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著那個女郎,其實並非因為曹丕,而是十餘年前的機緣。
建安五年,父親已逝,但遺下不少貲財,且因了她的美貌和聰慧,族中大概是當她「奇貨可居」,所以倒也青眼有加,並沒有受到多少的歧視和排擠,一直留在清河的老宅之中,跟隨族中的大夫人,也是輩份最高的叔族母生活。
還記得是個春日,她正倚樓看書,叔族母身邊的侍婢紅雲笑吟吟地進來,讓她收拾行裝,說是第二日要前往鄴城袁府作客,參加由袁紹夫人劉氏所舉辦的上巳花會。
袁氏的郡望是汝南,但袁紹昔日趁著各地諸侯討伐董卓之機,被推為盟主後,自領冀州牧,佔領冀、青、幽、並四州,卻是以鄴城為冀州牧駐地,大興土木,甚至將原來的鄴地別宮佔了一部分,作為袁氏的宅第,還將家眷族人全部遷到了鄴城。
鄴城與清河同屬河北之地,相隔也只有一日的車程,袁崔兩家同屬望族,清河崔氏一向又十分圓滑,與袁氏相處倒也融洽,故此平時年節都會有一些禮慶往來。
劉夫人派人來邀請崔氏的大夫人參加上已花會,是再尋常不過的禮遇。
自春秋起,上已節便已十分隆重,被認為是祓除災禍,祈降吉福的節日,在周朝時,民風純樸,在每年農曆三月上旬的「已日」這天,無論是貴族還是庶民,甚至連帝王后妃都不例外,會在清池碧水之畔,洗浴濯身,嬉笑玩樂,認為這樣可以除災去邪,所謂「東流水上自潔濯」,指的便是這樣盛會之景了,也稱為「祓禊」。到了漢時,又多出些內容來,如閨中女眷會在風景幽美的湖畔水邊舉辦一些聚會,而人墨客則會趁著大好春光,一起飲酒賦詩,稱為「修禊」。
而劉夫人所舉辦的這次花會,便是屬於這「祓禊」的一種了。劉夫人素來喜好牡丹,家中也有暖房,雖還是初春,卻已開得繁花似錦,索性便以了賞花的名頭,舉辦了上已之會。
當然,身為袁氏的主婦,劉夫人不會僅僅只是為了在春日裡舉辦祈福祓禍、又或是供給閨中女兒相互玩樂的盛會這樣簡單。
此時袁紹聲勢如日中天,躊躇滿志,已離開鄴城,擁兵二十萬,渡過黃河,直逼官渡,準備南下進攻當時的帝都許昌。
袁紹此時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也曾經是最親密的朋友——曹操。
曹操此時的兵力不足四萬,袁紹挾二十萬眾,氣勢洶洶而來,無論是兵力、糧草、後方實力等方面都要遠勝曹操,怎麼看都應該是必勝之局。
曹操已「挾天子以令諸侯」,怎麼肯將皇帝和許都一起拱手讓給袁紹?當即也決定拚死一搏,二人在官渡相峙,即將展開決戰。
劉夫人身為袁紹的正妻,此時所要做的,自然是要穩定後方,與各世族的聯誼也是措施之一。不過因了袁紹必勝的勢頭,這種花會的氣氛並不緊張,世族女眷們在花會上交流感情,互通訊息甚至還是日後嫁女娶媳的源頭。尤其是後者,各世族的女眷,也往往會通過這樣的盛會,來暗暗考量在場的世族適婚女郎,並計較自己心中的聘娶人選。
崔妙慧當時尚且年幼,遠遠沒到聘嫁之年,倒是坦然得很,全當一次簡單的賞花會罷了,第二日便隨叔祖母乘車前去。
其他受邀的女眷多居於鄴城,崔妙慧她們到得稍晚了些,在袁府稍稍盥洗,以示「祓禊」之後,趕到劉夫人設花會的「沁春閣」時,那湖畔的敞亮精美的亭閣之中,已經坐了許多貴婦人。遠望珠翠搖搖,綺羅盈目。
那時的鄴城,還不是如今的模樣。玄武湖尚是一片天然湖泊,銅雀台也未見蹤影。銅雀台所處的位置,正是從前的袁宅,她只記得那時袁宅之富麗輝煌,並不亞於如今的銅雀台。且引了漳水入內,繞宅潺澉,最後都注入後園的一個大湖泊,佔地極廣,遠望波光粼粼,宛若江海一般。河北之地並不是江南,這樣大的湖泊也殊是少見,如今出現在袁府,更是令人大出意料。崔妙慧看在眼中,更是新鮮莫名。
崔妙慧長於深宅之中,這還是第一次出門參加如此正式的宴會,清河崔氏雖也是世族,但一向謹慎低調。論宅第規模奢華,哪裡比得上此時一呼之諾、天下震動的袁紹之府第?
