事,倒是一個昔日為小奴的任兒最受信任,可見他對所謂的美色是絕不上心的。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挑剔又嚴謹的人,卻終於對甄洛一見傾心。
而也只有這樣挑剔又嚴謹的人,才能讓惶惶不安的甄洛再次找到了安全感,從而亦對他產生感情。
一段在困境中萌生的感情,是否早就預示了它最終的不幸?
「曹子桓雖頻入袁府,但他向來持身嚴正,發於情止於禮,並沒有什麼異常。只到一個月後魏公班師歸來,有人在其面前多嘴,極其稱讚甄洛的美貌,魏公向來以『大英雄多好色』而自詡,當初打敗張繡後,連其嬸母都能佔據為已有,又豈會放過袁氏的女眷?自然對甄洛大感興趣。回到鄴城的第二日,便起身前往袁府,想要親自一睹芳容,以甄洛的美色,一旦魏公見到,必然立刻被收為禁臠。」
崔妙慧的聲音,在黑暗中那樣冷靜而清亮:
「魏公一入袁府,便直奔甄洛所居的小樓。誰知剛到樓下,恰見一人緩袍輕衣,髮髻鬆散,自樓中施施然而出,顯然是剛寢臥而起。這人正是他的兒子,曹子桓。」
董真不由得一呆,道:「父子二人,竟在同一美人樓下相逢,這……這豈不尷尬?魏公是否大發雷霆?還有那向魏公進言甄洛之美的小人,必然是深藏禍心!」
崔妙慧輕笑一聲,道:「你說得不錯,那進言之人確為小人,然而魏公,當世之梟雄,子桓,曹氏之嫡子,父子二人所謀乃是天下,又豈會因為一個美人而生出齟齬?」
董真雖早就知道甄洛終是歸了曹丕,卻不由得好奇,問道:「當時詳情,究是如何?」
崔妙慧道:「當初袁府之中,也有我崔氏之人,恰好便旁觀了此事。據說當時魏公一見曹子桓出來,便問道『爾從何來?』
曹子桓答得也妙,說『兒從甄氏房中而來。』
魏公瞪了他半晌,目光灼灼,隨從都嚇得不敢出聲,雙股戰戰,曹子桓卻泰然相視,並無絲毫畏縮之色。」
董真想到曹操的風範,不怒尚威,何況是這樣詭異的情況下?周圍人嚇得雙腿都在顫抖,而身為當事人的曹丕卻依然能神色如舊,至少是說明其心理素質之強,是勝過常人的。
「魏公瞪視半晌,問道『爾既悅甄氏,且已壞其名節,欲如何安置?』曹子桓毫不猶豫答道『甄氏淑儀崇德,當以妻之!』」
當以妻之!
雖然早知甄洛是曹丕心中最愛之人,也是他所認為的妻子最佳人選,但親耳聽到崔妙慧轉述當初曹丕的表白之言,心中仍是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複雜感受,那先前的苦澀之意,卻更濃了些。
忽聽崔妙慧幽幽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早在你在織造司中嶄露頭角時,我便已聞聽了你的大名。後來你與陸焉於武衛陣中大發神威,被稱為什麼天師道的神女,我仍是不以為然。但真正令我對你刮目相看,卻是在那一日魏公迎你來歸的慶宴之上,曹子桓竟然公然求娶你為大妻。」
她所說的那次慶宴,正是當初的織成從墓中揀回一條性命,而陸焉又將要遠離鄴城前往巴蜀之時,曹操於流光殿舉辦的宴會。在那次宴會上,那些所謂的皇室貴女,如范陽王的故城鄉主等人無不搔首弄姿,希望博得曹丕一顧。而曹丕卻公然向織成求婚,聲稱要迎之為大妻。而陸焉與何晏也在此時,出乎意料地與之爭娶織成,簡直是令滿殿人幾乎是驚掉了眼珠。
董真啞然失笑,道:「他那時所謂的求娶,不過是對我的一種保護罷了。從前陸焉在時,因與我有故舊之義,所以對我甚是相護。但那時陸焉將要離開鄴城,曹子桓怕我勢單力孤,所以故意放出這樣的風聲,便是讓人投鼠忌器,當不得真的。」
「投鼠忌器?」崔妙慧讚道:「這詞倒用得真妙!你這人真是奇怪,平素看你除了織錦之業,並無其他才能,偏偏常有驚人之語。聽說當初銅雀之亂中,你為曹子桓壯行,還誦過一首詩歌,叫什麼『擒賊先擒王』?你雖說這詩也是你聽來的,但有好事之人,問遍天下名士,卻無一人知道此詩來歷,顯見得必是你的大作了。」
董真苦笑道:「非也,非也。我哪有這樣的大才?」
崔妙慧卻並不相信,轉了話頭道:「你以為曹子桓是當真怕你無人護持,才如此說話麼?錯矣。」
她微微冷笑,道:「曹子桓是何許人?魏公嫡子,天下所重,自己又手握大權,為五官中郎將,等丞相副,還能自己開府。若論其實力,國中除了魏公,便是他了。他要護持你,只需將你遠遠送走妥善安置便是,何必這樣大費心思?」
董真心頭一跳,道:「然……」
崔妙慧卻不容她再言,搶先道:「你莫非忘了當初的甄洛?」
董真心頭這次是用力一跳,道:「甄洛又如何?」
崔妙慧冷聲道:「你如弈棋之人,當局者迷也,難道還看不出來?曹子桓昔日為保護甄洛不落入其父之手,不惜自承與甄洛有私情。而他又再次承認欲迎你為大妻,卻是何意?」
是為了保護自己!