袁氏向來豪奢,便是這小小一座亭閣,也是朱壁流丹,華美非凡。小榭臨湖而建,以梁木支撐,有一半凌空伸到湖水之上,形成一個凌空之台。那高台也極是華麗,周邊僅以四尺高的雕花闌干相圍。且闌幹上飾以美玉、玳瑁、珊瑚,上面擺放有百餘盆怒放的牡丹,花大如碗,苞如盞口,有深紫、朱紅、鵝黃、淺緋等不同花色,爭奇鬥妍。
尚未近前,崔妙慧便聞到一股溫暖芳香之氣,初時只以為是花香,後來才覺得有些異樣,香氣濃烈而深沉,卻是由亭閣那赤朱牆壁上傳來。
她聽見叔祖母冷笑一聲,低低道:「好個袁氏,尚只是個盟主,還未攻下許都呢,便已用上了椒香之房,其志不小啊。」
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袁氏這亭閣壁上的朱赤之色,竟是傳說中所說的丹椒所塗。古時候帝王寵愛心上人,會以溫暖芳香的椒和上泥來塗牆,稱為椒房。所謂椒房之寵,便由此而來。
袁紹如今是北方最大的諸侯,權傾天下,豪傑無不競相來投,麾下臣如雲,武將如雨,更加不可一世。其野心勃勃,由此可見一斑了。
她尚年幼,不敢隨意發表看法,對於叔祖母的話只作未聞,垂首不語,保持著素來端靜的風儀,然而正當此時,卻聽琴聲錚錚,如風搖琳琅,玉碎珠盤,驀地飄入耳中,只覺有說不出的好聽。
她不由得抬起頭來,往前看去,雖然從小便被教育要容儀靜嫻,不至於大呼小叫的失態,但當時也不由得看得呆了。
事實上,看得呆住的人,又何止她一人?
只因眼前美景,固然是賞心悅目,那景中之人,才最是令人神魂俱失。
那高台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妙齡女郎,正端坐錦墊之上,低首撫琴,十根手指靈動撥弦,肌膚晶瑩剔透,遠望竟與白玉無異,單單只看這一雙妙曼無雙的玉手,便知其主人必然容色出眾。
彷彿感受到了她心中的驚艷,那女郎抬起頭來,向她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崔妙慧只覺那滿亭的牡丹,全都失了顏色。甚至是滿湖春光,亦是如同虛設。
如今再想起來,也不記得甄洛的五官相貌究竟如何,只因那樣耀目的艷光,讓人心旌神搖,根本無法正視。
所謂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概便是如此罷。難怪曹丕始終念念不忘,竟視天下美人如糞土一般。
不過,或許也有例外。
崔妙慧的神思飛掠而回,落到了身畔臥著的那人身上。
最初董真,不,是甄氏,在銅雀台初露頭角時,便有崔氏安排的暗樁回報,說此女有七八分貌似甄洛,又是甄氏中人,似乎連曹丕也另眼相看。
崔妙慧那時正奉家族之令,準備入宮為臨汾公主滕妾,對此很是不以為然。甄洛死後,曹甄之情天下知名,曹丕失落消沉之色,更是為人所窺。有一個時期,各權貴爭先獻美邀寵,往往稱「貌似甄洛」云云,崔妙慧也曾見過幾個,只覺美雖美矣,卻終是沒有甄洛那種華采艷光,全然是雲泥之別。也難怪曹丕從來不屑一顧,到後來索性藉故發怒,才杜絕了那些拙劣的邀寵之舉。
所謂絕色,並不僅限於容色有絕世之美,還應有天然一段氣度儀容,令人見而心折。如甄洛這一種,風華純是天賜,豈是尋常的胭粉所能比擬?
至於這個新冒出來的甄氏,出身既低,又曾為織奴,若是當真絕色,當初在織坊便被人尋著獻與權貴了,豈能操此賤役?以此來推斷,這甄氏又能有什麼風華儀態?
可是如今崔妙慧才發現自己的狹隘。
所謂絕代佳人,其成就之路並不相同。有的乃是天然生成的美玉,令人一見傾心,譬如甄洛。有人卻是尚待琢磨的璞石,越是經歷歲月之昆吾的打磨,才越顯晶瑩潤采,譬如董真。
雖然在黑暗之中,但董真聽到此處,彷彿眼前一片華光生暈,光暈深處,有一個美人正低首撫琴,顧盼之間,已是動人神魂。
心中不知何處,竟然微微一動。
椒泥所塗的閣壁、粼粼生輝的湖光、低首撫琴的美人……這樣的情景,似乎……似乎那樣熟悉……
她驀地坐起身來,把崔妙慧嚇了一跳!
是她!是自己當初昏迷之後,在恍惚之中看到的水晶宮裡,吟唱《洛神賦》的美人!
甄洛!