董真這一次,心跳幾乎要停住了,一口氣堵在喉頭,半晌才緩了過來。
曹丕早就發現曹操欲對她不利!
曹操對自己萌生殺機,應該是自己從萬年公主墓中死而復生之時。因為唯有曹操知道,左慈手中有著萬年公主留下的那幅藏寶秘圖。左慈雖然已經死了,但以他的性子,豈能放過曹操?這幅藏寶圖很有可能就是交給了當時的織成。
織成身「死」墓中,曹操大張旗鼓開墓尋找,並不僅是為了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還想搜尋她的身邊是否有藏寶圖的存在。
看她尚有生機,讓谷子俊前來醫治,也是存著保留她性命,徐徐圖之的念頭。只是未想到織成復生之後,根本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曹操心頭疑念紛紛,偏偏又礙於織成的救命之恩,畏懼朝野議論,不敢對其下毒手,這才將她送入宮中,想要藉著伏後之手,將她除去。
伏後與馬超等人密謀,要將皇帝偷偷送出鄴宮,縱然她在宮中經營多年,但曹操是什麼人?當初董承的衣帶詔之事那樣隱秘,尚且被察覺出來,伏後這些動作豈能瞞過曹操?
這些關節,都是織成後來在中宮任少府之後,慢慢想通的。她向來行事俐落,一想通個中利害,當即搶先下手,放火燒了鄴宮,自己也趕緊逃遁。
織成都能想到,深諳其父性情的曹丕,又豈能猜想不到?所以他情急之下,採用了與當初保護甄洛同樣的方法:求娶織成!
外人只道他是因為甄洛而移情,又或是感懷織成曾經對元仲的相救,卻沒有想到他是早就看破了其父的用心!
曹操當然也明白了兒子的想法,更不願親自出手殺死織成,造成父子之隙。故此他選在這樣的關頭,將織成送入宮中,外人只道他是刻意提拔織成,又兼著監視伏後,卻沒有想到曹操的真實用意:伏後此時為圖謀所謂的「大事」,又擔心皇帝計劃外逃的事情會因為織成入宮而洩露,即使明知織成是曹操的恩人,也一樣不得不鋌而走險,痛下殺手!
崔妙慧又幽幽歎息一聲,道:「我雖不知當時的你,到底遇到了怎樣的危機,然能得曹子桓如此傾力相救,即使是冷漠如你,又怎能不將他的情義銘記於心中呢?」
董真只覺心頭百味湧起,呆呆地說不出話。
曹丕所做的這一切,從前她都忽略了,且是有意的忽略。否則只消仔細深想一想,未必不能發現他的深意。
為什麼要忽略,是因為自己早就知道,她並不屬於這個時空。
無論是曹操的負恩背義也好,曹丕的重情重義也罷,對她那宛若靜湖的心底來說,卻不能激起任何的漣漪。因為她只是來做一趟為時三年的時空旅行,所有的愛恨情仇,不過是一場真實的3d電影,終究會成為過眼雲煙。
而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命而已。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那層無情的堅硬外殼,此時被崔妙慧用力揭開。讓她看到了曹丕的情義深重,也看到自己的冷漠自私。
她抬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在漸漸退去,天邊已經發白。
她終於也歎了一口氣,道:「阿慧所言,字字珠璣。然而我已身不由已,也只能將子桓的恩義,深銘五內了。」
崔妙慧正待說話,卻聽窗格上咯咯有聲,被人輕敲三下,不禁心中一驚,準備坐起時,肩頭卻被董真按住。
耳邊只聽董真問道:「可是齊大兄?」
聲音冷靜,先前的些微情緒動盪,似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恢復了平時的靜水深流之狀。
外面果然傳來齊方的聲音,只是頗為焦急:「屬下無禮,深夜前來相擾主君!然阿若星夜有急信至,不得不奉與主君!」
「阿若有急信?」
董真一躍而起,飛速扯過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嘩啦一聲拉開窗格,探出頭去。
但見夜色霜露之中,齊方一身黑衣,正立於窗下,雙手所捧一物,此時便趕緊奉了上來。
樂府民歌《飲馬長城窟行》說:」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裡的「雙鯉魚」,指的就是漢代時的信封。這種信封,用兩塊魚形木板做成,中間夾著書信,以繩綁系。收信者解開繩子,打開木板,便可看到用素帛寫的書信。
說是急信,齊方手中所捧的卻不是這種雙魚形狀的信封,而是一根指頭粗細、三寸長短的竹管,兩頭封有火漆,還粘有一根潔白鳥羽,在夜風中輕輕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