「你怎的聽到甄洛的美貌,便如此失態?」崔妙慧輕撫額頭,黑暗中仍能感覺到她的眸光閃動,滿是戲謔之意:
「還說你視曹子桓如路人,卻對他曾經的心上人如此在意!」
「我只是初聞這樣的絕色之美,有些艷羨罷了。」董真已冷靜下來,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豈獨曹子桓耶?」
崔妙慧不禁失笑道:「我倒忘了,你這人雖是女郎,卻一向是有男兒心腸的!」
她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董真這話不盡不實,但也無意追問。只是思緒心念,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春日之中、碧水之畔。
那美人輕拂琴弦,在座眾人鴉雀無聲。唯有麗色與湖光相映,琴聲與春風齊飛,令人恍惚之間,彷彿此處不是人間,卻是在瑤池阿母的瓊台仙閣。只到一曲終了,那美人嫣然一笑,推琴起身,向著眾人行了一禮時,眾人才如夢初醒過來。
劉夫人面含得意之色地招了招手,示意她走到身旁,向眾人笑道:「這是我的次子顯雍之妻,甄氏阿洛。」
顯雍是袁紹第二子袁熙之字,此時他被袁紹派在幽州任剌史,只留下這位甄氏在家侍奉婆母劉夫人,但顯然她的婉孌溫順,很得到劉夫人的寵愛。
一片驚歎聲中,便是連崔妙慧的叔祖母也不由得動容,向劉夫人笑道:「早就聽聞上蔡甄令之女,是河洛第一美人,後被貴府聘為次媳,只是沒想到今日得見,竟是比傳說中的還要出色。雖名為洛,只怕是真正的洛水女神,亦比不上她顏色之三分呢。」
那時的甄洛,才嫁袁熙不過數年,夫家門第高貴,公婆頗為看重,丈夫甚是寵愛,生活安定,心態詳和,越發容光煥發。此時立在湖光春色之中的她,其容顏便如春光般燦爛醉人。
崔妙慧生平第一次,牢牢記住了一個女郎的名字:甄洛。她從前一向自負美貌之名,卻在甄洛面前自慚形穢。雖然年幼,卻十分好強,遂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不負崔氏教養,成為如甄洛般的絕色佳人。
然而就在一個月後,因為袁紹為人剛愎自用,又驕傲輕敵,其帳下謀士許攸投奔曹操,並獻上奇策。曹操採納許攸之策偷襲烏巢,放火焚燒袁紹的糧草,致使袁紹軍心動搖,紛紛潰散,又趁勢全線出擊,一舉竟殲滅袁紹的主力。到了最後,在部下的拚死衝殺下,袁紹僥倖逃出生天,然而隨他出征的二十萬大軍,此時只剩下八百名殘兵敗將,一路奔回河北,從此大傷元氣,一蹶不振。
雖然曹操此時忙於整修水利,疏通水運,無暇來攻打袁紹。然而兩年之後,袁紹還是鬱鬱而終,冀州牧的職務由其子袁尚繼承。
此後曹操一直想要攻下鄴城,吞併袁紹地盤,而袁紹兩個頗有實力的兒子袁尚、袁譚又在內鬥不休,終於在建安九年的二月,曹操乘袁尚出兵攻打袁譚之機,親自率領大軍奔赴鄴城,發起了猛烈的進攻。此次他勢在必得,一方面切斷了從并州往鄴城運送糧食的通道,又命士兵壘起土山,與城牆相平,便於攻城。同時還在城外挖掘壕溝,長達四十餘里,且深寬足有二丈,並引了漳水灌城。袁尚來救,也被曹操擊敗,袁尚逃往中山郡,城內守軍於是開門迎納曹操,曹操自任了冀州牧,鄴城便成為了他的政治中心,也代替許昌成為了實際上帝國的都城。
也是在這一年,曹丕帶兵入了鄴城,在袁府之中,第一次見著了甄洛。
這一段歷史,比如官渡之戰的重要意義,董真從前只是大略地知道一些,卻不如崔妙慧知道得這樣詳細。此時聽她款款敘來,雖只是帳中夜話,卻能想像得出當時戰爭是如何慘烈、
袁尚兄弟失去了父親打下的江山,連眷屬也一併落入了曹操手中。此時袁熙遠在幽州,更無法回力救援。
那柔弱溫順的甄洛,平生又從未遭受任何磨難,在驀然遇到這樣的劇變之時,心中是何等的惶恐懼怕?
「聽說當時曹子桓帶了軍卒們衝入袁府,袁府中的護衛僕役如鳥獸散,女眷們驚駭失色,甄洛惶然無措,奔入堂中,伏在劉夫人的膝上哭泣,劉夫人平素雖然精明強幹,此時也只有握著她的頭髮歎息而已。曹袁本為世交,雖因爭天下之故,成者生,敗者死,但這些後院的眷屬們卻又何其無辜。」